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裁軍和不造艦之後,長袖善舞的外交、從迷亂的環境中摸清爾虞我詐的外交,就是大議長的必備才能。
事實上,也正是因為安東尼·海姆有這樣的才能,才能夠被推選為大議長候選人,以及重要的上一任的推薦。
雖然,其實荷蘭現在需要的,是一位軍事天才加內政高手,完成國族認同構建、將分權的七省集權成為一個真正的國家、改革稅制、強推轉型……
但是,大家都不可能接受,也不可能認可,更不可能成功。
所以既然無法做到增強自己的實力,那就不如退而求其次,選一個能夠依靠外交來維繫和平的人。
這是一種標準的一廂情願。
相信單獨依靠外交就能維繫長久的和平。
作為一個內政水平和軍事水平都不行,只是被前任認為內政軍事集權已無可能、不如選個外交強一點的想法而被推上台的人,安東尼·海姆從劉鈺反常的「沒先去巴黎、倫敦等一流強國的首都、而是先來荷蘭」這件事上,看出了一些問題。
「先生們,如果我們認為這位侯爵先生,是個幼稚的、激情的、狂熱的人,那麼我們可以粗淺地解釋他種種古怪行為的合理性。」
「而如果我們認為他是一個陰鷙的、險惡的、深思遠慮的外交家,褪去激情和狂熱而為他的祖國爭取最大的利益,那麼他的種種奇怪舉動,就有另一種解釋。」
「他親法、高調宣揚支持斯圖亞特王朝後裔、高調展示與英國的矛盾……有沒有可能,只是為了獲取與英國談判的籌碼?」
「中國與英國談判,本來沒有任何的籌碼。」
「但他卻利用親法、支持斯圖亞特王朝、與喬治安森發生矛盾,無中生有地獲得了籌碼。」
「並以此,達成他的目的?」
「甚至,包括這一次先期訪問荷蘭,都是為了最終的目的?」
無中生有?
幾個城市的寡頭都是商業大亨,這種商業談判中常用的手段,他們並不陌生。
「大議長閣下,您的意思是說,他最終是想與英國談判?配上他在碼頭演講所提的『重新分配茶絲瓷貿易的份額』……所以,他真正的目的,是與英國東印度公司合作,兩家合作,五五分成,達成對整個歐洲和北美市場的茶、絲、瓷壟斷?」
「他知道英國不可能放棄這些既有的利益,所以無中生有,創造出這些籌碼。」
「必要的時候,將這些籌碼全部壓上:如果英國合作、答應他的條件,那麼大順將不再過度親法、不再支持斯圖亞特王朝?」
「也就是說,他並不支持天主教在英國復辟,一旦英國合作,他立刻會把老僭越王、法國人,甚至瑞典都賣掉?」
安東尼·海姆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
這些人只是理解了無中生有的外交籌碼,卻依舊沒有理解為什麼要先來荷蘭。因為從荷蘭這裡,大順似乎拿不到任何與英國談判的籌碼。
但是,這裡面有個最為關鍵的問題。
「先生們,如果你們是中華帝國外交和貿易的掌舵人,你們會喜歡自由貿易?還是合作壟斷專營五五分成?」
這個問題也是個不需要回答的問題,甚至算不上一個問題。
對歐貿易上,大順不喜歡任何的壟斷,也沒有必要有任何的壟斷。
大順真正需要的,是一個自由貿易框架下的世界體系。
在自由貿易的體系之下,各憑本事,大順放開關稅,就讓歐洲的貨往大順賣,那也翻不起一點浪花。
紙張、呢絨、農具、鐵器、木器、陶瓷、羊毛、玻璃……甚至,軍火,哪一樣能在大順賣出去?
反過來,拿著歷史上一鴉之後的《五口通商章程》裡的海關稅則協定中的出口貨物關稅列表,幾乎全是對歐的熱銷商品。
白礬、八角油、桂皮油、茶葉、桂皮、大黃、三籟、良姜、生絲、麻夏布、紫花布、木器、骨器、湖絲、天蠶絲、薑糖、蜜餞、冰糖、染料、鉛粉、魚皮膠、牛羊皮膠、銅箔、錫箔、瓷器、陶器、紙張……
林林總總,這基本上囊括了當時銷往歐洲的熱門商品,手工業種類齊全。
那是歷史上的1842年了,改良了蒸汽機的瓦特都死了二十多年了,再有幾年《宣言》都問世了,代差已經夠大了。
可除掉鴉片,之後依舊還是極大順差——那還是英國人偷走了茶種,工業革命破解了瓷器奧秘,大吉嶺茶和錫蘭茶大行其道,英國瓷器品牌韋奇伍德都已經成型的情況下。
現在大順補齊了自己的短板,玻璃、軍火、仿製劣等機械錶。
現在也沒人敢賣鴉片,呢絨也完全賣不動。
刨除這些,最後歷史上海關稅則里剩下的,要麼是南洋特產:冰片、豆蔻、燕窩、丁香、蘇合、魚翅、檀香、烏木、犀角。
要麼是中國周邊真的沒有或者確實造不出來:雅蘭米(胭脂蟲紅染料,得啃仙人掌);索馬利亞乳、香;西洋參;沒藥(衣索比亞地丁樹脂);安息油(苯環化合物)。
現在也不能說,啥也賣不到大順去。
真要是英國人放開出口管制,往大順賣航海鍾,哪怕一萬兩銀子一個呢,大順海軍二話不說就會甩出去一張十萬兩的訂單,先來10個拆一拆,研究研究。
朝廷不批錢,劉鈺自己也會出錢的。
問題是英國人不賣……給多少錢都不會賣。
以及英國還能賣個航海鍾,荷蘭能賣啥?除了南洋特產中被荷蘭把控的丁香豆蔻,真的簽了對等關稅協定,荷蘭那岌岌可危的工業,還能剩下什麼?
安東尼·海姆內心很清楚這裡面的事,要不然也不可能出現往中國的商船都要帶半船銀幣的情況了。
「所以,先生們,對中華帝國而言,他只需要一個自由貿易的國際體系。如果能夠達成這個體系,那就是對中華帝國利益最大的成果。甚至,他願意為這個體系付出極大的成本。」
「而我們荷蘭,就是他想要建立這個自有貿易的國際體系的突破口。如果這裡無法突破,他才會用手裡的砝碼,去和英國交換利益,五五分成的方式,兩家合作壟斷好望角以西的中國商品獨家經營權。」
「對中國而言,與英國全面合作,有好處,也有壞處。」
「好處是,英國有比我們還要廣闊的市場,有龐大的海軍力量維繫《航海條例》。」
「壞處是,東南亞在我們的控制之中,如果對我們實行貿易禁運,和英國全面合作,就要不可避免地面臨走私問題。漫長的海岸線、東南亞錯綜複雜的島嶼、以及大順不可能禁止他們的商人前往東南亞貿易……這都需要極大的成本,來杜絕走私。」
「所以他想要從我們這裡打開突破口:關稅協定、自由貿易。如果我們簽了,那麼就等於在整個歐洲撕開了一個口子,我們海上馬車夫的底蘊還在,其餘國家也不得不跟進。而我說過了,對中華帝國而言,創建一個自由貿易體系、至少是對華的自由貿易體系,才是他們的最大利益。」
「荷蘭,是最容易打開的突破口,也是最有意義的突破口。諸如普魯士,就算突破了,又有什麼用?」
「而如果不能夠從我們荷蘭這裡突破,那麼也就意味著不可能取得有意義的突破。」
「他心知肚明,英國只有在我們被突破後,才有可能跟進,而直接和英國談對等貿易,英國是不可能鬆口的。而如果荷蘭先行突破,英國也不得不跟進。」
「所以他先來到了我們的阿姆斯特丹。如果我們這裡不能突破,他很可能拿著他無中生有創造的那些籌碼,去和英國談——但就不是關稅協定了,而是五五分成的聯合壟斷。」
「而我們如果不接受對等關稅協定,在我們有能力打破英國的《航海條例》之前、展示出荷蘭的商船有能力把貨物賣到整個歐洲和美洲之前,大順不會考慮與我們的獨家授權合作。」
「我們……已經不配了。」
這是安東尼對劉鈺「先」來荷蘭之目的的猜測,也是他最為擔心的一點。
因為,英國真的很可能接受這個條件。
一方面,是專營中國商品、歐洲獨家壟斷授權、五五分成的利益誘惑。
另一方面,是無中生有搞出的親法、支持斯圖亞特王朝復辟等外交籌碼。
既有籌碼,也有利誘,英國很有可能答應。
這不能怪安東尼·海姆多想。
他並不知道劉鈺的目的,不是為了賣這點貨,皇帝的女兒不愁嫁,中國的貨物不愁賣。
他也根本不可能知道,劉鈺的真正目的,是印度加南洋。
一個有可能容納半個江蘇省初步工業化、緩解國內工業化劇痛衝擊的市場;可以提供半個江蘇省初步工業化原材料棉花和靛青的產地。
也根本不可能知道,劉鈺的判斷是法國海軍太廢,政策也有問題,自己又送了西洋參貿易,法國在印度爭奪戰中必輸。想要印度就不可能與英國合作,甚至要提前就要做好對付英國的準備。
所以,在安東尼這個商業荷蘭的大議長看來,極有可能的猜想;在劉鈺這個渴望工業化中國的外交幕後人眼中,根本就不做考慮。
這純粹是商業和工業的路線之別,倒是與東西方的文化差異無關。
但也正是這種著眼點的區別,導致了這一場中荷的外交爭端,互相之間猜錯了底線。
劉鈺「先」來荷蘭的原因,真的很簡單。
就是因為法國這邊的宮廷禮儀接待需要時間布置,奢華聞名的法國宮廷不想跌份,去人家吃飯也沒有說不提前打招呼卡著飯點就去的,尤其是這家人還特好面子。
再者,漢尼拔在俄國政變需要法國駐俄大使館的幫忙,他要在法國見很多重要人物,也需要提前派人打打前哨。
劉鈺來荷蘭的原因,也真的很簡單。
製造混亂,讓奧蘭治派上位,然後再毀掉奧蘭治派,瓦解掉荷蘭人民最後一丁點大國心懷。
就兩場大國政變而已,沒那麼多複雜。
關鍵是這兩個「簡單」的原因,安東尼想破頭也不可能想到,劉鈺這個來自「道德高尚之國」的重要人物,是奔著「道德最卑劣」的政變來的……
安東尼以為劉鈺搞外交還有底線,實在沒想到劉鈺對荷蘭根本沒想過底線,純是奔著搞亂、搞垮、搞絕望來的。
他高估了這個一下船就高呼「信譽、誠信、士的精神」的人,在對荷外交上的道德水平。
於是對在場的、已經被他的話嚇住的人,提出了他的看法。
「我認為,我們應該先試探一下中國這邊的底線和目的。如果真的流露出類似的想法,我們應該儘可能說服東印度公司……剝離對華貿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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