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蘭可以戰敗。
但奧蘭治家族的「一貫正確」、「荷蘭救世主」的形象,一定要毀掉。
而且,攝政派中的一部分重要力量,海商走私集團,其實對法國沒有那麼大的敵意。
法國,也就那樣了。
就算是占了奧屬尼德蘭、就算是在文化上成為法國的附庸,對他們而言影響也不大。
他們主要是往美洲走私賺錢的。法國在美洲的殖民地,哪有什麼錢可賺?當然是往英國殖民地走私。
只不過荷蘭與英國這些剪不斷、理還亂的關係,讓他們這些年一直不能在輿論中占據主流。
荷蘭執政當過英國國王。奧蘭治家族入主過倫敦。這種情況下,英荷關係一直處在一種非常微妙的狀態,聯英幾乎是一種潛意識裡的正確。
可如今,伴隨著豐特努瓦戰役結束,那些壓抑了許久的「反英」呼聲,開始甚囂塵上。
作為「反英」的前提,首先便是質疑執政官的決斷:公開地站在英國一邊、公開地與法國宣戰,到底是為了荷蘭人民的利益?還是為了你老婆家族的利益?
你是荷蘭人民的執政官?
還是英國國王的女婿?
這種情緒化地質問,加上戰爭走向的威脅,使得很多荷蘭民眾開始思索這個問題。
「執政官的執政策略出了問題。」
這樣的想法,伴隨著豐特努瓦戰役後出現的大量謠言開始醞釀、發酵,終於在8月12號,大順因為「執政官侮辱了天朝大皇帝、並且拒絕了勘合貿易,而向荷蘭宣戰,並且奪取了幾乎整個東南亞」的消息傳到荷蘭後,這種醞釀和發酵,終於全面引爆了。
海牙。
威廉四世焦頭爛額。
他從未想過當執政官,要面臨這樣的局面。
內憂、外患。
外部,荷蘭面臨著法國打開了南大門、可以長驅直入的威脅。
內部,金融崩潰、股市動盪、大量的市民要求兌付股票本金,荷蘭的金融市場一片混亂。
哪件事,靠他的能力,都無法解決。
不要說這些仿佛天塌下來一般的惡劣局面,但凡他有些本事,也不至於在荷蘭對攝政派失望透頂、自己這個奧蘭治家族的金字招牌如此好用的情況下,還得劉鈺推他一把他才能去當執政官。
他最信任的顧問本廷克伯爵,拿著一張寫滿了下三濫套路的小報,面色陰沉地遞給了威廉四世。
威廉四世只看了一眼,就將那冊小報撕了個粉碎。
「很明顯的,中國人的風格。當年那位侯爵在阿姆斯特丹,就是這麼宣傳的!」
這也不怪威廉四世一眼看了出來,實際上整個荷蘭都看出來了。當年劉鈺在這裡辦小報,圖窮匕見,最後一擊之前,學的就是標準的「震驚體」風格。
就像是當年美國的那份小報一樣,標題都是諸如「震驚!古巴的聖女貞德,竟被四個西班牙壯漢士兵……」之類。
現在在荷蘭到處傳播的這些煽動民意的小冊子,也基本就是這種風格。
就像是剛才那份小報,離譜到連威廉四世和他老婆睡覺時候的姿勢,以及他老婆是如何在床上威脅他該支持英國的,否則就只能這樣、若是支持就可以那樣……可謂繪聲繪色、人民群眾喜聞樂見。
說是真的,聰明點的多半不信。
說是假的,他老婆確實是英國長公主,支持祖國有什麼問題?
本廷克伯爵默默地將那些撕碎的小報收拾了一下,提醒道:「執政官殿下,作為執政官,您應該考慮的,不是中國人對您的誹謗。而是要考慮,這些誹謗背後的目的。」
「現在,局面十分艱難。您必須要有所作為。否則,恐怕民眾的情緒會越發嚴重。」
「中國人攻打了東南亞,他們的目的已經達到,並不需要在這裡繼續煽動情緒。」
「您應該考慮,中國人是出於幫助他們法國盟友的目的?還是那位侯爵大人,對您的個人報復行為?」
威廉四世倒是難得的聰明了一回,反問道:「這有什麼區別嗎?」
「不管是出於他個人對我的報復,還是為了幫助他們的法國盟友,他的目的都達到了。」
「荷蘭的人民是最愚昧的。他們最擅長的,就是找替罪羊。」
「當年吊死德·維特;當年判處戰敗的海軍司令有罪……他們不需要真相,只需要把情緒宣洩出來。」
威廉四世長長地感嘆了一聲,唉聲道:「執政官的位置,是誘惑,也是危險。當初普魯士人退出了戰爭,看起來一切都有利於我們,我們當然要宣戰。可是,腓特烈背信棄義,再度不宣而戰,這是我們沒想到的;法國人在薩克森人的帶領下,戰鬥的如此英勇,也是我們沒想到的;中國人無恥至極、不宣而戰,忽然攻打了東南亞,還是我們沒想到的。」
「如果,這一切都沒有發生。」
「如果,普魯士在當初停戰後就不再開戰、如果法國人沒有獲得這場勝利、如果中國人沒有突襲東南亞……而我當初卻不對法宣戰、不大力支持奧地利,最終英國獲勝,追究我們的責任,甚至對我們開戰,到時候,攝政寡頭就不會煽動民眾追究我的責任了嗎?」
苦悶地嘲諷著荷蘭的民眾,最終他得出了一個驚人的結論。
「弱國,無外交主動權。一切,只能靠選擇站隊。只不過,看起來我們選錯了而已。我有什麼錯呢?」
「非我之罪,攝政寡頭誤我,誤尼德蘭!」
本廷克伯爵心想,都這時候了,你發這些感慨有什麼用呢?
「執政官殿下,現在民眾的情緒很容易被引爆的一個點,就是斯圖亞特王朝的小王位僭越者。」
「如果他真的登陸蘇格蘭,英國肯定會把坎伯蘭公爵在尼德蘭的軍隊運走的。」
「而這樣的話,民眾的憤怒就真的難以制止了!」
「我們和英國人聯手,結果法國都打到荷蘭家門口了,英國人卻把尼德蘭的駐軍拉走去保衛他們自己,絲毫不顧及法國可以隨時攻入阿姆斯特丹的威脅。」
「一旦這件事發生,民眾的憤怒就會不可遏制。」
「您……您應該通過長公主殿下,將這件事解決掉。無論如何,坎伯蘭公爵的軍隊,不能從尼德蘭撤走。」
本廷克說到了最關鍵的地方。
現在,民眾的情緒雖然處在爆發的邊緣,但是,暫時還是可控的。
大順下南洋的事,影響最大的,是阿姆斯特丹。
而阿姆斯特丹,本來就是反執政官派的大本營,那裡亂成什麼樣,暫時不會影響到了奧蘭治家族的統治。
可是,如果英國真的拉回了坎伯蘭公爵在尼德蘭的駐軍,去保護英國自己,那麼民眾的最後一點理智,就會崩解。
荷蘭又出人、又出槍、又出錢,結果「堅定的盟友」第一時間跑路了。
威廉四世這個英國國王女婿的身份,就會成為民眾最為厭惡的一件事,也將成為荷蘭那些暫時還能支持威廉四世的民眾最後的失望。
當不再期待時,也就不再失望。
本來吧,一開始荷蘭議會派的政策,就是首鼠兩端。
就算礙於種種壓力、條約、國際信譽等,不得不支持奧地利和英國,也會和法國打招呼:我們也是迫不得已,還請見諒。
也本來吧,要是普魯士人退出了戰爭,議會派指定也會第一時間對法強硬,覺得要撿大便宜。
問題是,在劉鈺的操作下,這種必然,被威廉四世給背了。
於是,之前看起來荷蘭「幼稚的、搖擺的、兩邊不討好」的政策,在此時法國的威脅下,竟成為了「高明的、遠見的、左右逢源」的政策。
而威廉四世背了這個大一個大鍋,這個大鍋的背後,是許多雙荷蘭民眾的眼睛盯著。
如果說,英國不把坎伯蘭公爵撤走,繼續在奧屬尼德蘭,堅定地和荷蘭盟友站在一起。
民眾雖然說不滿,但也基本上能理解:你看,雖說選錯了盟友,雖說決策錯了,但我們的盟友還是很堅定的。我們不應該做出背叛盟友的舉動,應該努力讓尼德蘭站著堅持下去。
可要是英國人先跑了,民眾的情緒可就誰都壓不住了。
而且這不止憤怒,還有恐懼。
英國人一跑,荷蘭怎麼可能守得住?
英荷聯軍都打不過法國人,英國人跑了,只靠荷蘭人那當然就更打不過了。
憤怒加恐懼,爆發出的情緒可就不是誰能控制的住的了。
本廷克伯爵甚至可以想像,在這種絕望的局面下,說不定民眾會如同上次趕走議會派一樣,把奧蘭治家族趕走。
一旦出現那樣的局面,奧蘭治家族在荷蘭的統治,可就就此終結了。
威廉四世也不是不知道這種情況的危險,可他反問了本廷克伯爵。
「我該怎麼辦呢?小王位僭越者一旦登陸蘇格蘭,就會直接威脅到我岳父的王位。這種情況下,就算是我岳父答應,英國的國會會答應嗎?他們會允許天主教復辟嗎?會允許詹姆斯黨占領倫敦嗎?」
「與其考慮這種不切實際的問題,不如考慮一下,當這一切發生,我們該怎麼辦。」
本廷克伯爵皺了皺眉,覺得威廉四世真的缺乏成為一個執政官的素養和氣質。
聽他的語氣,分明是覺得什麼都做不了,也根本不想去做什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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