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順1730 第二七一章 另一種空想(上)

    被拖著進了屋後,蔡十五倒也沒有多害怕,無非一死而已。

    兩個軍官跟在蔡十五的身旁,可能是因為剛才蔡十五嘴裡不乾不淨罵罵咧咧的,兩個軍官有心讓他吃點虧,捏在他肩膀上的手勁極重。

    劉鈺拖了把椅子一坐,開門見山地問道:「信洋教嗎?你們一起幹活的,信的多嗎?有在礦工里傳教的嗎?」

    蔡十五冷哼一聲道:「欽差大人要殺便殺,要剮便剮,指望我出賣別人,欽差大人還是免了吧。當官的每一個好東西,老子要是求饒,不是好漢。」

    劉鈺聞言卻笑道:「看得出,你在惠州府的時候,是受過官紳勾結的欺壓?對朝廷的欽差大臣毫不信任啊。怎麼,就沒看過欽差大臣、八府巡按青天大老爺為民做主的戲?」

    他也沒去問蔡十五到底在惠州府經歷了什麼,但猜也能猜個差不多。可能形式不同,但本質區別不大,在文登也算是見過數萬餓殍、見識過金礦勾連官府,底層的事有時候遠超豐富的想像力。

    蔡十五對劉鈺的話果然是沒有半分相信,把頭一昂,梗著脖子一句話不說。

    「你不說,那就是有信的唄。這幾年新來的幹活的,肯定有從澳門過來的。」

    依舊在那昂著頭、打定了一言不發主意的蔡十五心裡有些奇怪,心說不是要槍斃自己嗎?怎麼問起來了澳門的事?

    一起幹活的確實有幾個澳門過來的,也確實有悄悄傳教的,但那人也是個好漢,通文識字,傳聞當初還中過秀才,因著信教被革除了功名。為人豪爽仗義,正是好漢,自己死便死了,可不能做這種出賣好漢的事。

    再一想,心道莫非這欽差大臣找的不是我?而是朝廷禁教,特來尋找那些傳教的?

    這麼想,心裡越發打定了主意,不發一言。只道大不了一死,若是死前牽連了別人,倒叫人戳脊梁骨,落不得好名聲,不是好漢。

    劉鈺見他不答,心裡也有了數。要是沒有的話,肯定就說沒有了。這種問而不答,顯然是有,而且看起來還是個名聲不錯的,若不然要是有矛盾或是怎樣,早直接說出來了。

    指了指旁邊的椅子,示意叫他坐下。

    蔡十五面上也沒客氣,大大方方坐在椅子上。心道雖說死前按著規矩也有頓斷頭飯之類的,可沒聽說還有這麼和顏悅色的,這是要誘我說話,我偏不說。你讓老子坐,老子便坐,可要問關鍵的話,一句不答。

    對面的劉鈺掏出一盒煙,自己拿了一支,剩下的扔了過去。

    自己擦了根火柴點燃,第一次見到火柴的蔡十五一臉驚奇,卻沒多問,按著劉鈺的樣子用力劃了一下,畢竟第一次用火柴,直接把火柴折斷了也沒點燃。

    身旁的軍官笑了笑,見劉鈺的態度不像是要弄死他,也就幫著劃了一根,點了支威海產的菸捲。

    吸了兩口,劉鈺站起身,走到蔡十五的身後,拍了下蔡十五的肩膀。蔡十五剛要回頭,就被他摁住扭了回去。

    這種看不到別人神情的感覺,讓蔡十五很不舒服。他雖是練家子,但身邊的軍官膀大腰圓,顯然是血海屍山中殺出來的,最關鍵是軍官腰間都別著短槍,蔡十五也知道拳腳再厲害也打不過火槍,只好強忍住想回頭看的心癢。

    聲音緩緩從身後傳來。

    「我今日也確實不是像戲文里的故事一樣來查案、聽冤的。這裡的事,我管不到,這裡已經不再是舊港宣慰司了,朝廷管不到這裡。我就是隨便問兩句,你們這群幹活的在這邊的日子過得怎麼樣?這總可以說吧?」

    蔡十五心想這有什麼不能說的?

    「狗一般活著唄。還能怎麼樣。三五天就死一個人,這裡太熱,容易得病。下井、排水,都得靠人,精壯漢子也就支撐個五六年,多半都變成鴉片鬼了,也就離死不遠了。」

    「吃鴉片的多嗎?」

    「欽差大人沒幹過活,也沒下過礦。在礦洞裡背一天礦石,幹個三五年,渾身都疼。疼的直不起腰,這時候來上一點,止住疼,繼續幹活。都欠著礦主一大筆錢,不幹活就是死,不來點鴉片止住疼,怎麼幹活?」

    「每人每天都有必須要完成的量,不吃鴉片,止不住腰疼背疼,干不完怎麼辦?或是得了病,吃點也能止住疼。活著就得幹活,都知道吃那玩意兒吃多了、吃久了也是死。但早死晚死,總選個晚死不是?好死不如賴活著。」

    「好死不如賴活著?」身後傳來一句反問,聽起來有些嘲諷。

    「好死不如賴活著,這可不是好漢該說的話。沒想著帶著弟兄們轟轟烈烈來一場?」


    被問的有些暈頭轉向的蔡十五咯噔一下清醒過來,心道果然問到了關鍵處,立刻閉嘴不言。

    心裡卻道,干一場?當然準備干一場。要不是你們這群朝廷的鷹犬來了,我們就要幹了。

    早晚是個死,不是累死,就是吃鴉片吃多了成了鬼一樣的人,不如拼了。就算死,死前也快活一場。

    低頭不語的時候,劉鈺像個鬼一樣出現在他眼前,臉上還掛著笑意。

    「行啊,我看出來了,你們確實是準備干點事的。但有個事你得弄清楚。鬧事的目的是什麼?要達成什麼樣的結果?」

    「但凡家裡有三五畝地,估計也不可能走下南洋這條路。或者像你一樣,身上背著命案官司的。你們不太可能回老家了,對吧?那你們是準備要什麼樣的結果?干一場簡單,只要不怕死,那就干唄。但幹完之後呢?」

    這番話頓時讓蔡十五大吃一驚,心道原來欽差大人是行家?

    忍不住道:「欽差大臣也算是行家了。這種事,你死我活。要干,就乾死他們。」

    「要不然他們就算一時答應了,日後還不找機會弄死你?礦上的事,哪條礦洞裡沒有幾條人命?礦場又不缺人,澳門那邊的賣人的,每年都來送貨,有的是人。」

    「要麼不干,要麼就直接弄死。我不弄死他,他就得弄死我。」

    劉鈺搖搖頭,笑道:「你還是沒說到關鍵的地方。就算你們乾死了他們,之後怎麼辦?」

    「呃……之後?」

    一句之後,讓蔡十五閉住了嘴,再不說話了。

    劉鈺心裡咯噔一下,心想完了。

    這可不是問住了、不知所措、茫然無知。

    這分明是有人提出了「幹了之後怎麼樣」,所以這蔡十五才緊閉了嘴。

    他這些年一直在琢磨類似的事,也算是此時造反、起義這方面的行家了,略微一琢磨邦加的情況,覺得能說服眾人的路線,可真不多。

    能說服人,證明有一定的可行性。能提出可行性綱領的,最起碼得有點文化底子,礦工里能有點文化底子的,最大的可能就是澳門來的天主教徒。

    禁教風波,使得澳門魚龍混雜。

    「本朝太祖皇帝,自西安始開科舉、定官制、三年免徵。自此之後,與之前便大不相同。你們只知道要反抗,卻不知道幹完之後要怎麼樣,成不得事。哪怕琢磨著殺人放火等招安呢,也比只知道干、不知道幹完之後怎麼樣強啊。你也算是個礦上的人物了,和其餘場子裡的人必有接觸,他們就沒有一些人琢磨出將來怎麼辦的?」

    蔡十五仍舊閉口不答,劉鈺故意譏諷道:「毫無綱領,則為賊寇。走一步算一步,成不得事。哪怕從一開始就琢磨招安呢,那也算是知道該怎麼辦。你們成不得事,那不是叫人白死?」

    「一個個號稱好漢,卻叫人白白去死,只為一時快活。說你是賊寇,那都是誇獎你了。」

    蔡十五冷笑道:「欽差大人也不必用激將手段。我們自有綱領,就不用欽差大人費心了。況且,我也聽過太祖皇帝的故事,當初起兵不也是因著活不下去了而已,難不成便不是好漢?」

    聽到確有綱領,劉鈺眉頭一皺,拉過椅子坐在蔡十五對面很近的地方,問道:「我也不與你耍笑了。你或不知我的名頭,但我也算是領著數萬兵打過羅剎、準噶爾、倭國的。你們起事與否,在我眼裡,不過小事。這些開礦的,在我眼裡,也是狗屁。我一天朝侯爵、堂堂樞密院副使,你真當我是開礦那些人能支使著來對付你們的?」

    「我停留在邦加,只是等待荷蘭人那邊準備迎接事項。在此逗留,閒極無聊,當尋個樂子而已。我們不會插手這裡的任何事,真要插手,巴掌大個島,是及得過蒙古?還是羅剎?還是倭國?多少人夠殺的?」

    「過幾日我們便走,既不幫你們,也不幫他們。我這人,就是閒的沒事找樂子。說說吧,我聽聽,給你參謀參謀,也好看看你們其中是不是有些人物。」

    「說句難聽的,你也是天朝逃出來的。你也知天朝的事,你也不想想,邦加這屁大的地方,若在天朝,只怕事都驚不動惠州府。可惠州府府尹到我家,都未必過的了門房那一關。」

    「這群開礦的,在舊港呆的久了,夜郎自大,真以為天朝的欽差和舊港蘇丹的欽差一樣?還能管這點屁事?」

    「取樂罷了。你們死活、礦主死活,與我何干?和看鬥雞、鬥蛐蛐,並無區別。」

    「說說看。說了,給你們條出路,我絕對不管這裡的事,兩不相幫。老子好說也是天朝特別大的官兒,欽命在身,說話算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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