灼熱槍管里飛出的鉛彈,並不是圓的。
而像是感冒後還吸菸,咳嗽時候吐出來的、被煙氣染成黑色的大黏痰。
半融的大黏痰一樣的鉛彈,像是貼餅子一樣糊在了哥薩克的臉上。
硝煙還沒散去,冰堡兩邊的部落民,已經在那兩個掌哨的帶領下沖了出來。
杜鋒憑著直覺,感覺自己射中了、殺人了,但是並沒有太大的感覺。
的確有點噁心,不過更多的是血腥味導致的。
濃重的血腥味有點微甜,又有點臭,這種混合在一起的奇怪的味道,像是有個毛刷在自己的嗓子眼出撓動。
舌頭下面不斷地生出唾沫,想要壓住那種吐出來的衝動。
抓了一把雪塞進了嘴裡含著,勉強衝散了嘴裡面的甜腥味。
半天沒有動彈,直到有人跑過來告訴他,戰鬥已經結束了。
有幾個哥薩克跑到了樹林裡,部落的獵手正在追。
俘虜了幾個,剩下受傷的,出於好意和惻隱之心,都補刀了。
不然這麼冷的天,流血黏到冰面上,動都動不了活活凍死,也挺可憐的,不如砍頭痛快。
那些跟著劉鈺來的老兵,可能這輩子都沒打過這麼舒服的仗。原本只是覺得劉鈺是個好官兒,值得愛戴卻少敬畏,這一戰打完,一下子多出來十幾斤的敬畏,大約有一個首級那麼沉。
戰鬥過程沒什麼可說的,十米之內的齊射,直接把羅剎人打崩了。剩下的就是追殺逃亡罷了。
杜鋒很快也從遠處跑過來,一臉驕傲地回道:「回大人,幸不辱命。羅剎人的火炮已被我們奪來。大人妙算,那些羅剎人果然如大人所料。」
劉鈺瞅瞅杜鋒的打扮,奇道:「你身上套這麼多襖幹什麼?當甲?」
「呃……」
杜鋒實在沒好意思說,自己穿成這樣,是被那一群主人被殺了都不知道復仇的傻狗嚇的,笑了笑遮掩過去。
那三門炮也被他帶著人抬了過來,劉鈺踢了兩腳,嘖嘖兩聲微微搖頭。
口徑太小,也沒野戰炮架,估計是瑞典淘汰下來的皮革炮?
杜鋒想著劉鈺之前關於「臭棋簍子下棋」的吐槽,杜鋒有些不太明白,問道:「大人,羅剎人也是用的輕便的火炮。如此說,羅剎人也是和臭棋簍子下棋下多了?」
劉鈺嘿了一聲,苦笑道:「這哪裡是羅剎的五營精銳,不過是些開邊的府兵。羅剎人在西邊,一起下棋的可不是臭棋簍子。」
「大人說,和西南土司作戰的經驗,多配無炮架的輕炮,不但不足取,反而有害。可是大人,國朝所患者,一是西北、二是西南土司,三便是羅剎國了。其餘如朝鮮等,皆孝子也。以大人所說,羅剎人在西邊和高手下棋,不會太臭。可問題是國朝在這邊,也無棋手對壘啊。大人可曾聽過屠龍術之說?即便學會了屠龍術,無龍可用,豈非白學?」
劉鈺嘆道:「說的就是啊。暫時無龍可屠,可有惡龍已經長大,早晚要飛過來的。如今無龍,朝中估計難有學習之心;等到惡龍飛來,再學哪裡還來得及?我所有憂者,就在於此。」
杜鋒見劉鈺憂心忡忡,心頭也有幾分敬佩。
轉念又想,范仲淹可以說「處廟堂之高則憂」的話,那人家是宰相。這劉大人倒是多少也能這麼說,人家的爹是國公,我如今不過是個白身,想這麼多幹嘛?
朝中大臣多言:天下興亡匹夫有責,喊的倒是響,可我在翰朵里衛城住了十幾年,也不曾見過一個大臣之子主動來這種地方。
杜鋒還未長大,總還帶著年輕人特有的叛逆。又親身經歷過被那些雪橇犬「金玉其外敗絮其中」的事,總覺得劉鈺是不是也是危言聳聽?
那西夷人,不會就像那些雪橇犬一樣吧?
看著像是狼,實際上卻根本咬不得人?
劉鈺見杜鋒低著頭不知道在那想什麼,以為杜鋒還是在糾結立功的事,便道:「行,你先下去吧。這奪炮的功,我給你記下了。」
「謝大人。」
行禮之後退走,劉鈺沒有去看狼藉的戰場屍體,而是來到了那些部落民附近。
經此一戰,這些部落民眼中,天朝如同天神。
在他們看來,根本無法招架的「惡鬼」,竟然頃刻間就死了一地。
那些當年的傳說,竟然真的應驗了。再看劉鈺的時候,就像是在看天神下凡,一個個戰戰兢兢。
劉鈺有心讓這些人出幾個人跟著自己回去,便道:「你們本就是天朝貢臣。只不過自宣德年後難以通貢。若是你們跟著我去一趟天朝,朝貢於天子,日後自然有天子保護,也就不怕那些惡鬼了。我也不知你們這裡有什麼,但既是朝貢,表心即可。」
他也不知道那個翻譯是怎麼翻譯的,按照天朝體系來看,朝貢對天朝是賠錢的。
但是……布匹、絲綢、瓷器,這些東西,沒了可以再生產。
而土地,已經不可能再生產了。
朝貢體系撐到最後,是可以換一種形式融入威斯特伐利亞體系的。哪怕是《馬關條約》,第一條既不是賠錢、也不是台灣,而是承認朝鮮脫離朝貢體系,獨立成國。
從土地和法理上看,一年虧點絲綢,很值得。
反正這些人未必能夠見到天子,但去趟松花江防禦使那轉交一下貢品,皇帝那邊稍微給點,這些人就會很高興。
部落里的長老記著古時候的傳說,無非就是海象牙和貂皮,部落里很多。用這點東西換來天子的保護,實在值得。
略作商議,便定下來各個部落出兩個年輕人,帶著貢品跟著劉鈺走一趟。
劉鈺又問了問周圍還有哪些部落,從部落里選了幾個知道路的。
晚飯時候,所有羅剎人要麼死了、要麼被俘,這種天氣里也無處可逃。這些部落民列陣打仗不行,尋蹤覓跡抓捕逃跑的本事卻極大。
尋問清楚後,知道這些人在北邊有一個冬營。這一次都覺得屠戮部落可以得到毛皮,所以哥薩克們都來了,冬營里就剩了幾個女人。
炮手不是這一批哥薩克里的,而是從鄂霍茨克請來的。不需要參與肉搏戰,只負責操炮就能分錢。
大致問清楚後,劉鈺也放心了。每年死在這種地方的哥薩克多了去了,多一個不多、少一個不少,這種哥薩克大多都是自發的行動,不會引起官方的警覺。至少今年不會。
清點了一下,一共抓了十六個俘虜。幾個哥薩克,剩下的都是歸化投靠的部落民。
杜鋒小聲建議道:「大人,弄死得了。咱們回去也是艱難險阻。這些人跟著又要分人看管,又要分食物。」
劉鈺點點頭又搖搖頭。
這一點他和杜鋒想的一樣,帶回去確實麻煩。但至於說弄死嘛……有時候,必死之人也是有用的。
煮了墨,拿出紙寫了幾十張紙,上面就一句話:本地受中國保護,臣貢中國。
「這樣,杜鋒,你帶著人,去把羅剎人說的那個冬營給端了。沿途打探各處的部落,估計他們多有反抗羅剎之心,只是沒膽。帶著俘虜去轉幾圈,讓這裡部落的人替咱們吹一吹。」
「願意臣服朝貢的,就把紙給他們,告訴他們以後不必給羅剎交牙薩克了。再讓他們出兩個人,帶著海象牙或者別的亂七八糟的東西,跟著我回去。」
「帶著俘虜轉完之後,願意臣貢的部落,那就在這些『惡鬼』身上留點紀念。是手指頭還是耳朵,看看有多少部落吧。儘量讓每一個願意朝貢的部落,都沾一點血。」
「有事兒,來松花江找天子之臣。我估計這消息過幾年也就傳遍了,這裡的人不滿,更北邊的人估計也有不滿。讓他們鬧騰去,反正咱們天朝地大物博,不差部落的幾張皮子錢,羅剎人狠,咱們就柔。先把刺埋下,日後用不用咱們說了算。」
杜鋒領命去做,劉鈺繼續帶人沿著海岸線繪製地圖。
派了幾個人,趁著冬天結冰,從幾十里寬的海峽去了趟庫頁島,砸了上面的東正十字,插了根宣示宣稱的木頭。
留在部落營地的人,則收集了一些部落吃剩下的貝殼,燒了一些石灰。把那幾麻袋人頭用石灰和鹽滷了鹵,等著回去換錢。
一直折騰到第二年二月末,該做的事都差不多做完了。
杜鋒毀了那個羅剎人的冬營,沿途去了幾個部落,那幾個羅剎人身上的零件也都成了各個部落的骨器。
加上下游周邊的,一共四十多個部落收了那張紙。
一個部落出兩個人,到三月十三那天,劉鈺和那些部落的人一起在永寧寺祭了天,折箭盟誓,用不背叛。
祭天后,隊伍里也就多出來了百十號人,跟著劉鈺一起返回。
沿途又不斷收攏了一些部落,都派出人跟著劉鈺,趁著冬天好走,終於在四月份雪剛開始有融化趨勢的時候,返回了當初留人駐守的紮營地。
驕勞布圖帶的人還沒有回來,營地里的人和劉鈺帶的人一樣,已經和野人沒多少區別了。
鬍子拉碴,滿臉油污,黑乎乎油灰布滿了皮襖帽子。盼星星盼月亮似的終於盼到了回家那一天,縱然淪落成了這般模樣,卻還是歡聲雷動。
都以為只要驕勞布圖返回,就可以回去了。
然而劉鈺並不這麼想。
他之所以選在這裡紮營,又讓驕勞布圖在六月之前必須回來,所做的打算都是為了一個人維塔斯·白令。
或者說,為了白令手裡的西伯利亞和黑龍江流域的地圖。
既然斯捷潘諾夫斯克有船,白令肯定是要走黑龍江而下的。帶著的那個日本人,更讓劉鈺判斷白令是準備從黑龍江入海,尋找通往日本的航線。
從庫頁島附近那些部落的故事裡,可以知道日本人之前也的確來過這裡。
事實上,崇禎八年,松前藩就派過佐藤嘉茂左衛門來過。
如果宣德年間不縮邊,按照朝貢體系繼續下去,很可能發展出一條毛皮朝貢絲綢賞賜日本雜貨的貿易線的。
但因為宣德之後奴兒干都司就算是拉到了,崇禎七年日本人來到這裡的時候,發現實在沒什麼可交易的,也就不了了之。這些部落也算是喪失了和外界交流的機會,直到現在。
理論上肯定沒錯,這裡確實可以去日本,過了庫頁島就是北海道了。
之前在羅剎城堡和漢尼拔談笑風生的時候,劉鈺就在意過白令和傳兵衛,旁敲側擊之下也可以推斷出來,白令肯定要出海。
選擇這裡,因為黑龍江在這裡留下了許多的沙洲、河心島,使得江面相對而言很窄。
如果不能智取,依靠沙洲島強攻也有利。
無論如何,要把那艘船搶到手,抓住白令,威逼利誘也好、強迫也罷。
有圖拿圖、沒圖現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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