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淮鹽政使說的這樁公案,一桿子打到了前朝萬曆四十幾年。
而這樁公案,其實就是大順鹽政改革的源頭。也就是兩淮鹽政使說的「當初是飲鴆止渴,但不飲不行」。
也算是兩淮鹽政使心態崩了的那種類似於信仰、理想和現實出現了巨大衝突之後的信仰近乎崩塌的來源。
大體就是,當時私鹽橫行,甚至於一些行鹽官,認為私鹽暢銷,利於百姓。
其實,這個單從道理上講,是真的難以反駁的。
不管是儒家的仁義道德。
還是劉鈺在歐洲那邊鼓吹為了開門的自由貿易理論。
都沒法反駁。
道理對不對?
太對了。
理論上,朝廷廢棄鹽稅、廢棄鹽鐵專營,全面的私有化、市場化,走私不再是走私,那麼私鹽也就不再是私鹽。
那麼,基本上按說就能推出來一個結論:鹽會降價。有利百姓。
道理好像是對的。
但現實不是完美道理運行下的世界。
也沒有一個無需考慮國防、賑災、水利、教育、政府運轉的完美世界。
這件事吧,其實就類似於英國的茶稅問題。
英國茶稅問題的解決方法,是增收窗戶稅彌補。大明廢掉鹽稅,能收明白窗戶稅?沒錢直接等死?
當時當地各地的一些行鹽官,是有大義加身的,所以有此大義,是真敢懟的一引官鹽都入不了管轄地的。
大義有沒有用?
有用。太有用了。
有用到私鹽販子也覺得,自己的事業是正義的,是有減輕百姓負擔這個大義在身的。
有用到查辦私鹽的底層官吏,面對私鹽販子的時候,內心也會先矮三分,覺得自己做的不對。
歷史上,這種心態從明末一直延續到18世紀初,以至於很多地方確實就是在心理上對私鹽販子矮一頭。
心理上先認為錯在自己、自己理虧。
這種心態非常好理解,而且屢見不鮮,久後亦多常見。
明確來說,就是意識形態層面徹底崩了。
這種事,不能誅心地去講,說是行鹽官一定是中飽私囊,收了私鹽販子的錢、沆瀣一氣狼狽為奸三七分成之類的。
雖然大部分確實是,但畢竟波士頓傾茶不也是開國之始、喜迎荷蘭入主倫敦削弱王權也是光榮革命嘛。
不能誅心,便可以假裝這就是萌芽意識的覺醒。
斷章取義地講,這都快進到古典自由派經濟學了,這不算的話,那什麼樣才算?
只不過,覺醒的下一步,應該是起兵摁著皇帝的腦袋立出大憲敢不同意就絞架伺候、鎮壓明末農民大起義吊死所有的農民起義軍屠盡所有破產小農、北伐韃虜。
結果三件事,一件都沒幹。
真就是爛泥扶不上牆,當不了統治階級。
在這個大背景下,大明應天府治中袁世振被扔出來出來整理兩淮鹽政,解決已久的問題。
鹽政崩壞,表面上看,是鹽引太多,鹽不夠,生產似乎不足。
這鹽引,其實有點類似於「國債」、「債券」,只不過朝廷是用鹽稅來還,這也很正常,歐洲各國這時候發國債也是用稅收什麼的做抵押。
只不過,兌付無力。
這是開國時候的胎里病,中央財政不足,治不了。
只能不斷「借貸」、「超發紙幣」,維繫生計。
加之藩王搞鹽引、豪族權貴搞鹽引、掛靠、入股、三百斤的引敢運三萬斤等等等等……
這個就非常好理解,雖然說明太祖當初說,任何人不得破壞鹽政,否則杖一百。但。
就不提後來皇帝帶著藩王自己違反,胡亂分鹽引之利,崩解國防動員體制。
就說仿佛劉鈺這樣級別的官員,找個白手套去弄鹽,手裡拿著三百斤的引,裝了三萬斤,報上後台名號,當地官員還能真管呀?
萬曆四十五年,一些商人手裡的鹽引,要兌付支取,可能都要排到他媽西曆1644年了。
前朝中央集權崩潰,管轄無力,民間的「商業氛圍」,極為濃厚。
投機、倒把、囤積、期貨,那簡直是玩出來花了。
好比你是個負責銷售運輸鹽的商人,你拿到了鹽引,到了鹽場,發現沒鹽。
算算時間,哦,你想拿到鹽啊,那等兩年後吧。或者,你要著急,你在淮北取三分之一、去淮南取三分之一、去長蘆取六分之一、去福建取六分之一。
這時候你咋辦?
資本又不足,這兩年根本等不起。去淮北淮南長蘆福建走一圈,路費比鹽引還貴。
這時候,有壟斷大資本找到你,說兄弟,你這鹽引賣給我吧,我這有明天就能取鹽的鹽引。你這個鹽引,60兩銀子賣我;我這個明天就能取鹽的,150兩賣你。別說兩年,老子的資本,五年也周轉的起。
你說我這鹽引值100兩,你那鹽引也值100兩,我覺得我里外里虧了啊。
壟斷大資本告訴你,隨便,自願啊,不強求。你要願意等呢,你就等唄,或者去福建取鹽運到河南去賣嘛。可不是逼你,咱們公平買賣,契約交易,就像是佃戶租地主的地一樣公平,純粹自願。
沒辦法,買吧、賣吧,難道還真等兩年啊?
這種情況,想解決,也很好解決。
但就像是敘州府尹牛從昀說的那樣,造反,是最高法理,是唯一可以全盤不承認之前所有契約,不管是明文契還是習慣契的最高法理。雖然他用錯詞了,單純的造反並不能全盤否定之前的所有契約和法權基礎,但意思到了。
然而當時的大明朝廷想要解決,卻是無解的。
袁世振去了之後,怎麼辦?難道不承認這些鹽引?他敢不認,明天就得死。
他不是反賊,這也不是造反,這是朝廷還在的時候,是要講規矩的。朝廷才是規矩的最大受益者,這些鹽引還是要認的。
再說,盤根錯節,都有勢力,他能怎麼辦?
只能把所有的舊引收在一起,宣布分十年兌付。這十年的每一年,都有90%的新引要納稅,剩下的10%是舊引可以不用納稅了。
而且為了得到大資本的認可,袁世振能咋辦?
只能做出承諾:鹽引世襲。
你們今天買多少新引,以後你們子孫後代就擁有這些鹽引,萬世不易,和土地一樣,世襲。
商人遂踴躍購買。
他知不知道這是飲鴆止渴?
知道。
明擺著的事,這是生活必需品啊,搞商人壟斷世襲?再傻也不能傻到連這個都不懂。
可是能怎麼辦?
已經萬曆四十五年了,明眼人都知道,再收不上來錢,朝廷就要完犢子了。
晚上就要渴死了,還去考慮這是不是鴆酒?喝下去以後能不能死?
鹽引世襲一出,大資本歡呼雀躍,踴躍購買。
屁股決定腦袋,誰要是當時的大囤引商、大投機壟斷資本,誰都歡呼雀躍。
以至於後來袁世振被閹黨誣陷受賄,具體是否受賄未知可能沒受也可能受了,鹽商直接開票出錢,問朝廷要多少錢吧,報個價,別廢話,給個數。
直接遞上銀子給保出來的,沒讓他花一分錢。
自此之後,鹽政徹底偏離了自唐朝開始的百姓生產、官方收購、官方運輸、商販銷售完成最後一百里的軌跡。
雖然其實早就崩了,但在法理上完成轉變是在這一年。
本來大順是有機會全盤否定不認的。
奈何武德不夠充沛,一片石一戰打輸了。
等到九宮山之後,大順自己主動砍了「均田」的大旗,立起來了「保天下」的大旗。
保天下,其實就是保過去的一切。精華和糟粕都保住。
就像是地契一樣,只要選擇了保天下,那麼只能認。而鹽引世襲之後,其實和地契差不多了,也只能認。
好在,明末亂世,在鹽引這塊上,還算是完成了一波「均田」。
陝商、晉商、徽商,當初各自站隊。於是在不改變法權的前提下,新人換舊人。
在恢復期,這鹽引世襲之法,也還湊合。
當然,最終讓大順李家王朝下決心動鹽政,還是因為海外貿易替代了鹽稅的國債屬性、北方戰爭結束戰略重心難移鹽政的最後軍事動員法意義也不存在了。
但其實也是皇帝耍無賴了:我就不認這過去的契約了,你能怎麼滴吧,不服就拉隊伍干一下子,我在紫禁城等你。
保障這一次鹽政改革的「民意」基礎,是大順剛剛完成了東征、西討、南下、修淮河。向全天下亮了朝廷的肌肉我在二十年內做到了類似隋煬帝做的幾件大事但還沒有亡國。
梳理清楚了從大明開國的中央財政政策、到後來的開中法、再到最後的綱鹽法的仿佛必然的路,也就明白兩淮鹽政使為什麼會說劉鈺讓他信仰崩塌了。
本來他雄心萬丈,覺得可以一勞永逸解決鹽政問題。
但從書本走到現實世界,隨便幾個小問題,就讓他拿不出可以完美解決的答案。
問劉鈺,怎麼辦。劉鈺說,要一條從初一從東海出發、月末就能到西域的道路運輸網,否則無解。
換言之,在劉鈺看來,想要根本解決鹽政問題,根本在物流運輸,不在這個政策那個政策。
既在生產,也不在生產;也在引票,也不在引票;既在政策,也不在政策。
只要沒有他說的朔日發東海、晦日至西域的交通物流體系,或者隱晦的真正說法是生產力達不到一定水平無法做到下一步。
那麼,現在條件下,不管怎麼辦,都是修修補補。因為真正能解決的辦法,現在的生產力水平不支持。
劉鈺是覺得無所謂,信心滿滿。
可兩淮鹽政使敢相信嗎?敢相信有朝一日,能有一個月就能從東海跑到西域的交通工具嗎?
既不相信,再回頭看看從前朝開始的一系列變革,他僅存的那點理想和信仰,真的是崩了。
他不信劉鈺在歐洲到處兜售的那一套自由貿易理論,但他相信仁政王道,一樣可以得出相同的結論,雖然推理過程和公理完全不一樣。
仁政王道的推演,私鹽合法化,放開鹽禁,就是利民的。這個當年鹽鐵會議的時候,就已經扯的一地雞毛了。
這個無需狡辯誰是「民」,如果這是個純粹理論的問題,並且不考慮國防、賑災、水利等開支;不考慮國家調控邊遠地區的經濟轉移;不考慮教育等等等等完美條件的前提下,確實是利民的,而且確實是庶民的民。
但,現實的結果,就是沒錢差點亡天下。
這是信仰和現實的衝突。
而理想和現實的衝突,則是他認為有好辦法,可以既保證朝廷的稅收,也能降低鹽價,使百姓受益,取一個「折中」的仁政王道。
現實是,壯志滿滿的來到了海州,兩個小問題直接問的心態崩了。最後劉鈺給出的辦法,更是擺明了告訴他,就是修補修補,均田兼併再均田,治不了根。
他讀書學的聖賢之學,告訴他,是有治標治本的方法的。
然而現實無情地告訴他,就現在的條件下,誰要說能治標治本,純粹扯淡。
到了生產環節,劉鈺更是說的簡直直白到一定程度的,一點溫情脈脈的外衣都沒披,直言不諱。
而偏偏,在他聽來,這些手段是真的有效。
他不是孩子,也不是不通世事,只是在內心心底還殘餘那麼一丁點的聖賢學問的信仰。
而短短几天之內,這僅存的東西,被劉鈺狠狠地踐踏。
告訴他做什麼都是無意義的。
都只是在修修補補,永墮王朝的輪迴,無法超脫。
大順終將毀滅,而毀滅本身也是一場均田兼併再均田的修修補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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