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前藩沒有真正的石米俸祿,都是靠做生意。他們的生意頭腦,早就發現了北方可能是出了什麼事。
蝦夷地這麼苦寒,是不產錦緞的。
可是幾年前開始,蝦夷出現了絲綢,而且是很上等的絲綢,這些絲綢被稱為蝦夷錦。
松前藩的藩主松前資廣,還將蝦夷錦作為參覲交代的貢品,獻給過幕府將軍。
至於這地方為什麼會出現錦緞,其實也很簡單。
或者不該叫出現,而應該叫重現。
永樂年間,奴兒干都司就有朝貢體系,絲綢流入到黑龍江,又從黑龍江跑到庫頁島,又從庫頁島一路南下。
雖然緩慢,但就像是漢時蜀錦能出現在大夏一樣,只要有貨,貿易便存在。
之後後金崛起,中原戰亂,這種朝貢體系也就斷絕了。
直到多年前對俄一戰,重奪永寧寺和黑龍江江口,黑龍江下游的土著部落和劉鈺歃血為盟,之後也接受了朝廷的冊封。
每年要貢獻貂皮,天子也需要還一些絲綢錦緞。
只要有了貨物,自然就有貿易,雖然流傳的速度慢一些,可阿伊努人還是沿著庫頁島進行了貿易,逐漸便有一些錦緞到了松前藩的福山城。
至於東北到底發生了什麼,松前藩眾人反應遲鈍,閉關鎖國,那是不知道的。也沒有太大的興趣知道。
不過這種貿易只有好處,沒有壞處,樂見其成。從做工上也能知道,肯定是出自唐國的貨物,但上下都不說破。
松前藩若是說破了,很可能會被禁止貿易;江戶那邊可能知道,但這種錦緞大家都喜歡,也不願意就這麼禁絕。
可此時聽說有唐國的人在蝦夷地築城? 一個個腦子裡想的卻不是貿易? 而是擔憂。
日本是鎖國的,松前藩是獨霸對蝦夷貿易和控制權的。
雖然之前的幾次和當地土著的戰鬥? 讓松前藩吃了虧? 暫時斷絕了徹底占據蝦夷的想法,可擁有幕府許可的貿易特權? 他們仍舊不希望別人把手伸向這裡。
商人地位低下,可松前資廣卻需要商人才能維持自己的統治和收入。
近江商人組成的兩濱組? 和松前藩的關係很密切? 為松前藩的收入立下了汗馬功勞。
這時候日本的大米還不能在北海道種植,但北海道最為世界四大漁場之一,漁業資源很豐富。
這些分封出去的知行地不能種糧,但是可以打漁、做生意。一些商人就把錢交給封地的所有者? 從南邊運來大米? 僱傭當地的蝦夷人幹活。
狩獵為生的,肯定不如給人打工的日子舒坦。在大順這邊,也是差不多的情況,海參崴等地已經有不少當地部落選擇融入村鎮過上定居生活。
北海道這邊的模式,差不多。
靠著大米的差價、北海道豐富的漁業和毛皮? 兩濱組的商人很賺錢,完全支付的起「包稅」金。
可要是交給家臣們進行行政管理? 那是要賠死的,家臣們並不具備這樣的水平? 而且農耕分封制下的思維模式也玩不轉商業。
松前資廣詢問匍匐在地的商人道:「你看到唐人了?」
「大人,應該是唐人。束髮? 而且他們和蝦夷人貿易的時候? 也說是大順的人。他們在那裡售賣布料? 換取毛皮。」
商人趕忙回答了自己的見聞,但他沒有敢太靠近那座土城仔細觀看,就跑回來報信了。
松前資廣知道這件事可能很嚴重。
如果只是做生意的,還好。
派人知會一聲,日本國策,只有朝鮮、荷蘭、中國和琉球,可以進行貿易。
如果是中國船隻,可以前往長崎進行貿易,這裡是不允許的。
當然,也可以暗戳戳的允許他們走私。
可就怕不是來貿易的,這就大為不妙。
又仔細問了問商人一些細節,便先讓人帶著這個商人下去,家臣們聚攏過來,討論起來這件事。
鎖國政策,對幕府是有利的,但對各地的藩主、商人等,當然是不利的。
有能力有關係的大商人,可以在長崎進行貿易。
更差的,就只能在蝦夷地進行一些貿易,每年靠著大順朝貢體制下賞賜給邊疆部落的絲綢等,也能喝一些湯水。
有家臣就提了一個欺上瞞下的意見。
「將軍大人頒布了鎖國令,藩主當然是要遵守的。但是,如果那些唐人和蝦夷人貿易,我們又從蝦夷人手裡把這些貨物收到手裡,將蝦夷錦運送到江戶售賣,松前藩便並沒有違背鎖國令。」
這明顯是個鑽空子的意見。
日本對於西洋人是有一定戒心的,但對大順,並沒有什麼戒心。
主要是歷朝歷代,除了蒙元時候,中原天朝對大海方向,似乎基本沒有什麼擴張欲望。
而且北方苦寒之地,大順想要擴張有的是方向,怎麼可能會琢磨著占領蝦夷地?
對這個欺上瞞下的建議,松前資廣不置可否,想了一下覺得,這件事還是暫時瞞住的好。
如果真的只是來做貿易的,可以允許他們悄悄進行貿易,別讓幕府那邊知道就好。
江戶離著這邊這麼遠,稍微扯扯謊,也不是瞞不住。
他的祿米雖然只有名義上的一萬石,但是在朝中廣結姻親,關係還是挺硬的。比如松前資廣的老婆,是新封的八條氏,是皇妃的親侄女,這事兒略作一些操作,對松前藩也有益處。
不過,還是要看看再說。
松前資廣決定,先派幾個人去探探底,看看這些人到底是來做什麼的。
北海道本來也不大,福山城距離第一批大順移民的定居點,也就二三百里的距離。
松前資廣就派了一名家臣,帶了二十多個人,去查看一下。如果可以問清楚他們的來意就問清楚,如果對方表現出了敵意,就先撤回來,另做計較。
家臣帶著人去到的時候,土城已經稍微有了一些規模。
外面都是土牆和木柵欄,四周都有凸出來的稜角,雖然是低配版的,可建造思路還是走的棱堡思路。
松前藩的家臣一看,就感覺到不對,這不大像是做生意的。
城裡的人也發現了他們,城中有貿易公司的雇員,懂日語。主持談判的是那個海軍陸戰隊的中尉,實際談判的還是那個貿易公司懂日語的雇員。
雙方約定在城外見面,都攜帶了武器。松前藩有火繩槍,也沒覺得這些燧發槍有什麼特異之處,都是火槍而已。
「你們是唐人?」
「是的。我們的船遭遇了風暴,偏離了航向,只能先在這裡落腳。砍伐木料,建造船隻。築造土壘,是為了防備有人搶劫我們的貨物。」
一開口,就是一副殖民者的標準話術,從來都是先借一點土地歇歇腳作為開場白。
這個開場白雖然俗套,但是很有效,讓松前資廣的家臣略微放鬆了一些。
不管真假,從這句開場白看來,倒是沒有什麼惡意。
「這裡是松前藩的土地,你們不可以在這裡停留。而且如果要來貿易,征夷大將軍有鎖國令。唐人貿易,必須要前往長崎。」
「在這裡築城,是不被允許的。你們儘快拆除這裡的城。如果你們想要返回故土,可以前往長崎乘船回去。」
貿易公司的雇員在來之前,就受過話術的培訓,問道:「就算我們前往長崎,我們的貨物怎麼辦呢?這是我們全部的身家,如果就這樣捨棄在這裡,我們回去也要窮死。無論如何,我們要把這些貨物賣完才能走啊。」
「請轉告松前藩主,允許我們在這裡進行貿易。我們也實在不想前往長崎,如果可能,希望松前藩主能夠用你們的船送我們回去也行。」
這個提議一說,家臣立刻就反駁了這個幼稚可笑的想法。
鎖國令可不是鬧著玩的,松前藩打打擦邊球搞搞蝦夷貿易還好,若是造船送這些人離開日本,那可是大罪。
而且松前藩的家臣很快發現了問題。
「如果你們是做貿易的,為什麼會有這麼多人呢?難道商船不是都裝貨物嗎?」
這時候日本的船不大,六七百人的規模實在有些駭人,他們不敢想像。
「我是做貿易的,還有一些人是去墾荒的。請轉告松前藩主,我們會儘快撤走。最多三年,我們可以造好船隻離開。在此期間,我們願意繳納一定的稅款,用白銀或者絲綢支付。」
「甚至我願意繳納三百兩白銀的保證金。最多三年時間,我們的船造好了,就會離開這裡。這裡太苦寒了,什麼都不能種植。我們也不願意在這種地方。」
「聽說日本的土地都是分封的,我們願意繳納上行錢,給這裡的知行地主人。」
說的如此誠懇,又是懇求又是願意出錢的,似乎很像是真的。
但松前藩的家臣執意讓他前往福山城,面見松前藩藩主,貿易公司的雇員心道,傻子才去呢,老子可不去,去了能不能回來可就不知道了。
「我不信任你們,非我族類其心必異。如果你們一定要讓我去福山城,我寧可死在這。請代為轉達給松前藩藩主,可以嗎?」
說話間,不動聲色地塞過去了一些白銀,行賄的動作行雲流水一般,顯然熟練,一看就是個真的商人。
家臣也不動聲色的收了錢,又問了一些後,說道:「貿易是絕對不能允許的。」
商人趕忙道:「如果真的不允許我們和當地人貿易,那麼請松前藩主將這些貨物吃下。都是一些緊俏貨。但請允許我們在這裡捕魚,以渡過造船的這段時間。我們在此期間也不會和蝦夷人有關聯。」
「或者,請允許我們租借一小塊容身的土地。租借三年,最多三年之後我們就離開。」
家臣也不能自己做決定,便說要先回福山城詢問家主,讓這些人等消息。
回到福山城,將情況和松前資廣一說,松前資廣也有些疑惑,完全搞不懂這是什麼情況。
聽上去,整體情況大概是一些移民屯墾的人和一些商人一起遭了海難,不得不在這種地方逗留。
松前資廣對殖民者的那一套說辭一無所知,這等誘騙的話,聽上去還是可信的。
這裡不是長崎,家臣們的收入有限,收了銀子之後,自然也會說幾句好話。
「藩主大人,他們是唐國人,不是天主教徒。這些人暫時留在這,也沒有什麼大問題。」
「非我族類其心必異,他們不願意來這裡,對我們有戒心,也是可以理解的。」
「而且,只要他們保證不和蝦夷人貿易,三年後就走,這對我們有什麼壞處呢?」
「他們的貨物,我們可以讓兩濱組的商人出錢買下來,前往南方售賣。就說有一艘唐人的船在蝦夷擱淺,他們修好船就離開。」
「而且,他們願意出錢租借土地,暫時居住容身。我們可以劃歸一小片地方給他們,不准他們越界。這應該是沒有問題的吧。」
「出海的人,都很兇悍。他們帶著火槍,唐人的海船上也都是有大炮的,他們的大炮也卸了下來。他們可不是蝦夷人,要是非要驅趕他們,可能會死一些人。為這些人大動干戈,是不值得的。」
松前資廣倒不是很在意這些錢財,如果能夠拿到手,那固然好。但這件事主要還是要考慮幕府那邊的態度。
這幾年幕府在德川吉宗的改革下,逐漸平穩有中興之態,怕就怕幕府藉此機會,直接插手蝦夷地的事務。
松前藩並不希望幕府把手伸過來。
養寇自重,適用於中央集權制下的國家。
對分封制而言,沒有養寇自重的概念,只有養寇之後,幕府把手伸過來奪權的情況。
那些人到底來這裡做什麼,現在還很難說。但既然說租借三年,這倒是一個說得過去的辦法。
反正那裡是苦寒的蝦夷地,而且本來也不是松前藩能夠管轄的領地,只是名義上有管轄權而已。
和這些人搞好關係,還有一大益處。
那便是蝦夷錦貿易。
之前只能和蝦夷人貿易,這一次既然有唐國的商人,便可以暗戳戳地告訴唐國的商人,日後可以悄悄在這裡售賣錦緞。然後再從蝦夷人的手中,把這些錦緞買回來,亦或者讓一些商人悄悄參與走私,前往南邊售賣。
鎖國令在別處執行的很嚴,可是松前藩有蝦夷貿易許可,這裡就要寬鬆許多,可以悄悄打一個缺口。
歷史上,早在黑船事件八十年前,俄國曾經悄悄和松前藩接觸,希望能夠獲得貿易許可。然而一來俄國人在蝦夷地推廣東正教,徵收毛皮稅,嚴重觸犯了松前藩的利益;二則就是俄國的貿易大宗貨物,是毛皮,這和松前藩在蝦夷地的貿易是衝突的。
所以松前藩極端反對對俄貿易。
可大順的商人就大為不同。
這些商人帶來的是錦緞、絲綢等緊俏貨;換走的反而是毛皮、俵物等,這對松前藩是有利的。
當然,走私的話絕對不能允許數百人築城占據。現在對方說請允許暫借三年,先把所有的貨都出售給松前藩,日後絕對不會和蝦夷人進行貿易,這就在可以允許的範圍之內。
示好關係,日後等著這商人回去的時候,再談一談日後走私的事,這也是一條長遠之計。
「那就這麼辦吧。讓這些人繳納一千兩白銀或者等價的絲綢,作為租借款。剩下的貨物,都由我們得商人買走。給他們圈定十里的範圍,不能夠離開這個範圍。如果違背了,就只能出兵趕走他們了。商人們會隨時報告情況的。」
想到這些人可能食物短缺,松前資廣還很貼心地囑咐道:「告訴他們,可以為他們提供一些魚乾,也允許商人賣魚給他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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