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昔日愛卿尚在文登時候,年輕壯志,又說土地永佃、又說廢漕改海、又說改革軍制、又說興振工商、又說移民墾殖……」
「如今外部的事,看似完了。可內部的事,繁之又繁。愛卿何以謂之,大事成矣?」
「人言,年或六十,知退而不進。愛卿才多大?便生出這等頹然之意?」
「昔者,羅剎掠侵,愛卿視之草芥;西域數百年不至,愛卿謂之坦途;倭人千秋僭越,愛卿使之一朝稱臣;南洋風狂浪高,愛卿數月平定。此諸多事,常人以為困難事,愛卿等閒視之。」
「難不成,這內部的事,愛卿眼中,竟無什麼指望了嗎?朕知你性子,若能辦成,你必要辦。你這般頹然,讓朕有些錯愕。朕赦你無罪,只管大膽的說……」
劉鈺本就想著提早為將來跑路鋪墊鋪墊,也沒想到皇帝會這麼想,基本算是給自己扣了一定「封建王朝必然失敗主義」的大帽子。
他心裡有本就有鬼,是真的覺得內部根本解決不了,一時間被皇帝問的愣住了,連忙磕頭如搗蒜道:「微臣不敢!微臣絕無此意。」
皇帝看著劉鈺在那認錯,內心更是抑鬱。
要說從前,劉鈺年少輕狂,凡事覺得能做,便去爭;可要說現在不年少輕狂了,有分寸了,這也是皇帝願意看到的。
可這根本不是有分寸、不再年少輕狂了。
便是征南洋、伐印度這樣的事,幾年前劉鈺還天天上書、月月討論,那時候早已不是年少輕狂的歲數了。
皇帝內心抑鬱的,便是劉鈺一向看事很準,難不成他對內部的諸多事,認定了毫無指望?
根本沒有信心了,所以才頹然至此?
外部那些看似強大的大敵,輕而易舉擊潰;內部的問題,竟是要被外部的大敵難上百倍千倍,竟把劉鈺的信心都嚇沒了?
連嘆了三五口氣,皇帝道:「朕又不曾怪罪愛卿,愛卿如此惶恐又是何必?朕知天下事難,可至少愛卿之前還能提提想法、辦法。愛卿做事,朕知道,若有把握定要提出。現在,愛卿對天下內的事,一句不提,這是覺得毫無把握嗎?」
「愛卿都覺得沒什麼必有把握做成的內部事,讓朕心憂啊。」
劉鈺一邊在那磕頭,一邊心裡暗道:早晚的事,事實上我還一直都在忙著給大順王朝挖墳挖坑呢。你現在卻問我,不說千秋萬代,至少延壽許久,這不扯淡嗎?
內心飛速地思考了一陣,劉鈺便找了個由頭道:「陛下,臣在松江時候,偶得一變革之策……」
當即,就把增稅為十而稅一的事提了出來。
說完之後,劉鈺道:「黃帝四面,知天下事。陛下聖人,亦知民間事。便不巡幸江南,亦可知胥吏地方官士紳行事手段。陛下當知若行此策,於國多利。」
這不是單純的拍馬屁。
皇帝也不是傻子,怎麼會不知道基層的一些手段?
聽劉鈺這麼一說,也就知道這件事到底是什麼了。
這根本,就是士紳一體納糧當差,這是從明朝就已經開始爭論討論但根本沒法實行的事。
表象上看,這是三十稅一、十稅一。
但表象,只是寫在法令上的。
內涵是什麼,皇帝一聽便懂。
隱約間,皇帝隱隱似乎也能感覺到劉鈺的絕望和「失敗主義」情緒。
「愛卿對此事,以為如何?」
劉鈺叩首道:「臣初聞極喜,夜不能寐;再思極悲,亦夜不能寐。」
「愛卿是憂天下士紳皆反對?」
皇帝問的非常直接。
劉鈺否定的也非常直接。
「臣……不是那等兩耳不聞窗外事的人。天下士紳如何,前朝之史,臣已見矣。臣所悲者,是如今朝廷若是一直這般,並不缺錢,相反不用加稅,如今也無大仗可打,不但不缺錢,隔三差五還能蠲免天下錢糧。實在不必加到十而稅一。」
「臣那夜忽然悲起,心想便是若真把這錢收上來,怎麼用呢?用到哪呢?」
「若不知何所用,又何必收?」
「若知何所用,又為何之前不收?」
「若人力能成之事,數千年來,何以無人做?」
「可見,只怕有些事,非人力所能改變。臣念及於此,悲從心來,不可遏制,是故頹然。」
聽起來,這像是在說瘋言瘋語。
可皇帝聽後,卻明白了劉鈺的悲從何來。
「愛卿所慮之事,朕想到了一個故事。愛卿肯定聽過,朕也不妨再給你講一遍。杞國有人憂天地崩墜,身亡所寄,廢寢食者!」
「愛卿所慮,朕雖不甚明了,可也猜出一二。」
「朕亦看過你在倭國散播的蠱惑倭人的小冊子,愛卿所想的,無非是覺得,有錢又能怎麼樣呢?」
「把漕運改革了、把黃河堤修好了、把百姓移到西域南洋了……百年之後,人口滋生,土地又不加增。」
「一對夫妻四個娃,百年之內,人口翻數倍。」
「而這地球多大呢,之前以為小九州之外另有大九州,現在可知不過如此,就這般大小。帆船已把這地球走遍了,就這麼大了。」
「到時候,人口滋生,土地不加增,又再無南洋西域東北,最後還不是土地兼併、人口滋生、揭竿而起,天下大亂,人口減半,新朝再立?」
「做來做去,到頭來,終究不過是為他人作嫁衣裳?」
說罷,皇帝哈哈大笑起來。
笑聲在屋內迴蕩了許久,竟似是止不住一般。
長久之後,皇帝笑聲少歇後,戲謔道:「愛卿這悲啊,這是要悟道了,哈哈哈哈!此宇宙之悲,莊周有之、列子有之。於是唯夫子成聖、楊墨異端,何也?蓋不問宇宙,而問人間事。」
「愛卿這是征戰太乏。」
「也好,就依著愛卿的意思,日後可多去名山大川遊歷,見世界風物。若無大事,朝會亦可不至,只要按時去御史那請假即可。」
「去吧,去吧。有如此之悲,還不如回去與你那承諾大事成後遍觀天下風物的妻子,訴說朕之恩准。」
「且去吧!」
說罷,邊笑著,邊擺手,示意劉鈺謝恩之後,趕緊滾蛋回家去,也不留你吃飯了。
待矇混過去的劉鈺一走,剛才一直笑著的皇帝,卻也不由自主地嘆了口氣。
這種宇宙之悲,一旦安靜下來的時候,確實叫人憂鬱。
但「心懷宇宙,近乎得悟」的劉鈺所已不甚在意的「士紳」問題,可卻是實實在在擺在眼前的。
十而稅一、取消地方攤派,將攤派、銀差等一併歸公,不再增派,這當然事比三十稅一更好的仁政、善政。
可做起來,何其難?
搖頭不去想這士紳難題,忍不住再想了想劉鈺藉以脫身的「宇宙之悲」,皇帝心裡倒不以為悲。
他當然已經看過了劉鈺忽悠日本那邊的關於人口論的小冊子。
裡面的內容,絕不仁義。
但皇帝永遠都是假裝仁義的,這種小冊子中的道理,在此時生產力看不出飛速進步的時代下,不看小冊子裡真正內涵的「需要一個中間的只消費不生產的階級」這樣的真正的階級利益忽悠點,只看人口增長觀點的話,還是非常容易讓人相信的。
但皇帝不在乎。
始皇帝欲求不死藥,如何了呢?
後世帝王,不知凡幾,盡擁天下,又有半個可得長生的?
萬歲稱呼,不過稱呼,僅是稱呼。
便是長生為夢,這看似簡單一些的,諸如至二世、三世、四世,乃至萬世不易,又哪有做到的?
倭國所修僭史,號稱萬世,然而掌權的又換了多少呢?
這一點,皇帝心知肚明。
可這便就像是,人固有一死、必有一死,那又何必活著呢?
皇帝覺得,劉鈺是想的太多,大功告成後過於疲乏當年大順建國之初,有不少功勳之輩,都出過類似的問題。征戰年代,奮勇健壯;大功告成,傷病便發。於是才有了澳門葡萄牙人獻神藥底野迦、最終讓澳門恢復了舊有貿易地位一事。
大順有此類經驗,皇帝便覺得,劉鈺這是體無病、而心有病矣。看來也真是覺得外部戰事大功告成了,加上忽悠倭人忽悠的,竟把自己忽悠的悲觀絕望起來。
覺得折騰來折騰去,還是逃不過這周期的規律,那還折騰什麼呢?
他自不知劉鈺心中有道,認定是有辦法避開這周期律的,雖然現在做不到,但內心是充滿希望的、從未絕望的。
如此想劉鈺的抑鬱、退步,甚至有幾分生出隱退之意,皇帝自認自己是能理解的。
但理解歸理解,相信大順也逃不逃歸相信,皇帝內心卻根本不悲。
而是想著,人固有一死,這王朝焉能永恆?
只是,朕要廢漕運、修黃河、墾西域、下南洋、實東北、流西南。
百年之後,朕要與漢武唐宗明祖等並列。
朕死之後,哪管洪水滔天?
大順不可永恆,但朕卻可永恆。
想到這,皇帝也沒去想那真正讓他頭疼的、由剛才劉鈺說的十一稅問題引發的士紳問題。
而是對著已經離去的劉鈺那早已不見的身影方向,獨自一人放聲大笑。
「愛卿真真是赤子之憂、赤子之悲、赤子之慮也!」
他說的這個赤子之赤。
既不是紅色。
也不是愛國情懷的那種赤子的引申義。
而是,原來的本意。
赤子,言其新生未有眉發,其色赤。本意就是剛出生的小孩。
皇帝心道,這真真赤子也。若無赤子之心,何來這等宇宙滄海之悲?二十年沉浮,依舊赤心如嬰,此真真純真心也!不怕別的,只怕將來竟入空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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