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順1730 第三六一章 分贓大會(二)

    這個條件聽起來,好像對雙方都有利——對東印度公司就不提了,對大順,也是提振了大順的棉布出口。

    但劉鈺對這個條件,並不是太熱心。

    大順差的,不是出口額度。

    而是銷售終端的渠道。

    滿清搞的十三行,並不影響對歐出口換金銀,這一點是要理清的。

    但影響的是滿清沒有遠洋艦隊、沒有貿易壟斷權、沒有合格的後備水手、沒有航海術的進步、缺乏對外部世界變化的了解,而不是說貿易額不夠。

    劉鈺不需要大順提振一點出口量,需要的是大順打破歐洲的「運輸和銷售」壟斷。

    區別就在於,十三行和各國東印度公司,是合作的,一個買家一個賣家。

    大順的貿易公司,和各國東印度公司,是對抗的。

    大順差的不是出口,差的是出口的運輸、零售。

    他一直擔心李淦走上滿清的老路,就在於他認為,在馬六甲一口通商,和在廣州一口通商,在對外擴張催動內部變革上,並無太大區別。要主動走出去這一步,才是最難的,尤其是看起來不影響賺錢的情況下,朝廷怕無動力主動往外走。

    現在杜普萊克斯提出這個條件,不是說對大順一點好處沒有。

    而是,劉鈺和法國還有很多需要交換的利益。

    自己說出來,讓法國通過這個法案,難度不大。

    然而,這是需要拿東西換的,而對大順來說,要換的利益多了,他怎麼可能把交換放在這種他根本不在意的事兒上?

    況且本身他對法國東印度公司就有戒心,將來準備坑一把的,怎麼可能給東印度公司輸血?

    這一次來法國,不但不給法國東印度公司輸血,還會試圖讓法王,拿到西洋參和貂皮毛衣的專營,讓東印度公司單純當個跑腿的,削弱其力量和潛力。

    「杜普萊克斯先生,這件事,顯然對我們也是有利的。這極大地有助於我們的棉布出口。我會認真考慮的,也會在凡爾賽宮提一下這件事的。」

    「不過,在此之前,我需要拿到一些貴國的進出口貿易的各項禁令、關稅。需要制定一個更詳細的計劃。」

    「在前往凡爾賽宮之前,我希望您能儘快將這些資料送來。」

    杜普萊克斯聽到劉鈺很高興,也很支持,忙點頭同意。

    他一走,已經提前幾年來到法國「踩點」的威海系的「留法」人員,就趕忙來拜見劉鈺。

    寒暄問候之後,這些先期踩點的人員,就劉鈺最關心的貿易問題,猛倒了一堆的苦水。

    「科爾貝爾說:他過於強勢的國家干預政策,使得法國的商人只要有希望藉助國王的一紙命令走捷徑,就不會去想著通過自身的努力卻克服經營中的困難。然而這些企業不可能不遭遇瞬息萬變的形勢,如果企業經營者陷入困境時自己不努力自尋出路,沒有哪一個權威部門可以越俎代庖、包治百病。」

    「但他又說:法國的貴族勢力過於強大、教會勢力過於強大,與英國以及荷蘭完全不同。如果沒有強烈的國家干預、財政補貼、國營工廠、國家的計劃性投資,每年都會損失上千萬英鎊的財富於對外貿易上。」

    「他很清楚強勢國家干預的弱點,卻也知道這是反抗英國荷蘭貿易入侵的唯一辦法。」

    「科爾貝爾死了六十年了,可是至今他的這一套政策,對中法之間的貿易,還有嚴重的影響。鏡子、絲綢、蠶絲,天鵝絨,茶葉……這些東西,或是本國能生產的、或是有替代品的,法國都徵收『禁止性關稅』。用來保護本國工業。所以,法國人喝咖啡,不喝茶;所以,大順的絲綢,在法國賣不出去;也所以,法國自己的瓷器基本也能滿足需求。」

    先來的人員搜集了不少這方面的資料,這些資料也算是一場專門尋找問題答案的方向:在威海時候,很多參與貿易的威海系的人心中疑惑的「中法之間的貿易額,為什麼比丹麥、瑞典少那麼多?為什麼法國的東印度公司能破產重組好幾次?」

    劉鈺的身邊,是他們從法國購買的一些法國本地生產的瓷器。

    論質地,和大順那邊的瓷器,著實差了不少。

    但外行看起來,已經是頗有東方風格了。

    這幾個早幾年來到法國的威海系的人,從箱子裡擺出了一件件瓷器。

    一個彌勒佛、大肚子,開腿坐著身前有個大罐子的儲物罐。

    一個釉彩圖案是幾個穿著漢服的家人,坐在一張八仙桌旁、拿筷子吃飯場景的瓷罐。

    一個外部裝飾是一些中國小孩放風箏造型的鐘表,小孩子的髮髻清晰可辨,只是鐘錶的數字是羅馬數字。

    這些,都是法國人自己燒制的。單看外表,味兒,已經很濃了。

    「這是孔代親王自己開辦的陶瓷工廠,這不是真正的瓷,是假瓷。但看起來,已經像是那麼回事了。在尚蒂伊城堡,假瓷廠就在那裡。有了這些假瓷,法國人倒也不必從本朝購買大量的瓷器。」

    「還有法國的絲綢,我們也去看過。綢布質量一般,但在關稅目錄里,絲綢屬於是『禁止性關稅』的範疇,關稅高到外來的絲綢根本賣不出去。」


    「所謂禁止性關稅,不是不讓進口,而是要以高額的關稅,造成實質上的禁止。你可以進口,只要你繳納百分之一百五的關稅、還能賣出去,那是你的本事。」

    「前朝弘治八年,法國人就拿到了蠶種,那年,法國人攻下了那不勒斯,並且俘獲了一批養蠶人和絲織匠人。他們開始在本地養蠶,繅絲、紡綢。」

    「一方面是高昂的關稅,另一方面,每年王室和貴族都有大筆訂單,保證絲綢業不會衰落。」

    「科爾貝爾時代,又搞過一次全國產業規劃、手工業標準化法令,以及絕對關稅保護政策。」

    「本朝和法國之間的貿易……實在是沒什麼可增長的點。幾大件,茶、絲、瓷,都不好賣。」

    「整體上,法國的政策就是政府扶植。一些無法自產的商品,科爾貝爾認為靠自由競爭,根本爭不過那些先發展起來的國家。所以,就要提升關稅、加強管控、政府投資、政府訂單、高薪聘請外國工匠,先完成從無到有,然後一點點提升。」

    「法國大門緊鎖,曾經為了迫使法國打開大門,英荷聯合,對法國進行了十二年的封鎖,荷蘭甚至有整整三年,一件法國貨物都不進口,就為了迫使法國降低關稅。但顯然,法國人挺過來了。」

    聽著先行探路者的歸納,把玩著這幾件尚蒂伊軟瓷工廠生產的瓷器,劉鈺又想著杜普萊克斯的請求,心裡很難說清楚是什麼滋味。

    科爾貝爾死了快六十年了,至今依舊影響著法國的經濟,影響著中法之間的貿易。

    甚至可以說,這廝的一些政策,也對歷史上的紅溪慘案有一定的促成——他臨死前制定的黑奴政策,和鼓勵殖民地種糖的法令,以及大造海軍、維繫海上霸權的底蘊,幾十年後開花結果,使得海地成為了歐洲糖的最大來源地,再加上他制定的「高關稅保護政策」,荷蘭又沒辦法用炮艦讓法國開關,對導致了巴達維亞前期無序擴張的蔗糖業出現了嚴重的「過剩危機」是有極大影響的。

    包括法國現在仍舊維繫的「行政海軍、文官掌軍」、法國和中國的貿易額始終上不來、法國自己搞的一整套「進口替代計劃」等等,都是其餘蔭。

    站在大順的角度,劉鈺相當相當地認可很多年後,不能呼吸事件後,科爾貝爾的雕像被人推倒的舉動的。

    可凡是他在歐洲反對的,多半都是有水平的;他在歐洲支持的、點讚的,多半都是蠢貨。

    這些政策確實讓劉鈺現在非常的難受。

    不是說往法國賣貨這事,實話來說,他就根本沒指望能往法國賣貨。法國人養蠶的水平很高——歐洲的三大工人運動,其中之一叫「里昂【絲織】工人起義」;提起英國人想到茶,提起法國人想到的則是咖啡。

    他這次來法國,既不是來談合作的、也不是來談利益交換的,這都不用談。真正要談的,是戰後分贓問題,也就是怎麼處置荷蘭的問題。

    荷蘭,是大順打開歐洲市場的鑰匙,也是打斷脊樑之後最適合作為買辦的國家。荷蘭的工業,已經完犢子了,轉型成專業買辦,沒有任何的內部阻力。

    分贓,才是要談的重中之重。和法國壓迫性的貿易政策,對將來分贓一事怕有巨大影響。

    琢磨了一下,他還是對科爾貝爾的這些政策,做了一個小小的評價,基本算是讚揚和正面的。

    「新的東西,不能一下子出現。科爾貝爾搞得這一套,脫胎於行會制度、又與集權的法國結合,算是給舊的經濟帶來了管理和標準化,但也為舊一套的腐敗的蔓延提供更肥沃的土壤。」

    「雖有這樣那樣的問題,但就現在而言,想在法國打開貿易,可比歐洲其餘國家難多了。十倍、百倍不止。」

    「俄國人學的其實也是法國這一套。國有農民進工廠服役,國家扶植、政府訂單。不走這條路,就俄國那個氣候、人口、貿易線、港口、運輸的條件,這輩子也就和工商業無緣了。」

    「現在大家都在搞這一套,都想著當貔貅,只吃不拉,法國又是搞的最嚴重的的一個,我是不準備和法國談貿易問題的。沒得談。」

    「咱們的貨賣不進法國,法國的貨也賣不到咱們那。關鍵是,只要別讓法國把整個歐洲都當成他的市場就好。」

    雖是和法國結盟,也有合作坑荷蘭英國的打算,但從貿易角度上看,大順是絕對不希望法國在歐洲全面得勢的。

    科爾貝爾的這一套政策,手段太狠。

    雖然他死後,路易十四瞎搞,開始對胡格諾教徒進行迫害,導致大量的手工業者、銀行家跑路,但科爾貝爾時代打下的底子,以及國家補貼、政府訂單政策,都讓法國的貿易大門焊的太死,根本打不開。

    科爾貝爾自己說的那句【過於強勢的國家干預政策,使得法國的商人只要有希望藉助國王的一紙命令走捷徑,就不會去想著通過自身的努力卻克服經營中的困難】。

    意思就是說如果東西不好賣,國家會想辦法找市場、找出路的,或是開戰破壞他國、或是開戰迫使他國降低關稅、或是王室和貴族訂單,以至於大商人都盼著藉助行政命令走捷徑。

    劉鈺整天掛在嘴邊的自由貿易,他自己當然是不信的。歐洲沒有一個自由貿易的,一個個都把關稅卡的太死。

    法國的工業能力不弱,所以不可能在貿易上達成合作。雖然科爾貝爾後世的名聲很差,在荷蘭英國更是臭名遠揚,更隨著英國爆發式成長之後,自由貿易學說興起,一心搞本土工業保護主義、規劃經濟的科爾貝爾,更是成了「法國落後」的背鍋俠。

    也雖然這種仿佛脫胎於舊行會、融合了法國集權的管控模式,的的確確有諸如腐敗、缺乏創新、不易累計資本、國家管控過於嚴苛等等問題。

    但於現在,真的是讓劉鈺無計可施,一點辦法都沒有——甭管質量好不好,大順能賣的貨,法國基本都有本土替代品。

    毀滅荷蘭,都遠比擴大中法之間的貿易額要容易。

    荷蘭工業資本,已經快被本國的商業資本自己擠死了,大順想要打開歐洲貿易的大門,只能在荷蘭身上尋找突破口。

    怕就怕分贓的時候,法國的嘴張的太大,真要把奧屬尼德蘭吃了,讓荷蘭成為附庸可怎麼辦?到時候,荷蘭怕不是全面放開對法國的關稅?到時候是賣法國貨,還是賣中國貨?

    還得阻止一下法國分贓的時候,口張的太大。舊荷蘭要死,但不能全死,不能死透,不能成為法國的附庸,這就真的需要一些操作了。

    好在,有戰略思維的弗勒里這個老狐狸命不久矣,志大才疏的路易十五要親政,只能給他灌點迷魂湯了。

    既是莫爾帕伯爵說,路易十五準備廢丞相、立內閣,只能說弗勒里死的正是時候。他一死,法國這邊應該就沒人能製得住這位「我死之後洪水滔天」的國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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