詭異的安靜之下,這些私鹽販子中有實在受不了的,把心一橫心道大不了一死個驢毬子的!
「國公,也非是我們誇口,就是我們有本事,是那些賣官鹽的沒本事。這便叫占著茅坑不拉屎,白白占了那麼好的位置,卻做不出事來。若他們有本事,我們別說賣到信陽,怕是襄陽都賣不到。」
劉鈺笑道:「扯淡,你們要是賣官鹽,也一個鳥樣。那就是個籠子,在外面本事再大的,進去也得變王八老鱉。這是籠子的問題,竟還真以為你們真箇就有翻江倒海的本事了?」
說完,輕咳一聲,喚了個人,一個隨從從外面拿著紙筆走進來,就坐在下面的凳子上,將手腕懸起,等待著審問的速記。
短暫的溝通之後,劉鈺就開始問這些私鹽販子一些關鍵性的、逐漸開始嚴重的問題了。
從私鹽運輸的線路開始,到各個縣的銷售數額、接應人手、運輸成本、行賄的額外成本。
再到私鹽從何運來,鹽井的老闆是哪裡人,四川的鹽業政策等等,逐漸深入。
不同的視角,看待同一個問題,會有完全不同的感受。
從這些私鹽販子的口供里,劉鈺看到的,是大順開國百年的戰爭史。
從甲申年開始的四川拉鋸,再到反擊,再到收復失地還於舊都。
然後開始北伐,開始對蒙古和遼東用兵,然後陝西、山西商人因為協助軍需後勤開始崛起。
再然後,北方逐漸平定,大量的陝西商人有了做大買賣、和官府打交道的經驗,也有了在淮地辦鹽支持軍需的經驗。
同時因為戰爭,使得陝西商人富集了大量的資本。
伴隨著大順北方戰爭的結束,攜帶了戰爭期間積累的大量資本、和之前幾十年置辦軍需和官方打好的關係、以及之前就搞鹽業運輸的優勢加身的陝西商人,越過了秦嶺,進入了四川。
四川開辦鹽場的,都是些小手工業,資本不足。
加之沒有兩淮鹽業的鍛煉、沒有置辦軍需的鍛煉,對朝廷的政策反應有些遲鈍。
而陝西這邊的商人,則抓住機會,很快崛起,成功壟斷了四川的鹽業。
形成了一種全新的,在劉鈺看來生機勃勃的模式。
四川士紳的土地、陝西的資本、四川的勞動力,以及實則是江南的白銀貨幣,在這裡成功地融合到了一處,迸發出極大的、勃勃然如英國羊毛讓地主和資本家擰在一起的資本主義的生機。
四川擁有土地的士紳,樂於陝西大商人攜帶資本來投資,因為這意味著他們的地租將要漲價。
有些人是長期出租土地給陝西資本,簽訂許多年的合同。
有些人則是很聰明地選擇了「以地入股」,但又帶一部分「押山銀」。
所謂「押山銀」,就是一次性的收入,由陝西資本在租地之前,抵押給四川地主,保證在租賃經營期間不會破產跑路,而如果破產跑路則這筆錢就直接給地主所有。
與其說這是四川與陝西之間的商業差距,不如說是四川與江南地區的商業差距。
因為此時世人皆知「蜀人不諳行鹽,唯諳產鹽;秦人多於江南習鹺業,資本又厚」。
也算是兩淮地區與徽商的競爭失敗者,跑到這裡又打贏了本地原有的小手工業者和本地商幫。
而這實際上也是一種大順特殊的隱藏的財政轉移。
打一口上等的好鹽井,要保證天然氣充足且滷水豐富的話,需要的成本最高可能要三四萬兩銀子。
幾百米深的井,不是一般的從業者所能承擔的資本。
而陝西這些商人的資本是哪來的呢?
從北邊戰場上賺的。
那北邊戰場花的錢又是哪來的?
朝廷從江南收的。
應該說,戰爭和漕運,是大順為數不多的國家干涉調控和財政轉移手段。
只不過伴隨著北方戰爭結束,逼得劉鈺不得不搞別的方法讓大順的資本往邊遠地區轉移。
而劉鈺請史世用千里迢迢去抓私鹽販子的用意,則有兩個因素。
第一個,還是信陽等地,作為淮北鹽區的偏遠地帶,那裡最可能遭到淮南鹽商的阻擊。
淮北鹽區的周邊,劉鈺就根本不擔心。不會有傻子玩阻擊食鹽的時候,守著鹽場無限收的,那不是家裡有錢,那得是家裡有個波托西銀山。
這種偏遠地區,才是可能發生「戰爭」的主戰場,他需要一些「精銳」的私鹽販子來當「打手」。
第二個,便還是怎麼看待這一次大順改革的問題了。
在劉鈺看來,這就是修修補補。
他心裡早就存了大順早晚要完,修修補補毫無卵用的心思。
所求所做的一切,都是一直在給大順挖墳。
只不過,挖墳的時候,要考慮讓大順這個舊母體,健康一點,蘊蓄的新時代強壯一些,別到時候搞出來一屍兩命的事兒。
新時代只能孕育在舊時代的體內,這一點毋庸置疑。
所以劉鈺怎麼看待這一次朝堂中提到的鹽政改革方案?基本就覺得兩個字:扯淡。
既是要改,直接動兩淮鹽區。
還要因為運河被廢,需要重新定山西、山東、長蘆的鹽區。
以及……修淮河水利等問題。
實際上,劉鈺想要的鹽改,是讓兩淮鹽區直接放棄湖北湖南,全部分給四川鹽。
反正要動兩淮鹽商,不如一次性動的動靜大點。
漕運、鹽工……這不是劉鈺計劃中的蘇北經濟支柱。
他要直接廢掉整個運河經濟帶,從淮安到揚州,全搞廢。
蘇北還是給蘇南做原材料產地,種種棉花、種種糧食,做蘇南的經濟附庸和「廉價勞動力提供地」。
這麼考慮,有幾個原因。
他對四川鹽好還是兩淮鹽好,沒有太大興趣。
但他知道,四川鹽井的模式,開發一個新井需要幾千幾萬兩白銀,是個天然的資本聚集型產業。
這也意味著,蒸汽機可以在鹽井區展開應用。
至少,可以取代馬拉的絞盤,當地本身就有配套的工具,蒸汽機只是個動力,取代馬的動力。
趁著這一波出讓湖北、湖南給四川鹽,保證大量資本投資的時候,把蒸汽機推出去。
誰說蒸汽機的使用,非得先盯著紡織業呢?
同時,鹽井技術,是可以用來低效採油的,這是毋庸置疑的。既能打上百米的井,技術積累之下,陝西的油田也是可以發展發展的玻璃製造業的發展和鯨海動物脂肪業的發展,以及鹽井區勞動密集對照明的需求,都使得延長的油可以提上日程的。汽油柴油全扔掉,現在石油最值錢的就是煤油。
等於是劉鈺通過自己在封建王朝的地位和影響力,通過割兩淮肉、給四川鹽憑空變出一個兩湖市場的機會,讓一部分新投資直接應用蒸汽機。
而對蘇南淮北而言。
在劉鈺看來,運河被廢,實際上,淮安這樣的此時全國排名前八的城市,衰落就已經是必然的了。估計廢了運河的二十年後,莫說前八,估計前十八都沒影了。
同時,淮河入海,整理灌區……
以及最重要的一點,那就是運河被廢,保北不保南的潛規則被取消,大順已經有了在黃河決口之後,不管,任其向北流解決兩淮水患的先決條件了。
一些次要的問題,比如雨季時候,運河排水沖田;旱天時候,運河卡水禁灌的問題,都伴隨著海運興起而解決了。
也即是說,蘇北地區的農業條件,馬上就要好轉了。
淮南是煮鹽法,又需要大量的林地提供木柴,這些都可以開墾成為土地。
淮河入海,直接修整淮河灌溉區,使得淮河灌溉區的條件,完全可以發展農業了。
中國有很多適合的棉花產地,但很多都是理論上的,對蘇南的輕工業革命發展毫無意義。
比如西域,那真是種棉花的好地方,但此時卵用呢?
山東河南,那也是上等的棉花產地。
但問題是那裡是大順北方的糧食主產區,巨大的人口壓力,怎麼可能鼓勵種棉花?
蘇北則沒有這個問題。
在宋朝黃河南下之後,蘇北地區一直就是糧荒區,幾乎每隔幾年就需要蠲免,救助,漕米賑濟。
這個此時的「破地方」、拿河南一個縣都捨不得換除了鹽的「窮蘇北」,朝廷壓根就沒有考慮糧食安全的顧慮。
劉鈺要說:為了發展工業,讓河南種棉花吧。
估計能讓人噴死,從皇帝到言官,都得狂噴,這是取死之道。
但要說,讓蘇北種棉花吧。
只要能保證蘇北的棉花,能換到南洋的稻米,朝廷得蹦著高的同意,心想著總算不用每年二三十萬兩賑濟了。
而且,蘇北地區的特殊情況,使得如果改革持續下去,是大順的天下畿內地區,唯一一處適合資本大規模投入土地運營的地方。
三個原因。
其一,因為淮南要煮鹽。
所以,大片的土地,覆蓋著草、樹,尤其是一些荒灘,朝廷是有嚴格管控的。
禁止開墾。
目的就是為了淮南煮鹽做燃料用。
而劉鈺是雙管齊下的策略,要直接把這些土地變成可以開墾。
四川鹽把兩湖地區搶到手,讓淮南鹽衰退,是一招;另一招就是曬鹽法推廣,曬鹽法可以與鹽票配合,但不容易與鹽引配合,制度改革算是軟體更新,為硬體更新做準備這正是大順的奇葩之處,先軟後硬,很難做到先硬後軟。
這兩招一下,淮南鹽區即便不廢,但大量的草場、林區,存在的意義也就不大了。
都可以開墾。
其二,小農區,和資本投入的大規模土地墾荒區,二者並不重合,互不影響。
很多荒灘,只能大規模的資本投入,才有利可圖。
小農搞,三年就得撂荒跑路。
比如這些灘涂鹽鹼地,是可以種棉花的。但,不是小農的種法。
種一畝地的棉花,需要一畝地的草、一畝地的輪耕田、一畝地的養地田。
比如,甲地種棉花,乙地要種草,用乙地的草,覆蓋甲地,防止太陽曝曬水分蒸騰出現鹽鹼現象。
丙地則種苜蓿、蠶豆、金花菜等,不要空著,防止土地反鹽。
而丁地,則預備第二年要覆蓋棉田的草。
這是淮北地區的老經驗,但顯然這不是小農玩得轉的。
要小農種,最多三年,土地鹽鹼化、失去肥力,種啥也不會長的。
資本投入則不同了,人力又便宜,地也便宜都是荒灘,而蘇南即將迎來一波對外出口的新高峰,正是急需棉花的時候,如何能不賺錢?
其三,還是蒸汽機的使用。
水利設施,也需要動力提水。
大規模的農田,才讓擁有者有改良的動力,也有改良的資本。
哪怕是挖水渠呢,一戶戶小農是不可能挖水渠的。要麼歸集體所有,要麼歸資本所有。
伴隨著蘇北鹽業和運河產業的瓦解,大量的失業人口,都可以提供廉價的勞動力。
要是不想去南洋的種植園,那就留在蘇北摘棉花唄,或者去松江府當包身工去工廠干到死。
故而劉鈺對這一次鹽業改革的想法,就和別人大為不同。
比如朝中整天頭疼的「川鹽侵楚」問題,別人老想著怎麼杜絕,劉鈺的思路則是直接把楚劃給川,在揚州收鹽稅,和在某種意義上另一個時空的大順革命老區夔州收鹽稅,有何區別?
讓楚地歸川鹽,那不就沒有「侵」這個字了嗎?類似於不給錢就不算賣的思路,這不問題就解決了嗎?
原本不得不把兩湖劃給兩淮,是因為運河和鹽業之重,關係到大順的財政。
現在運河被海運取代、緊急財政被對外貿易取代,這還非得把湘楚歸兩淮,這不就是標準的刻舟求劍思維?
讓淮南燒木柴煮出來的鹽,逆流而上到武漢;去和用天然氣煮的鹽、順留而下的川鹽去爭。哪來的自信呢?
這種自信的先決物質基礎,是一種冒著黑煙、逆流頂風也能運貨的船。但顯然,現在並沒有這玩意兒。
只要沒有冒著黑煙能逆流而上的這玩意兒,便不收鹽稅都爭不過,這是明擺著的事。
大順對準噶爾戰爭的結束和對俄勘定邊界的完成,陝資入川就已是必然了。江南頂不過徽商,難道在陝西投資種樹?不去四川去哪?這時候要推一把,而不是往回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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