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順1730 第一二七章 必拿下

    自清華園回來,劉鈺的嘴裡就像是含了一個晾衣架,合不攏。

    哼哼唧唧唱了半路小曲兒,回到家裡也像是褲子裡藏了一隻貓似的,坐立不安,渾身刺撓。

    「公子今日興致很高啊,看來遊玩的盡興,竟是有些魂不守舍。」

    康不怠一眼看出了劉鈺的不對勁,劉鈺也是個臉皮厚的,便道:「盡興,特盡興。哎,仲賢兄,我問你個事,你都三十多了,卻連婚也不結,是怎麼個意思?」

    已然是熟悉了劉鈺的脾氣,知道劉鈺很少夾槍帶棒地傷人,這話問出口也就是熟悉了之後的問答,日常話罷了。

    康不怠嘿了一聲,摺扇一甩,淡然道:「不想娶。才女吧……這年月家裡沒個錦衣玉食的生活,當不成才女,我也養不起啊。我雖文學老莊,但若說起同道,卻以前朝李贄為慕。至於婚戀,更是認同他說的當以『情』為第一。為人,更一心嚮往大自在的自由。然而他倒是自在了,老婆病死,兒女餓死,我這賺不出養家的錢,何苦叫老婆孩子遭罪?不若沒有。」

    「娶個三從四德的吧,字就算認識一籮,卻也少懂道理,無話可聊。除了晚上吹了燈說幾句那種話……及至數年,連話都不用說,拍一拍便知何姿勢,你說平日裡說什麼嘛?」

    「既如此,那青樓里多得是能談詩寫文的,能唱曲下棋的,如今天下才女半數在青樓,有了錢便能做新郎有知己,沒錢了也不怕連累家人把人餓死,娶妻是何苦來哉?」

    「怎麼,聽公子這意思,今日如此高興,可是遇到了心動女子?」

    劉鈺哈哈一笑,抓著康不怠的手猛搖了兩下道:「要不說物以類聚、人以群分呢?仲賢這幾句話,當真說到我心坎里了。你還真說對了,我今兒個真遇到了個奇女子。」

    說是奇女子,劉鈺心裡卻知道,也就此時當做為奇,放到後世花木蘭都能登飛船游太空的年代,便也不能如此震撼了,然終究此時此刻非彼時彼刻。

    長大後算是初見,幾句話就讓劉鈺心裡痒痒,反正這婚遲早要結,如此女子怎麼也比碰大運要強。

    偶遇到個看順眼的,自然是要追的,前世理所當然的心態。

    能不能到手且另說,但若真信了話本里百轉千回一見鍾情的故事,那就是做夢了;而若是信了酸腐儒生寫的倒貼故事,那就是白日做夢了。

    大致把今天的事一說,略去了姓名身份,聽的康不怠也是驚嘆連連。

    「哎呦,若是這麼說,公子今日的笑,可真是笑到了實在處。我也不諱言,公子少讀詩文,可曾聽過薛濤、李季蘭的名字?」

    「薛濤,李季蘭?」

    搜腸刮肚地想了一陣,終於想到了一點印象。

    「薛濤,是不是那個和元稹……」

    「對,就是她。不過我要說的,不是她和元稹之間的事。薛濤九歲的時候,做過一句詩,枝迎南北鳥、葉送往來風。公子雖然對詩文不是很懂,以為這兩句詩如何?」

    劉鈺文化水平肯定不夠,但多少還是懂一點欣賞,贊道:「九歲能做出來這樣的詩,極好啊。」

    康不怠撫掌笑道:「所以說,道不同不相為謀。公子看到的,是極好。而另一些人看到的,則是……枝迎南北鳥,那不是說這枝條是個浪蕩的,誰上都行?葉送往來風,那不是說這葉子不可能從一而終?於是有人就說,從這兩句詩就能看出來,這女子將來必然失節。」

    「至於李季蘭,則也差不多,經時未架卻,心緒亂縱橫。然而,這架音通嫁,是故就有人說,她小小年紀就恨嫁,將來肯定是個表子。」

    「然而薛濤以其才情,以女流之身,做過正式官職的校書郎。李季蘭亦是一時詩豪。編排他們的人,若在唐時,恐怕連被這二女見一眼的資格都沒有。」

    聽到這,劉鈺也忍不住道:「這是先射箭再畫靶子?還是吃不著葡萄說葡萄酸?」

    康不怠嘆了口氣,哎然一聲。

    「所以到了宋之後,腐儒漸興,以至李易安最後欲要傳詩,卻只得一句『才藻非女子事也』。」

    「及至前朝即本朝……公子有所不知,對女子才德之事,又有一番爭論。」

    「閩有人言:徒有才而無德,不足以稱才。如蔡文姬之詩、李易安之詞,失節再嫁,讀者無不齒冷。一旦失節,縱仙姿慧舌,妙技絕藝,亦不過名妓爾。」

    「便說蔡文姬、李易安的詩詞,這麼好,還不是讀起來的時候人人嘲笑她們失節再嫁?寡婦再嫁,那就和雞沒有任何區別了,哪怕文辭再美,那也就是名雞;沒有文辭再嫁,那就是普通雞。」

    這話刺耳,劉鈺忍不住呸了一聲。

    「蔡文姬的詩詞我讀的少,但李易安的詞我倒是讀過。我倒是沒覺得讀詩的時候還恥笑她再嫁,就是覺得……我若生在宋時,易安居士定是以為我是文盲,瞧不上我。」

    「哈哈哈哈哈……」康不怠大笑之後,又嘆氣道:「是啊。然而可就真有人這麼覺得。

    「如今更有人做,以為:上古時候的妃子,三皇五帝的妃子,哪一個有文化?但也都是表率;而如今天下的***、盪、婦,都是有文化的,是識文斷字導致了她們的盪和淫。」

    「當然,也有不少人對此反對,名揚天下為婦人張目者也有不少。又因為甲申年事,儒生剃髮者多,是故多有讚頌女丈夫、女豪傑的詩文故事。是以如今江南,不但有真儒之爭,這婦人才德之爭也是如火如荼。」

    「只是,勝負未可知。但一則前朝心學興起,以至思潮混亂,道德不興,如今物極必反月滿必虧,這禁錮之言又重新回潮;二則女子居於閨閣之內,才德之爭,在於其父兄,父兄只怕支持無才是德的更多一些。如今國朝又復八股、再興三綱五常,我看吶……」

    劉鈺以為康不怠下一句會說這大順藥丸,然而康不怠雖狷狂卻也不作死,卻道:「我看吶,只怕也難說,國朝風氣會又復宋明。」

    這個問題劉鈺是考慮過的,文藝復興帶來的舊道德解體、思想解禁,必然會迎來一次劇烈的觸底反彈。

    但沒想到這德才之爭在江南已經到了這種地步。

    在大局上,劉鈺覺得康不怠和自己想的差不多:大順這條船,到了選擇方向、形成一朝風氣的關鍵時刻。

    可能重回宋明,也可能走向漢唐,這種分歧,在各個方面都有所體現。

    真儒之爭、道統之爭、復古與西學之爭、女子才德之爭,無一不是體現。

    若沒有大的波瀾,一旦準噶爾事平定,這種爭端和分歧肯定會搏出一個勝利者,也就會決定今後的路。

    看似八十年的思想混亂暫時停歇,實際上這只是最後決戰前的平靜。

    沉思中,康不怠又道:「公子還記得你我初見時候,關於唐邊塞詩的那番話嗎?」


    「嗯,記得。仲賢之言,醍醐灌頂。」

    「國朝說要復漢唐之雄,以李唐自比。便如葉落而知秋,其實只需看兩件事。」

    他伸出兩根手指,屈下一根道:「一看軍旅詩風。什麼時候詩里都是征夫淚、閨中苦、戍邊思、開邊怨,什麼時候便真有了漢唐之氣,拓土之雄。」

    「二嘛,就是看天下女子是否有李唐時候的模樣與開放,不求能如薛濤一般做校書郎,亦不求能如平陽昭公主一般領兵野戰,只要能才勝於德,不以改嫁為異,不以再嫁為恥,放足、論詩,交大夫。到那時可知,腐儒自宋以來的婦人之態,終於洗去了,儒生心中自信,又何懼女子有才?」

    「洗不去腐儒之婦人態,哪有什麼漢唐風?若真有了漢唐氣,自然而然便有了我說的那兩處。倒不是說要先有這兩處,才有漢唐風。」

    「此所謂,國勢映於文也。」

    「公子有大志,這婚嫁之事,雖要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但如今既遇到這等女子,就該如公子出征北疆時候,攻城拔寨、先登豎旗、謀而後動,搶功爭先,不可落入他人之手啊!夫英雄者,當娶漢唐烈女。」

    此烈,非彼烈。

    劉鈺拍著手道:「我也正有此意啊!要不為何要和仲賢說起這事?還是有求於仲賢啊。」

    昨日已然心動,故而撩了一句,說什麼「只怕到時候妹妹卻出不得門了」,這話里的騷處就在於為何出不得門?因為嫁給別人了唄。

    雖說撩的時候他就想過,不可能如故事裡說的那般,嚶嚀一聲、臉色羞紅之類。可騷完了之後,卻連個回應都沒有,這就讓他心裡頗為痒痒。

    田平這妹妹,開口就能作詩,劉鈺自己這點文化水平心裡很有逼數,來到這個世界第一天喝花酒他就已經給自己了準確定位半文盲。

    這時代的人講究詩詞傳情。

    都說人不抄襲枉穿越,然而劉鈺所處的這個時代,抄都沒法抄。

    他會的,大半都成為了唐宋歷史。

    剩下那些不是歷史的,白日裡也算是脫口而出不愛紅裝愛武裝,問題是剩下的要麼就是「此去泉台招舊部,旌旗十萬斬閻羅」、要麼就是「盜跖莊蹻流譽後,更陳王奮起揮黃鉞」。

    這玩意作出來這時候會不會嚇著皇帝不說,關鍵是田貞儀又不是麗達·烏斯季諾維奇,這詩詞的味兒不對啊。

    再剩下能抄的,貌似還有個納蘭性德。然而他因為對滿清的偏見不曾背過半句,知道這個名字還是因為「微風吹起了納蘭性德的」這樣的「奇文共賞」。

    田貞儀倒是說想要請教他一些問題,和他探討一下日食月食的問題。然而聽起來田貞儀或許只是非常單純的想討論科學?

    他想著,這康不怠是個文化人,能不能把「俺喜歡你,俺以後想和你睏覺」這樣的話,含蓄委婉地做兩首小詩,夾在裡面撩一撩?

    把自己的想法一說,康不怠像是看傻子一樣看著劉鈺,好半天才搖頭道:「當局者迷,旁觀者清?還是公子根本不擅此事?平日裡公子很精明的,怎麼到這種事上,竟如初哥兒一般?」

    劉鈺尷尬一笑,無奈道:「之前在後院和丫鬟們,我這身份也用不著動腦,褲腰帶都不用自己解。這個出去花錢吧,你也懂,只要錢到位,那自然是想怎麼來怎麼來。仲賢也知道我這水平,白話文倒是會說,典故知道歷史,可是這個雪月風花女兒心思嘛……呵呵呵。」

    康不怠也被劉鈺說笑了,無奈反問道:「公子以為,就公子的詩詞才情,不說放眼京城,便是以『不通詩文』著稱的武德宮裡,是什麼水平?」

    「呃……」

    沒有回答,勝過回答。

    「所以公子以自己的短處,去教別人的長處,公子既懂兵法,果然是當局者迷,連這個都想不通了嗎?」

    劉鈺恍然道:「所以,我該把我畢生所學的算數幾何天文地理等學問,傾囊相授,最好在寫一本算法書送與他?叫他知我手段才能?」

    康不怠驚了,呆滯了好半天,給劉鈺講了一個笑話。

    「說是有一女子,看上了一個青年木匠。為圖相見,便故意把椅子弄壞,請那木匠來修。之後隔三差五,便弄壞一次。如此再三,某一日又弄壞了,那木匠卻扛著一個鐵椅子來了,說道:我見姑娘的椅子總壞,便找鐵匠打了一把鐵的,這一次便壞不了了!!!!」

    笑話講完,康不怠恨不得敲兩下劉鈺的腦袋,語氣頗有些恨見榆木腦袋的恨,只道:「那奇女子既然要與你討論日食月食,公子便討論就是。寫詩寫詩,若是她想與人品詩,找任何一個八股秀才也比公子強百倍,那八股文章若做的好,隨你做甚麼東西,要詩就詩,要賦就賦,都是一鞭一條痕,一摑一掌血。」

    「再說就算是學問之外的交流……公子知不知道俞伯牙與鍾子期的故事?」

    被康不怠噴了兩句,又講完那個笑話,劉鈺臉色微紅,訥訥道:「我雖然才華不及仲賢,可是這知音的故事,還是知道的。」

    康不怠反問:「既知道,那我問公子,鍾子期會彈琴嗎?」

    「伯牙善鼓琴,鍾子期善聽,連琴都不會談,妨礙兩人為知音嗎?」

    「詩詞重意,而輕格律。意,意,意!公子和那奇女子談了許多,又是劉大哥講話理太偏,又是木蘭不為孝烈女,為什麼非要用做婉約詩?只要說些意就好,重要的是意,不是格律。」

    劉鈺趕忙拿出隨身帶著的小本本,連聲道:「先生細說,細說。」

    康不怠失笑,把頭輕搖,嘴角浮笑。

    「那女子頗奇,所做詩詞雖只三五句,便可知是個心胸有天下的豪氣。這種女人需要的是什麼?」

    「是尊重、被需求感,施展心中抱負才華的一個機會。公子要做的,就是繼續往上爬,然後在交流的時候,時不時寫一些事,讓她幫忙出出主意,詢問詢問她的看法。這樣她才能感覺到自己平身所學有施展的地方,被尊重,被需求,缺了公子,她就少了一個談論大事、或者將生平所學施展的機會,因為她畢竟是個女子,沒有出將入相的可能。」

    「只有滿足這些,才能讓她慢慢知曉公子的重要。若不然只是聯詩作詞,閨閣里的手帕交多得是,哪一個不比公子作的好?但公子可以給她那些手帕交給不了的東西,一個讓她有施展才能的機會。」

    「比如公子想做什麼事,便可以寫信給她,讓她出出主意。若能用,便用上,再寫信給她,說她的辦法用了、有效云云。這才是正途。公子想的那玩意……寫詩……寫詩都不如再給她唱一遍劉大哥講話理太偏!」

    「投其所好。就像釣魚,你用香油拌麥麩餌料卻想釣鲶魚,那不是南轅北轍嗎?」

    「沒有雌雄之別的尊重、將她當成豪傑知己求問的被需求感、用她給的主意做些事然後告訴她效果並稱讚她的才能、順著她的巾幗亦可為豪傑的心態。捏住這四點!」

    劉鈺細細品了品這番話,心裡那種刺撓的不知所措的感覺漸漸消散,許真的是當局者迷,被康不怠一說,立刻雲開月明。

    「公子要做的,就是現在什麼都不做,更別想著學幾句酸詩情詞。而是往上爬,往上爬,往上爬,爬到高處,方有資格論天下事。」

    「現下,公子應該靜下心,繼續跟著我學寫策論。雖不知公子為什麼非要做那幾篇,但萬一不是那幾篇呢?多學學,以防萬一。」

    「是,先生說得是。是我想錯了。」劉鈺衝著康不怠拱拱手,深吸幾口氣,將心裡那道刺撓的火驅走,靜下心開始跟著康不怠分析學習三蘇、王安石、范仲淹等人的策論名篇。



第一二七章 必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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