瓦爾克尼爾的決斷非常果決。
接到命令的荷蘭士兵立刻放棄了大炮,向後撤退,併入到步兵隊伍中。
僱傭來的布吉斯人騎兵,毫無主動性的掩護著荷蘭人的側翼。如果是精銳的自己人的騎兵部隊,這時候應該主動朝「叛亂者」的側翼運動做出威脅。利用騎兵的機動性,不需要真的去衝擊,只要貼的足夠近,就是發揮主觀能動性地掩護。
但顯然,這些布吉斯人的騎兵,並不想消耗自己,他們很清楚自己只是收錢辦事的本地僱傭軍而已。如果大順這邊給錢,他們一樣也可以給大順賣命;他們的那些當海盜的,如果起義軍給錢,或許也真能將起義軍送去婆羅洲。
歸義軍在奪取了荷蘭人的大炮後,並沒有繼續追擊,基本算是目送著荷蘭人撤離。
當夜歸義軍就在城堡里歇宿了一夜。白日裡海上出現的艦隊,引發了這些士兵們的討論,士兵們習慣性地避開軍官,私下裡談著白天出現的朝廷的艦隊。
這些歸義軍士兵、前糖廠的失業奴工們,對朝廷的感覺,很複雜、很複雜。
他們最開始來巴達維亞,是被騙來當「豬仔」的,不是來做買賣的商人。荷蘭人可恨,糖廠老闆也差不多。可是一樣,但凡能在老家安穩過日子,能活下去,誰也不願意背井離鄉、離開家人父母,跑到南洋來求活。
闖南洋,某種程度上講,站在被迫離開家鄉的人的角度,和西方的圈地運動羊吃人差不多。沒有人願意主動放棄農民的身份,去陌生的地方用陌生的方式求活。
他們之前對朝廷的感覺,只能說是毫無感覺。
在基層,基本感受不到朝廷的存在,打交道的都是地主秀才宗族族長。
他們知道朝廷叫大順,知道皇帝姓李,知道得交稅納糧服勞役,剩下的,基本就沒什麼印象了。
等到來到巴達維亞之後,遠在異邦,按說能夠覺醒「我是誰」這個概念。
但巴達維亞的情況又不一樣,糖廠的承包者,百分之九十五都是華人;甘蔗園的監工,基本也都是華人;給他們錢幣不給銅錢銀幣、警告他們敢鬧事就去巴達維亞舉報說他們沒有居留許可證、沒居留許可證要被荷蘭人抓去服勞役到死的,還是華人。
這種情況下,讓他們自發覺醒自己的民族意識,那是扯淡。如果把糖廠承包者都換成荷蘭人、把監工和不給他們錢的老闆都換成荷蘭人,便可能覺醒。
但有些黑色幽默,歷史上紅溪慘案發生前後,對居留證審查不嚴,每年過年要把錢幣代幣兌換成銅子回家的要工錢大戲開唱的時候,能主持這個公道的反而是荷蘭人……雖然大部分時候都會收錢向著糖廠老闆,但偶爾也會有那麼幾個秉持法律和公正的人。在百姓默認當官的都是王八蛋、衙門口朝南開有理沒錢別進來的時代,稍微做那麼一點點正常的判定,也會被歌頌傳唱。
很神奇或者並不神奇的是,這些奴工和那些和他們一起幹活的爪哇人的關係相對更好一些。反倒是那些和他們一樣黑頭髮黑眼睛的糖廠承包者監工等,和他們的關係很差。
他們起義的原因,用史書上的一句話就能解釋:【今亡亦死,舉大計亦死,等死,死國可乎?】
因為傳聞荷蘭人會把沒有居留證、沒交人頭稅的人,送去錫蘭。但實際上在船到了海上後,會直接把人扔到海里。
可以想像,在起義初期,他們對朝廷是什麼感覺。一群人能說出諸如「他李自成能起事干一番大事,從個農民當了皇帝。他李自成幹得,我等緣何干不得」這樣的人,對朝廷的態度也就可想而知。
但這種態度,伴隨著朝廷干涉巴達維亞的移民政策、朝廷作保遷徙錫蘭、皇帝用內帑給交了三年人頭稅一事,逐漸發生了一些變化。
他們的心態,漸漸變成了「皇帝和一些大人是好大,但一些奸臣不干正事」。
這個心態,非常重要。這是他們能夠心向朝廷的基礎。
伴隨著牛二等人對黃班等奴工中的高威望者的清洗,朝廷派來的人越發的多,有政治理念、哪怕是遠走婆羅洲這種不成熟的、幼稚的政治理念的人被肅清,剩下的人漸漸也就從嘯聚山林、火山聚義的起義者,潛移默化地變成了受招安的歸義軍。
也同樣的,在糖廠的時候,壓榨他們的是蔗部承包者。
而在火山地區,圍剿他們的,是荷蘭人,以及流亡的本地土著小封建貴族。
敵人的改變,也促使他們逐漸找到了可以保護自己的共同體,雖然這個共同體的實體遠在海的那一邊,但他們至少已經不反感了。
這種轉變的心態下,白天出現在大海上的朝廷艦隊,雖然他們並不知道自己其實在朝廷的樞密院裡掛著號,但依舊為朝廷艦隊的出現而歡呼。
夜漸漸深了,點點篝火在井裡汶城堡的周圍點燃,歸義軍士兵們圍坐在火堆旁,討論著白天的過去、以及明天的未來。
「朝廷出兵了。這一次,荷蘭人指定是完了。聽頭領們說,這一次朝廷派出了好多軍艦。而且還是領兵打羅剎、攻西域,逼著荷蘭人不准殺人的那位大人帶兵呢。」
說話的士兵坐在篝火旁,手裡拿著一個夾具。
熊熊火焰炙烤著上面的小坩堝,放進去的鉛塊漸漸融化成了鉛水。
一邊說著話,一邊熟練地將坩堝里的鉛水倒進了夾具里,凝固的鉛彈變成了夾具的模樣。
用力在地上一磕,圓滾滾的鉛彈落出來,待冷卻後,旁邊的夥伴建起來將上面的一些凹凸打磨平整,裝進了沉甸甸的鉛彈包里。
伍長回頭看了看遠處的軍官營帳,摸出了菸袋,按上一團菸絲,嘬了兩口後遞給旁邊的夥伴,朝著火堆吐了口唾沫。
「朝廷真要是來了,說不定也要招安咱們呢。咱們就是當兵的,當兵吃糧。吃朝廷的糧,天經地義。又不是吃紅毛鬼的糧,我看區別不大。」
「咱們分的地,朝廷也不可能要回去吧。可要是朝廷要把咱們分的地要回去,那就不好說了。」
在那繼續夾鉛彈的士兵笑道:「不能夠。不是說皇帝出的錢,給那些人交的人頭稅,怕荷蘭人殺人,還把他們移民到了錫蘭?」
說起這個,伍長罵道:「賽連木,要不是朝廷出這份錢,咱們造就把整個爪哇干下來了。要不然好幾萬沒飯吃的弟兄都來投奔咱們,別說什麼井裡汶,就是巴城,那不也打的下來?」
「我看朝廷這邊的腦子就不好使。既然想干,咋還給紅毛鬼錢?」
「但要說起來,咱們倒是不怕。就看咱們的頭領們怎麼想了。朝廷要是善待他們,還好。可你們又不是沒聽過水滸,在朝廷里怕難有好下場。」
這幾個士兵倒是都點了點頭,心想確實如此。當兵吃糧,朝廷若能收編他們,對他們的影響好像還真不大。只要朝廷發餉,幹起來也沒有任何的心理壓力。至少不是和他們打仗的紅毛鬼。
他們不懂政治,但至少聽過水滸的故事。心想自己的區別或許不大,頭領們又怎麼想的呢?
很多士兵都已經在這裡安了家。雖然來到這裡做買賣的、有錢的,一般都是在國內有個家,在這邊再找個本地女人,而且大部分時候也瞧不上本地女人。但這些士兵的身份差得遠,他們當初當奴工的時候,唯一能接觸女人的機會,就是逛窯子。
起義之後,這些士兵多半娶了當地女人。比起從前死後都沒有子孫祭一碗飯吃的常態,娶個當地女人也算是好日子了。
起義軍的軍餉不多,因為就算有銀子,也沒處買東西。軍中實行配給制,吃飯能吃飽,當地的氣候相當不錯,水稻的產量也不低。不過軍中的日子過得緊巴巴的,偶爾能喝點酒,菸葉子當地倒是種植,更多的東西就差得遠了。
他們有一套軍裝,那是英國人運來的呢絨。但是大部分時候,他們都穿本地的奇葩布料,棕櫚葉子編織的。
雖然可以花錢從英國人手裡買東西,但肯定是優先保證軍火、保證歸義軍能夠經常訓練。其餘的生活物資,肯定是差的遠。
好在本地不缺鹽,也不缺糧食,比起在糖廠的日子,終究還是好一些。
好與壞,是對比出來的。
這些人覺得現在的生活不錯。至少,他們有了自己的土地,頭領們承諾等他們到了年紀後就可以退伍,分到的土地歸他們自己。
想到這,夾鉛彈的那個士兵望著星空,忽然嘆了口氣。
「也不知道我的老娘,到底是不是還活著。若是活著,朝廷這邊要是保證不動咱們的土地,我便想著把老娘接過來。以後就在這裡了。這裡挺好的,至少餓不死人,真要是挨餓饑荒了,還能啃芭蕉葉子,至少餓不死人。」
「要是朝廷還用咱們當兵,那就最好了。要是發餉,這日子過得那得是相當不錯啊。一個月能給二兩銀子,攻下了巴達維亞能買東西了,這一年也能給家裡人扯一身棉布衣裳,過年吃頓好的。」
「真要這樣,那還有啥考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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