劉鈺一聽,心道你們倒是精明,老子可不當這破玩意。
可這話也不好這麼說,只好道:「本朝封而不建,爵位都是虛封。我這鯨海侯,也是虛封的。承蒙諸位信賴,可這個我可不敢當。」
用了一個在這個時代無法反駁的理由,一眾人也覺得確實如此。
一些人開始覺得,劉鈺一家兩爵,本朝不說獨一份吧,卻也足見無限恩榮。若是劉鈺來做這個什麼勞什子的法人的代表,很多事做起來也就容易多了。
可聽劉鈺用了這個理由,也覺得這事兒確實有些犯忌諱,這不是類似於列土封疆了?
若能列土封疆,皇帝還有那麼多兒子呢,怎麼也輪不到鯨侯啊。
有人甚至覺得腦後一涼,心說那廝說的什麼?日後被人翻出來,豈不是有教唆鯨侯裂土之意?屆時你有幾個腦袋夠砍?
「鯨侯勿怪,是我等孟浪了。實是無心之言。」
劉鈺笑道:「我也知道,你們覺得,大樹底下好乘涼。」
「可樹再大,大的過天?這事是天子許可的,你們還有什麼可擔心的?」
說罷,起身,輕咳一聲道:「傳天子口諭!」
呼啦啦……
在場的人幾乎是條件反射一般,全都站起身錯開地方,就在大廳內跪好。
後面早有人抬出了香案,焚燒上等香。又有個宮裡的人捧著一軸口諭的聖旨,自來宣讀。
商人們跪伏於地,頭也不敢抬,支棱著耳朵想聽聽皇帝到底怎麼說的。
捧軸內官將口諭展開,抑揚頓挫地念了起來。
前面又是一堆標準的廢話,後面才說到了重點。
「……是故,太史公言: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
「宋時薛季宣言:古之人,未有不擅理財而為聖君賢臣者也。以天下之財而與天下共理者,大禹、周公者也。後世多有不通先賢真義者,曰:小人善理財而聖賢不為利。是故多有不善理財者,問之,則曰:我君子也,不為利也,不屑理財。」
「然其不屑乎?不會乎?君子不善理財,財者國之用度一日不可缺,君子不理財,則皆小人理財,搜刮無度,國豈久乎?」
「利可言乎?人非利不生,何謂不可言利?《易》曰:義者利之和,義固為所利也。」
「聖人非不言利,實為以利和義,而非以義抑利。」
「國之大義,保境安民,此社稷之大義也。」
「蝦夷之地,地處要衝。南扼日本、北抑羅剎,聯絡朝鮮,此地若不實,則為天朝之大禍。是故開發蝦夷,實為國之大義。」
「開發蝦夷,得利極多,爾等為利而來。無須諱言。然爾等求利,卻和保境安民之大義,不必羞言。」
「欽哉!」
待皇帝口諭念完,一眾商人頓時高呼萬歲,把頭在地上磕的咚咚響。
如果說,劉鈺出面來接待他們,只是讓他們確認這件事可行、可信。
那皇帝的這封口諭,則算是在政治上,給他們定了性,安了一個「以利和義、爾等求利就是保境安民的大義」,幾乎算得上是賺錢就是忠君忠社稷這麼重了。
皇帝在這裡耍了個花槍。
其實很多人都清楚,聯繫在現實里,這義利之辨,尤其是放在商人、地主身上,那就是盤剝無度而不義。
不盤剝無度,怎麼求利?
只是皇帝這麼一說,這就是抽象的肯定、具體的不談。
皇帝又不傻,當然知道這種契約奴制度會帶來什麼後果,這些商人又不是仁義君子大善人,更不可能是為了邊境安穩而出錢。
但具體的不談,只談抽象的「義利」,把這件事拔高到取利是動機、結果是大義,根本不說具體細節里是否仁義的問題。
這也是皇帝的無奈,也就是大順這邊的官方意識形態不是「義利相悖」的程朱理學,而是取了永嘉永康學派的學問。
但永嘉永康就算是「霸道過重」,卻也是在儒學的範疇之內。皇帝也不能說的那麼直白,只能繞了這麼一個大圈,用謬誤的邏輯搞出了這麼個說法。
可即便只是這樣,已經算得上曠三百年之古了。自明而後,也沒有皇帝敢直接說義利的問題,就算想搞錢,也得遮遮掩掩的,更不可能直接說什麼「以利和義」這樣明顯在王安石之後就被打成異端的話。
一眾商人當然不會因為皇帝的這幾句話,就要不求利益,把全部身家都拿出來支援邊疆、為保境安民之大義奉獻一切。
但有了皇帝的這句口諭,日後腰板也能直起來了。
叩謝之後,劉鈺捧起聖旨,說道:「日後待成立了,建成總部,這聖旨便可至於正堂。」
「聖天子之言,你們也都聽到了。朝廷取義,你們取利。士農工商,皆天子之民,君子言義而成事、商賈求利而成事,皆為天下也。」
幾個商人有聲無淚地嚎啕大哭道:「天子真聖人也!」
那些實在無法如此做作的,見大家都哭,也不好不哭,好在桌上有些酒水,便悄悄摸了一些在眼角,酒殺的眼睛有些痛,頓時涕淚滿堂。
哭了約莫半晌,這才收住了聲音。
…………
傍晚,宮中。
跟著劉鈺去往東江米巷原教堂的內官回來,已經將今天那裡發生了什麼、眾人的表現、劉鈺都說了什麼,一一匯報給了皇帝。
此時匯報的內官已經離開,皇帝身前的桌上,明亮的鯨油燈透過玻璃罩,將驅趕走了傍晚時候的暗色。
桌上攤著幾本書。
一本《史記》,正翻到《貨殖列傳》那一篇。
一本《管子》、一本《英圭黎國弗吉尼亞公司之經驗得失》。
但皇帝此時正在讀的,還是十多年前對羅剎一戰後,劉鈺建言以商控蒙的奏摺,盯著的則是上面那句「上必聯下以制中」的話,久久不語。
半晌,提筆在桌上的朝鮮貢紙上寫了個字。
一旁服侍的太監悄悄掃了一眼,發現寫的是一個「圈」字。
不是畫圈的圈,而是豬圈的圈。
李淦盯著自己寫的這個「圈」字,越看越覺得這個字實在是妙。
今天的口諭,李淦也知道可能會引來朝堂的又一場爭論,但他不在乎。
他在乎的,是松江和京城這兩個豬圈,是否牢固,裡面養著的豬將來會不會鬧事造反。
商人有錢,原本只是魚肉。
可現在,伴隨著大順軍改的深入,兵役制的實行和退役制度,成了一柄雙刃劍。
一方面,是大順的戰爭潛力急速增加,這是利。
如劉鈺所言,燧發槍和刺刀的出現,使得列國紛爭只看兩件事:人,和錢。
如今兵役制已經開始在一些地方試行,藉助海運,可以集中訓練、集中安營,大順有了一支強勁而且牢靠的常備軍團。
哪怕是滅國級別的戰爭,大順也可以打光二十萬,再拉出來二十萬受過軍事訓練的。如今是拔劍四顧心茫然,在大順的兵力投送範圍之內,也實在找不出一個需要二十萬常備軍決戰的潛在敵手。
甚至只要朝廷有錢,將來把威海的兵工廠和造船廠搬遷到天津和京城,只要海軍還在還能抓住江南這個錢袋子,到時候現訓練都能編練出幾十萬的軍隊。
另一方面,是商人的錢,萬一和這些退役的兵聯合在一起,怎麼辦?
如今外交部已經成立了,大量的西洋政史類的書籍也被翻譯了過來,西洋那邊並不是那麼安穩,一些地方的商人勢力,實在是大的嚇人。
這種憂慮,伴隨著知道了更多西洋的情況,也就越深。
這倒不是擔心蝦夷那邊的情況,而是擔心整體的局勢。蝦夷那邊沒什麼可擔心的,海軍只要還在,蝦夷那地方再這麼折騰也沒有用,依舊在朝廷的管控範圍之內。
而且李淦也很清楚,自耕農才是大順統治的基石,也是大順最忠心的階層。
無恆產者,無有恆心。
產太大者,恐有異心。
自耕農既有自己的小產業,最渴求一個穩定的朝廷;也除了朝廷之外,再無人能把分散的他們組織在一起。
所以在開發蝦夷這件事上,李淦還是劃分出了一些官田和不易田,朝廷也花了錢,將一些退役的人安排到那邊,做一個三十稅一且因為服役過所以不再承擔其餘勞役義務的退役士兵。
「上必聯下以制中」,這話十餘年前覺得略有道理,現在看來則是越發覺出了其中滋味。
道理是這個道理,比如此時大順一些儒學大師提議的「三十年地租後、土地歸佃戶」的想法。其實也就是上聯下以制中。
對蝦夷的開發,李淦如此放心,也還是因為這句話。
看似承包給了商人,朝中很多人擔心尾大不掉,可在李淦看來,這對朝廷反而是好事。
會不會有魚肉移民的情況?肯定會有。
但官方組織移民,就沒有了嗎?一樣會有。
只是,承包給了商人,大順朝廷就可以居中調節,退一步反而更加利於統治。
壞事,是商人幹的。朝廷只需要扮演一個青天大老爺的角色,既可以收到錢,又能保證當地的底層心向朝廷,指望朝廷來撐腰。
這裡面其實已經是法家的霸道詐術了,因為李淦很清楚契約奴意味著什麼,也知道商人為了謀利會做出什麼。
正因為知道,所以要裝作不知道。默許商人這麼幹,才能開發鯨海,增加人口,增強對北方邊疆的控制,徹底控制日、朝兩國。
但要時不時地去那邊當一當青天大老爺,聽取底層的控訴,適當處置處置。當然,是在不影響移民實邊和繳納包稅足額的前提下。
必要的時候,可以直接將土地分給移民過去的百姓,取三十稅一之水,免除中間商的那層地租。
就像是北派大儒那些「三十年地租後,土地歸佃戶」的言論,在內地是不可能行的,盤根錯節。敢動,大順就得死。
但在外面,在蝦夷,尤其是若有一日商人的勢力不可遏制的時候,便正可用,大順又能多出來幾萬絕對效忠朝廷、感恩朝廷至少三十年的自耕農。而這,將是將來如果商人威脅到了皇權時候,鎮壓起來最鋒利、也最狠的一口刀。
和那些有特殊權利的良家子、用血稅替代其餘任何義務的府兵,一樣。
想了想,李淦又提起筆,在十多年前劉鈺的奏摺上刪改了幾個字。把「上聯下以制中」的聯字,塗抹掉。然後在塗抹掉的旁邊,另寫了一句話。
「上使下力而制中」。
寫罷,李淦盯著被他塗抹掉的那個「聯」字,不由失笑。
「你一個勛貴子弟,錦衣玉食,上下尊卑,耳濡目染,究竟如何會想到用『聯』這個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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