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種擔憂很有道理,也有足夠的「史」可以引以為鑑。
除了征服者威廉和鄭成功,以及遠走中亞在歐洲留下契丹和桃花石之名的耶律大石這些類似的、遠方立國的經驗外,荷蘭人還有一個自己的特殊經驗。
就像是故事裡最擅長斷人糧道的曹操一定會保護好自己的糧道一樣,荷蘭人經常刺刀見紅、奇襲軍港的海戰經驗,也讓瓦爾克尼爾不得不考慮劉鈺帶著艦隊直接突襲巴達維亞港口戰艦的可能。
東南亞是荷蘭東印度公司的命根子,一旦發生了這種情況,公司肯定會抽調艦隊前來。
但是,一來一回要兩年時間,兩年時間,如果劉鈺真的有野心,足夠把整個爪哇占據,並且拉出一支數萬人的、足以和俄國精銳對抗的部隊,這一點已被幾年前的歷史所證明……
在其看來,劉鈺也完全有能力統合那些華人起義者。
為此,瓦爾克尼爾不得不慎重地要求公司在東南亞的戰艦,儘快集結起來。
一旦劉鈺的艦隊抵達,艦隊不能偷懶躲在港口裡休息,必須要飄在海上,隨時應付戰鬥。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就在瓦爾克尼爾準備此事的時候,港口那邊也傳來了一個讓瓦爾克尼爾感到驚奇的消息。
一隊中國的探險船,剛剛從遙遠的南半球回來,抵達了巴達維亞,要求泊靠。
艦隊的副官還給出了一個叫巴達維亞的當地海軍沒法拒絕的泊靠理由。
是一封蓋有大順官方印章的文書,很正式。
上面用拉丁文、法語、俄語、弗拉芒文、英語寫著這麼一段話。
「為了探索我們生活的世界的未知,鑑於幾十年後的金星凌日是測量日地距離的最佳時機、一旦錯過就要再等一百餘年。」
「故而,中華帝國天子命令艦隊出航,在南半球尋找合適的觀測地點。」
「沿途泊靠予以方便,若船隻缺乏金銀,則可蓋章前往威海支取補給費用,利息以兩年期補償。」
「攻擊此船者,視為與大順開戰。」
「如有海盜,可憑此信物領取贖金,放行此艦隊。」
拿著這封文書,瓦爾克尼爾有些懷疑這是不是劉鈺的詭計,會不會那些船就是來突襲巴達維亞的?
然而,港口那邊來送信的人卻表示可信。
「總督先生,實際上,這支艦隊的指揮官,我們認得。他不是華人,當年也曾在阿姆斯特丹的海軍學院上過學,是阿姆斯特丹海軍學院的優秀畢業生,我的校友和學長。」
「我想,他的名字您應該也聽說過。丹麥人,白令。當年被彼得大帝直接從阿姆斯特丹招募走的,是當年阿姆斯特丹海軍學校最優秀的幾名畢業生之一,也參加過俄國和瑞典的戰爭。」
「我和他交流了一下,確實是從南半球回來的。實際上,他是從威海出發的,現實勘察了北方航路,尋找亞洲和美洲是否相連。然後順著洋流貼著美洲的西海岸進入了南半球。」
「中國人,尤其是他們的皇帝,對天文學格外的關心,似乎這牽扯到他們的君權的合法性。當年那些天主教傳教士,也正是依靠這個,獲取了皇帝的信任,還阻礙了我們和中國的直接貿易。」
瓦爾克尼爾聽到這,不由苦笑道:「就是那個在順俄戰爭中被俘的『戰利品』?」
「是的。」
「所以,中國的海軍,是依靠一個阿姆斯特丹海軍學院的畢業生,幫著搭建起來的?而現在,這支海軍已經有能力威脅到荷蘭的利益?」
報告的官員無奈地點點頭,說道:「是的。追述起來,中國的海軍,是依託1702年的我們的阿姆斯特丹海軍學院畢業生建起來的。」
這個說法也不能說不對,海軍是技術兵種,一旦形成體系可以形成慣性。
但從無到有的建立,就比較麻煩了。
而白令,恰好是完美符合這種要求的人。
二十年時間,俄國的艦隊從舢板到三桅戰艦,白令是參與了俄國海軍從無到有的全程,也出任過俄國海軍的第一批艦長。
正是靠著這種從無到有的經驗,才使得威海那邊搭建起了海軍的骨架,之後才能與法國人結盟,接收法國的技術人員。
哪怕現任的法國海軍大臣,也未必能夠熟練地從無到有的搭起海軍,畢竟他是在完整體系下的制度人,而不是開創製度的建設者。
瓦爾克尼爾想著這奇特的命運,卻不會知道在劉鈺眼裡,北上抗俄那一戰最大的收穫不是三千里江山,而是把俄國最精華的一支探險隊俘獲了。
北方的那三千里江山,大順有時間優勢,遲早的;但那支被俘獲的探險隊,才是決定了大順今後命運的戰利品。
北方大順有時間優勢,而南洋大順只能只爭朝夕,優勢在荷、英這邊。
四十年前的阿姆斯特丹畢業生,導致了如今阿姆斯特丹商會指派的巴達維亞總督憂心忡忡。
這種仿佛宿命一般的命運,讓瓦爾克尼爾有些無可奈何。
思索了片刻,說道:「那就讓這些人上岸吧。你當然知道,在遠洋航行的水手是怎樣的一群惡棍。今天巴達維亞的妓院、酒館和賭場,將會狠狠賺上一筆。不過,儘量不要和這些惡棍發生衝突,如果他們鬧事,告訴我們的士兵,不要私自處理。直接和中國這邊的船長大副和水手長溝通。」
「還有,通知那些上一次在天津港和大順水手鬥毆的船員,一定要忍耐,不要找茬打架。既不是同一批人,這時候也不是打架的時候。」
瓦爾克尼爾已經確信這些人應該確實只是去南半球尋找島嶼,為許多年後的金星凌日做觀測準備。
在蒼茫的大海商饑渴的水手們一上岸,會是什麼模樣,作為巴達維亞的總督他再清楚不過了。
實在是擔心這些喝醉的水手打架鬥毆,引發一些劇烈的衝突。到時候劉鈺這邊說不定就會找到一些藉口找茬。
而且前些日子,在天津被劉鈺帶著水手毆打的那群船員也返回了巴達維亞,瓦爾克尼爾實在擔心這些荷蘭水手心存報復,和這一批中國水手打起來。
就算這些人不報復,喝醉之後在妓院裡鬧事的水手,只要一有船靠岸就會出現。
水手都是一群亡命徒,真鬧僵起來,動刀動槍甚至直接從褲袋裡掏出手雷、或者掃甲板的手炮,那也是再正常不過的事。
一旦爆發了流血衝突,這些水手倒是不足為慮,探險船上不會有太多火力。就怕被有心人藉機生事就麻煩了。
現在瓦爾克尼爾真的是對劉鈺來訪一事怕極了,怕到哪怕出現了中荷水手喝醉鬥毆的事件,他也不敢審判,只能等到劉鈺來了之後雙方協商,免得被抓到戰爭理由。
很快,巴達維亞城裡休假的荷蘭水手都被召集起來,宣讀了總督的命令,禁止和靠港的中國探險船水手發生衝突。
為此今天臨時加派任務,清洗甲板,不得前往酒館、妓館等命案多發地。
而靠港的幾艘大順探險船上,水手們正歡聲雷動地領取薪水,一些威海的水手已經迫不及待。
此時海上的規矩就是這樣,船一旦靠港,而且是那種靠譜一些的港口,會立刻結算水手的工資,供水手們揮霍。
這些水手們也是憋瘋了,從威海起航走北方航路去了北美,又從北美順著洋流到了南美,跨過太平洋,在南半球轉了一大圈。
一路上也不是沒有發泄的機會,很多島上也有土著,有時候免費圖個樂,有時候只需要一些簡單的貨物就能來一發。
但雖說船上憋得久了那也無所謂了,水手中若是清秀一些的都不放過,但終究到了巴達維亞,這裡有符合自己審美的人。
水手們並不知道他們完成了一項怎樣的壯舉,也不知道在南半球和當地土著發生衝突、被艦隊長和測繪員命名為「新苦兀」的島嶼水草是怎樣的肥美。
或許也知道,但無所謂。
他們現在只關心三件事。
巴達維亞的酒館,有沒有上好的甘蔗酒?
巴達維亞的妓館,今天會不會漲價?
巴達維亞的賭場,敢不敢營業?
早就有人謀劃好了,到了巴達維亞後就直奔賭場,若是贏了就拿錢走、輸了就直接掏槍鬧事。
雖說強龍不壓地頭蛇,但想著威海還有幾千弟兄、幾十艘戰艦,這些琢磨著贏了就走、輸了就鬧事的水手渾不在意。
水手未必都是道德意義上的人渣,但這個時代的船員生活,不得精神病、不成為道德人渣的水手,一定鳳毛麟角。
大順這邊的水手也不是特殊材料做的,當然也不例外,誰在狹小的船艙里生活一兩年都會有輕重不一的精神病。
但這個時代想要成為日不落帝國,就要靠這些人渣、惡棍的肩膀扛起來。良人家的孩子,但凡有三畝地,誰去當水手啊。
叮叮作響的銀幣分發到水手的手中,這些在「新苦兀」陪著軍官測繪了好幾個月海岸線、又向西航行確認南方大陸不存在的水手們,領到前後,飛也似的下了船。
聽著巴達維亞街區里熟悉的華人聲音,土話中也有夾雜著福建、廣東官話招攬生意的叫喊聲,水手們並不是像那些想像中的場景覺得聽到鄉音涕泗橫流,或是跪下親吻土地,而是發出了一陣狼嚎般的叫聲,以及膠遼地區頗有特色的叫罵聲。
終於……終於有可以把用命換來的錢,花出去的地方了!
苦難的航海探險,終於結束了。橫渡了太平洋的他們眼裡,巴達維亞到威海的距離,就像是拉屎的船頭到桅杆那麼近了。
船上,已經六十歲的老白令正在和威海那邊的軍官副手們整理海圖,將幾大箱子的海圖仔細分包好,並差人去巴達維亞去買瀝青,以封裝存放海圖的木箱。
這個時代,環球航行已經沒有什麼歷史意義了,關於環球航行最後剩下的一塊空白,就是戰艦艦隊的環球航行。
顯然,大順現在沒有這個能力為這一片空白抹上屬於自己的藍色。而他們也不知道,創造這個歷史的英國艦隊和艦長,此時已經靠近了廣東。
甚至,這一次橫渡太平洋,也算不上亞洲的第一次。日本早在天啟年間就已經完成了。
但,這一次的航行,在白令看來,可以算是為他的探險生涯畫上了一個完美的句號,也算是為那些年輕的、完成了這一次探險的大順海軍軍官們開啟了新的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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