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順1730 第五十一章 小小批評

    那封讓皇帝心生猶豫的奏摺,這些天一直在皇帝的手邊,皇帝也做了一些批覆。

    「你還是個娃娃,懂得什麼?想的還是太少。」

    「你既說過中學為體、西學為用。朕早就叫你思考,何以為體?何以為用?」

    「體者、道也;用者、術也。至於兵戰之事,亦是如此。為將者用術、為帥者用道……」

    洋洋灑灑的一大堆批覆,總結起來就一個意思:

    你個小孩子還是想的太少,格局眼界也就是個將軍或者一方督撫節度的格局。雖然你的戰爭之「術」學的很明白,可是戰爭之「道」卻是還沒到火候,以後不要只看西洋學問,多學學孫吳、縱橫等學問。

    像你說的這麼打,一個一個的啃下羅剎的城堡,這得用多少時間?九月就要下雪了,到九月能啃下來幾個?天寒地凍的時候,朕拿什麼去挖之字壕?讓將士拿牙啃?

    這邊的戰事不快點結束,羅剎人難道不會和準噶爾接洽嗎?準噶爾一旦在西北配合,國朝就要面臨兩線作戰的危險,到時候又怎麼辦?

    戰爭在開始打之前,就要先想到怎麼結束。

    如果只是個將軍的格局眼界,你說的很對,既體恤士兵,又能以正兵破敵。但放在一國之君眼裡,你寫的這些東西就是有用的廢話,朕必須要在明年結束對羅剎的戰爭,更主要是要讓蒙古看到大順已雷霆之力快速擊敗了羅剎國,所以你那辦法不能用。

    至於你說的什麼等到日後再打,更是無稽之談。就以前明為例,不要說叫門的英宗,就是建文帝,那是朱元璋所期盼的嗎?誰能預料身後的事?誰又能保證日後遼東人口滋生的時候一定是個明君在位?

    把劉鈺「批判」了一番後,又在批覆的最後寫道:「待你歸來,入上舍而選龍禁,常在朕身前,朕當常開導開導你才是。」

    看上去批判的話挺多的,實際上李淦對於劉鈺還是很滿意的。

    整體的語氣,也更像是一個對後輩有所期待的大人對小孩說的話。

    奏摺上,潛入羅剎城堡、偵查發現有日本人和船、猜測探險家要去測繪黑龍江下游到日本地圖、準備從永寧寺回來後半途劫殺搶奪地圖等一段內容,李淦還畫了一個好大的圈,批了四個字:勇且智,善。

    這封奏摺遠遠高出了李淦的期待。

    一個十七八歲的孩子,又不是公侯家襲爵的嫡長子,怎麼可能真的要求他從全局去考慮事情?不過是怕過多誇獎而至驕傲罷了。

    詳實的圖畫、攻取棱堡戰術的詳解、沿途考察的部落心態等等這些。雖然字不咋地、文筆也差得遠,但言之有物,這一點就難能可貴。

    這封奏摺送到京城後,李淦還和幾個京城中的老將們探討了一下,都覺得劉鈺說的辦法很好用,確實得了西洋銃台攻防體系的精髓。

    只是對於劉鈺所說的「如果不按這個辦法、又不長期圍困,而選擇強攻的話,五百人的棱堡得做出兩三千人犧牲的準備」這番話,眾人並不全然相信,覺得有些危言聳聽。

    太宗李過在荊襄之戰時曾說過一句話:人的正確思想是從哪裡來的?是從天上掉下來的嗎?不是。是自己頭腦里固有的嗎?不是。人的正確思想只能社會實踐中來。

    這話這些年已成為了這些年尊陳亮、葉適的浙東學派重新構建心學、解構「致良知」的重要支柱。

    此時用在戰事上也是一樣的道理。

    大順就沒有正兒八經地和西洋人打過仗,更沒有攻取過西洋人的棱堡。

    堡這東西,他們不是沒見過。

    西南土司也有堡,但打起來只要架好炮轟一陣就能攻下。

    按他們所想,有了大炮之後,堡還有意義嗎?

    這羅剎人的堡雖然修的似乎卻是合於天道,但未必就真的這麼難攻吧?

    五百人的堡,硬攻要死個兩三千人,這可能嗎?

    明末時候,天主教徒韓霖倒是寫過一本介紹棱堡的《守圉全書》,明朝也在雄縣修了幾個棱堡。

    問題是大順記憶中,在雄縣根本也沒怎麼打過仗。

    沒打就降了,這棱堡也就根本留不下深刻的記憶,最多也就是個長得奇怪一點的堡壘,好像也就那麼回事。

    之後大順雖然對天主教傳教士很寬容,寫書的韓霖也早早投順做了「禮政府從事」,還翻譯過《如何克制七宗罪》,力圖站在儒家的角度上融合天主教七宗罪和存天理、滅人慾;還寫過《聖徒信證》認為儒、釋解決了「我是誰」、「我要幹什麼」這兩個問題,如果融合天主教就可以解決最終的「我要到哪裡去」,並且認為儒家一直沒解決「我要到哪裡去」的問題。

    此人一度成為大順朝內的西法黨領袖人物,可謂人不微言不輕。

    然而隨著外部環境的變化,張霖的這本《守圉全書》並沒有泛起太大的浪花。

    張霖寫這本書時的外部環境,是後金擁有當時東亞最強的炮兵、明軍野戰打不過後金,所以一些人琢磨著怎麼修更好的堡壘。


    現在的環境……後金已經被犁庭掃穴了,東亞最強的炮兵就在京城裡;旁邊的對手全是弱雞,大順處在攻勢;最大的敵人是準噶爾,縮在西北,大炮也不多,沒有逼到大順在邊境修棱堡的地步;需要壓制的東蒙古諸部,連鐵鍋都得買,修防炮的棱堡那是有錢沒處花了;徐光啟所預言的將來大患西洋人,從海上來的話,水師固然打不過,但只要有一支野戰部隊不被西洋人登陸切斷漕運,那也不用擔心。

    這種環境,棱堡防守的學問,怎麼可能流傳?

    一門學問是否廣為流傳,有時候要看是否被需要。

    總的來說,大順對棱堡的了解,就是聽說過、沒見過、更沒有用幾十年戰爭和十幾萬具屍體得出來的實踐經驗。

    只不過劉鈺的奏摺上寫的過於詳細,完全站在守衛的一方破解了一下攻城一方可能用的種種手段。

    看起來又非常有道理。

    這就讓李淦不得不謹慎。

    他對劉鈺的西學水平是相當認可的,不只是戴進賢說劉鈺學的不錯,便是後來劉鈺寫的《西洋諸國略考》也讓李淦覺得劉鈺不是那種順嘴胡謅的人。

    出於這種考慮,李淦決定先嘗試著攻一攻羅剎在黑龍江上游的城堡。

    順利的話,後續攻取,就讓蒙古貴族來陣前參觀大順軍威;不順的話……那就再議。

    圍繞著這個整體目的,朝中做出的戰略規劃也很明確。

    藉助吉林造船廠的江船轉運後勤補給,大軍逆流而上,攻下羅剎人在嫩江的唯一一座城堡。

    經由呼倫貝爾草原攻下羅剎人在黑龍江上游的城堡,切斷羅剎人對黑龍江下游的控制,將羅剎人的軍事力量分割。

    占據黑龍江上游的城堡後,伐木造船準備,分兵順江而下沿途掃蕩幾座羅剎堡壘。

    主力在繼續西進,在羅剎國派兵支援之前,拿下斡難河和石勒喀河的所有堡壘,立刻和羅剎和談。

    齊國公接洽的使團,也帶了三千多人的精銳。扯皮扯到扯不下去的時候,就翻臉。

    在那邊不要攻城,而是藉由蒙古部落的支持,威脅羅剎人在貝加爾湖一線的城堡,讓其不敢分兵支援東線。

    和談的底線是放棄黑龍江北岸,但西邊要拿到石勒喀河和斡難河,尤其是斡難河這個特殊意義的河流必須拿到手。

    用後世的版圖來看,就是得到了烏蘇里江以東、庫頁島、黑龍江入海口,再加上黑龍江西部向西擴展出一部分,拿到石勒喀河和斡難河,將蒙古從北邊半包圍住。

    以黑龍江上游作為統治下游流域的基礎,以斡難河作為蒙古歸順的法理,以石勒喀河作為威脅貝加爾湖南部的前出基地、攻可以前出貝加爾湖切斷羅剎東西的聯繫、守可以監視喀爾喀蒙古。

    代價是放棄黑龍江以北所有的宣稱權,在北線融入威斯特伐利亞體系,承認俄國是帝國、承認俄國的帝位、保持通商貿易和大黃茶葉交易,與俄國交流不採用朝貢體系。

    從始至終,大順朝廷對這一仗的定位就很清晰就是為了蒙古打的。

    劉鈺一路向東進行的勘察、繪圖,一半作為己方的法理,另一半則只是作為討價還價的籌碼。

    即便一部分只是籌碼,也依舊很重要。

    劉鈺的第二封奏摺送到的時候,皇帝已經到了吉林造船廠。

    嫩江前線的部隊也已經做好了進攻的準備,第一戰皇帝並不準備親臨前線,而是要看看前線打成什麼樣,那棱堡體系到底有沒有劉鈺說的那麼可怕。

    打開了第二封奏摺,看了幾眼,李淦臉上露出了笑容。

    劉鈺不但找到了永寧寺碑,拓下了文本,甚至還收服了許多部落,一些部落首領跟著他回來朝貢。

    自明宣德年後,已經斷貢三百年。如今再度朝貢,實乃盛事。

    這件事,李淦覺得劉鈺做的相當不錯,有些水平。

    看起來劉鈺打仗也是個好手,永寧寺一戰,己方沒死一人,砍殺羅剎人百餘名。雖然有取巧的成分,但也看得出劉鈺還是可以的。

    後面又說到搶劫了羅剎的探險隊,劫持了幾名西洋人,還搶到了一些地圖,更是讓李淦稱讚。

    這件事第一封奏摺上有所提及,說是發現了個日本人、也發現羅剎在江上造船,所以懷疑羅剎人會順江而下。既然是探險考察,肯定會有地圖,這對國朝加強邊疆的掌控和了解大有裨益。

    當時李淦就覺得劉鈺腦子很好用,卻沒想到劉鈺真的把這件事辦成了。送來的奏摺里,還夾著十幾張已經簡單翻譯過的地圖,羅剎人在貝加爾湖附近的堡壘都有明確的標註,這正是眼下急需的。

    可心裡夸著夸著,味兒就變了。

    等看到最後的時候,李淦忍不住罵了一句。

    「胡鬧!」



第五十一章 小小批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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