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卿之言,或為民請命、或老成持重,皆有道理。」
皇帝悶了一聲,暫且先止住了眾人的爭辯,便轉過身,不再說話,而是看著滾滾河水發呆。
淮河的清水、黃河的濁水,雖沒有龍興之地涇渭分明的壯景,卻也別有一番奇妙精緻。
認為構建的大堤、水閘、泄洪道、沖刷閘,這些數百年間不斷修繕起來的工程,不知道耗費了多少人力物力。
然而,這些人力物力造就的浩大工程的背後,又隱藏著多少問題?
前朝治水之義,以保祖陵為上、保漕運次之、保民生最後。
本朝又有什麼區別?
若不是祖陵不在這,難道不也是一樣的嗎?便是祖陵不在這,依舊是保民生在最後。
朝廷向來知道,漕運、河道這些官員都貪腐。但有時候就是默許的,只要保證了漕運,剩下的事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李淦說,自己不是鴕鳥,但自己在海軍成型之前、下南洋之前,又當了多少年鴕鳥呢?
事到如今,皇帝也不得不心服劉鈺力主建海軍、下南洋這一戰略的影響了。
單從漕運海運這件事上來講,二十年前,提及海運,朝中反對的聲音,必然是「危險、容易被海寇劫掠;不安全,萬一遇到風浪就沒了;是脆弱的後頸皮,一旦被人切斷航道,南北分裂」之類的聲音。
凡提海運者,必與禍國殃民聯繫在一起。
當年江蘇節度使上書要求試行海運的時候,劉鈺並沒有立刻站出來支持。
到現在,至少,嘴上反對海運的人,再也不用二十年前的那些理由了。
因為,那些理由沒有靠辯論辯贏,而是靠做事做的叫他們無話可說了。
當那些「為國為社稷」的大道理講不通後,這些反對者的嘴裡,也就只剩下了很現實的問題。
然而,當南洋問題、航海術問題解決之後,剩下的這些反對的理由,就可以用一句話來說了:沒有錢解決不了的問題,如果不能解決,那就是錢還不夠。
剛才信使送來的消息,並沒有說與荷蘭完成了貿易談判,只是說荷蘭政變。但皇帝也知道,根據劉鈺的戰略,政變這一步做完,談判的事可謂就穩了九成了。
只要談妥,錢到位,那麼很多事就簡單了。
當初劉鈺的承諾,是兩三個河南省的賦稅進皇帝的內帑。現在看來,似乎比預想的要高。
壟斷費、股本生息分紅、官窯瓷器專賣、外加錫蘭不在南洋之內其肉桂檳榔之利亦歸皇帝,單單這幾樣錢,便不止了。
而錫蘭都督杜鋒給皇帝的奏摺中,也拍著胸口表示,印度土邦的兵,他絕對有信心五千破三萬。如今印度又是唐末情況,各地節度使亂戰,必有「石敬瑭」之輩,想借「契丹」之兵。
若能取之,視之如外,能守則征賦稅、不能守則退諸南洋,無有前朝揚、奴亂之虞,一年亦可得銀百萬不止。
如果一切順利,三五年內,每年手裡至少能多出六七百萬兩銀子。刨去再多往西北西南每年多投個百萬兩,亦還剩下五六百萬兩。
皇帝心想,只要有錢,這淮河,怎麼也治的了吧?就算治十年,若能換個兩淮復宋前之富,也大值得。
當初江蘇節度使的上書就說的很清楚。
黃淮地區,出不了朱元璋了,至少在大順的中央集權能保證的情況下,黃淮地區最多就是為王前驅。
除非大順的集權爛到跟蒙元一樣,小吏錘殺省級官員封閉漕運假裝欽差,中央竟毫不知情,爛到這種程度,那才有可能在黃淮出帝王。
但是,黃淮糜爛,為王前驅,引出的問題卻多。尤其是如果不改運河為海運的情況下。
歷朝自古以來就存在一個必須要面對的問題,南北之分。
這裡阻隔南北,又關乎運河。到時候,或南方督撫日強、若別處再有起義,朝廷又把大量精力兵員砸在黃淮,怕是要出大事。
黃淮,恰在南北中間,加上運河,若以人論,恰似一人之腰。
手疼醫手、腳疼醫腳,可要是腰有病,核心力量廢掉,全身都使不上勁兒。
自宋以降,中華歷朝就像是一個腰被砸傷的人,以前千斤的力氣,現在病懨懨的,腰都沒勁,哪還有力氣?
問題在哪?
江蘇節度使看來,問題就在漕運上。
如果天下太平,這還好。
一旦天下有事,打仗是不是得用南方的錢糧?
南方的錢糧是不是得經過運河?
運河是不是有將近十倍的損耗?
運河的損耗是不是運河兩岸的百姓來補足?
出的人力力役折損是不是要催發起義?
起義是不是會截斷漕運讓問題更嚴重?
漕運糜爛,是不是打仗也要出問題?
當然,江蘇節度使不能用「起義」二字,用的是叛亂、民變、愚民被人所用等詞彙。
到時候,外患引發內憂、內憂引發內亂,縱然黃淮地處中原,朝廷可以全力鎮壓,最多只能為王前驅,成不得事。
然而引發的一連串連鎖反應,朝廷若有明君還能壓住,一旦是個孱弱之主,天下就要大亂。
皇帝對此是認同的,其實心裡也明白,大明大順兩朝,對黃淮百姓,確實是「狠」了點。
為了保漕運,一旦有水災,朝廷雖不明示,可實際上是默許「保北不保南、北堵南疏」的政策的說的就是安徽,以至於自明以後,提起安徽,魯南河南等地的百姓,想到的第一個詞,就是要飯花子。
十年倒有九年荒,問題不出在鳳陽那個朱皇帝身上,而是出在燕王那個朱皇帝身上,出在靖難之役定都北京又廢海運走漕運上。
過了黃河,運河緊貼著黃河。黃河的泥沙一旦進入到運河裡,運河就走不了船了。
幾十年前,荷蘭使者入京請求貿易順便攻擊天主教的時候,使團成員彼得馮霍姆就測量過運河的水深,也看出了運河的問題,並認為淤死是早晚的事。
之後的荷蘭使節團還奇葩地給出一個結論,說是底部的淤泥導致了水深過淺,而不得不用平底船,這導致了國家的造船設計傾向於平底船,過度傾向於平底船使得這個國家距離海洋越來越遠。
連第一次來運河的荷蘭人都能看出來的問題,國朝的人能看不出來嗎?
所以,「默認水災保北不保南」,就是朝廷的政策。雖說淤死是早晚的事,但不讓黃河泥沙入運河,最起碼能晚淤死個幾十年上百年。
洪澤湖越來越高,淮河上游,尤其是安徽地面的淮河流域,水往下流不動,怎麼能不發大水?怎麼能不十年九荒?
而如果不默認保北不保南,黃河從北邊出事,濁水沖入運河,就黃河的含沙量,運河還能通行嗎?
自明朝起,就不敢用黃河的水做運河水源。
於是才有了各種各樣的奇葩政策:灌田者,不得與轉漕爭利。
旱天缺水的時候,運河不放水,不准澆灌土地。
雨天發水的時候,運河排水,大量的水入溝渠、淹農田。
當地的老百姓沒啥文化,「素質」顯然不高,不懂之乎者也,自然直接罵娘。
當地士紳有文化,「素質」略高,懂之乎者也,遂言:國家大計在轉輸、轉輸資漕渠、漕渠資河壩。然,民之富藏于田、田之利藏於水。無水灌禾則民貧,民貧何以給轉輸?
不用黃河的水,就得和農田爭水。
可用了黃河的水,最多二十年,過了黃河一直到濟寧的河道,就全得淤死。
所謂默認,就是皇帝當然不能直接說出來。皇帝也不可能在朝堂說,南邊的百姓可以禍害,北邊的漕運不能禍害。
但官員乾的時候,北邊開口子影響了漕運重罰、南邊開口子只要事後堵上也就打個哈哈就過去了。
當皇帝嘛,對百姓沒有什麼良心上的譴責。
但之前默認,是為了保漕運。
現在有了海運的能力,自然要拿百姓說事了。
之前默認保北不保南時候已經扔掉了良心,現在卻忽然長出來了。
若真能解決了漕運導致的治水「束手束腳」問題,甚至根治淮河,相當於大順手裡的基本盤面又多了不少。
將來就算大亂,手裡捏住海軍,就等同於始終捏死了囊括安徽、蘇北的北方諸省的人口糧食,外加海軍能控制的蘇南、浙江、福建、廣東。
別處再怎麼折騰,只要把京畿、山東、山西、河南、陝西、遼地、治理好的蘇北安徽捏在手裡,沒有黃淮攔腰截斷分為南北,別處便有叛亂,平定便是早晚的事。
因為外患暫時看來,問題不大。
內患的話,捏著這幾個地方,海軍控制住福建、廣東、浙江、蘇南。剩下的那些省份,還有啥力量呢?
四川不提,基本穩定,除非是中央集權徹底崩了,這地方才能亂。
除去四川,刨除掉大順能控制住的地方,能出亂子的省份實在沒什麼太強的力量。
若真能花銀兩,解決黃淮區的禍患,哪怕只是解決一下蘇北、安徽,聽起來似乎花費頗多,但也值得。
唯獨不知,這些水利官員,在沒有祖陵和漕運束手束腳之後,能否拿出一個根治淮河的方案根治黃河是別想了,皇帝便是再有雄心,也沒敢想著根治黃河,自己心裡還是有點批數的。
拿出方案,也不知多少錢,能夠呢?
…………
已得知荷蘭那邊政變成功消息的劉鈺,也算是了了一樁心事。
見皇帝在那看著河水發呆,自己只往河邊看了看,便收回了目光。
心道我是沒那本事。
後世黃河改道之後,治理淮河,尚且花盡心思。
要說現在,黃河還在奪淮入海,就想徹底治好黃淮?那得多大的本事?
便是後世,要是依舊奪淮入海的局面,怕也不好治。
反正要治,就得等著哪天一場大雨,黃河決口走山東,死個幾十萬人,說不定或許大約也許可能可以治一治兩淮。
但這是幾十萬條人命,只能說等個意外,等場天災。
術業有專攻,自己根本不懂治水,拿後世的東西照抄作業都沒法抄黃河走北、黃河走南,這兩個最基本的條件都不一樣,抄作業那不是扯嗎?
就現在走了海運,此時的人力和技術,要和大自然的偉力,而且還是黃河這樣的自然偉力抗爭,只能說是一個字:難。
便是束水沖砂、便是不考慮漕運安全了,黃淮怎麼治?
洪澤湖決口走高郵揚州,幾乎是必然的,照這個態勢走下去。或者今年、或者明年、或者十年後、百年後,只看哪一年有特大暴雨了。
黃河沖開口子走千年前的北線,也幾乎是必然的,兩淮地區都已經淤積出地上河了。也只看哪一年出大事吧。
思來想去,唯一能做的,就是讓朝廷手裡隨時捏著三五千萬兩白銀。真要是出了黃河改道、洪澤湖潰堤之類的事,能立刻拿出錢來治理救治,也便是自己現在唯一能做的事了。
好容易讓皇帝找了件覺得「可以做、應該能做成、相對於徹底解決土地兼併等問題來說理論上最容易做成」的一件事,也算是個好事。就得需要有人給你弄錢不是?
關鍵皇帝要是就想修個大園子什麼的,那才幾個錢?要真就那點出息,海外貿易和工商業怕是長不大就被皇帝斃了。
最好是皇帝多找幾個需要大筆錢的「愛好」,或者叫「壯志」。
只盼皇帝能把這件事定下來。這時候,可別前怕狼後怕虎,擔心漕工、憂慮花費,就得下下狠心,非得有一勞永逸的幻想,或者叫志向才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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