斷簪記 第64章擁立

    趙震見平躺在地的一個是個頭髮花白的老者,滿臉是血,眼睛的地方成了窟窿,嘴半張著,也都是血,雖然他面目血污,趙震還是認出是去談判的賀相,他失聲大喊:「快去找郎中,找郎中啊!」有人說道:「已經去找了!」

    趙震再看另一個人,見其胸前插著一把匕首,雖然還有氣,可明顯是因匕首沒有拔++出來,人肯定活不成了,趙震認出是賀相的大兒子,賀雪鴻。

    賀雲鴻跪著爬到了父親身邊,顫抖著聲音哭喊:「爹!父親!大哥!」賀相微微搖頭,賀雪鴻聽見了,對著賀雲鴻瞪大眼睛,艱難地說:「太子……對他們說……是父親主戰……派了大軍……」賀雲鴻哭著點頭:「大哥!大哥!」

    賀雪鴻的瞳孔散開,喃喃地說道:「三弟,我的孩兒們……」賀雲鴻泣不成聲:「大哥……放心……你放心……」賀雪鴻呼出一口氣,臉色暗了,可是眼睛沒有閉上。

    賀雲鴻泣不成聲,賀相喉嚨里咯咯地響,大塊鮮血從嘴裡吐了出來,賀雲鴻強力咽下哭泣,哽咽著說:「父親!您在京城了!我是三郎,您回來了!」賀相的眼眶裡流出血水,賀雲鴻壓抑著,不敢大哭出來。

    一個郎中擠了進來,拿起了賀相的手摸了脈,又看了看眼睛和嘴,扭頭說:「剜眼割舌,快抬去我的醫所!這裡沒有可洗滌的東西!」幾個兵士抬起賀相身下的門板,賀雲鴻坐在地上哭,站不起來,趙震遞給他信。

    賀雲鴻雙手抖著,竟然撕不開信封,趙震拿過信封,撕開了抽出裡面的信讀了,呸了一聲,又給賀雲鴻。賀雲鴻用袖子使勁擦自己的眼睛,抽噎著讀了信,一邊哭一邊發了瘋般笑起來,趙震一把將他拉起來,在他耳邊低聲道:「賀侍郎節哀!此是國難之際!太子好無恥!竟然動用傳國玉璽,自稱為帝,下手諭令吾等投降!賀侍郎請重大局!」

    賀雲鴻又哭又笑,可是慢慢哭聲減弱了,趙震見那些抬著門板的兵士們走下城了,就拖著賀雲鴻跟著他們。賀雲鴻一邊踉蹌著走,一邊回頭,嗚咽著說:「請……將……我大哥的屍身……暫停……暫停在此……讓……讓我二哥前來……」

    趙震扭頭說:「好好護住賀大公子的屍身,去叫賀二公子來。」

    趙震拉著賀雲鴻走了幾個街口,跟著那個郎中進了街旁的醫所。

    趙震扶著賀雲鴻在醫所外間坐下,讓抬門板的軍士們等在外面,自己到賀雲鴻身邊蹲下,小聲問:「此信一定要上呈眾朝臣,賀侍郎準備如何?」

    賀雲鴻終於不哭了,兩眼浮腫,咬著牙問:「皇子們誰在府中?」

    趙震說道:「都沒出去,二皇子,三皇子和四皇子,均在。」

    賀雲鴻說道:「讓人給他們分別送信,想當皇帝,就去朝會殿,我會擁立他為帝!」

    趙震皺眉想了片刻,深吸了口氣說道:「只能如此了!我領禁軍給你壓陣……」

    賀雲鴻搖頭:「不,你不能出面,你找個不怕死的,來和我配合,將你囚禁起來。」

    趙震又不解:「這是為何?」

    賀雲鴻低聲冷笑:「我這邊一立新帝,太子,他既然沒有骨頭,就一定會乞求戎兵將他放回,以江山社稷換他自己的活命!」

    趙震一愣,看著賀雲鴻:「那,那可怎麼辦?他的確有傳國玉璽呀!而且,他主理朝政這麼多年,朝臣肯定會向著他的。」

    賀雲鴻譏諷地說:「我本來也沒指望新帝真能站得住,如果是勇王,還有可能,這幾個人,都沒用!」

    趙震問:「那你為何還要如此?」

    賀雲鴻看向窗外灰色的天空:「為了拖延時間,讓勇王趕回來!」

    趙震恍然,嘆道:「是啊,如果現在不立新君,就要按照太子手諭降國。立了新君,能支撐些日子……只是,勇王會趕回來嗎?」

    賀雲鴻堅定地說:「他一定會!夏貴妃、勇王妃和他的兩個孩子都在京城,他是個重情義的,刀山火海,他也會打回來!」他心中一動,也許就因為如此,勇王才一眼就看出了凌大小姐的心+性++吧……他馬上收回思緒,他現在要做的事情太多了,他的心太痛了!

    趙震握拳道:「好!我這就去安排!我去找張杰,他是個光棍,家中無人。他是我朝第一神射手,得兵士愛戴,與我不打不相識……」他才要起身,忽然又看向賀雲鴻:「可是,如果太子回來了,你……」他咽下去了下面的話。

    賀雲鴻含淚笑了笑:「我犯下大錯,正不想活呢,這不正好嗎?所以你不能出頭,要留有用之身,勇王需要你。你記住,除非萬不得已,你必須等到勇王回來之時才能行動!千萬不能魯莽!否則京城一亂,外敵入城,後果嚴重!」

    趙震思想片刻,對賀雲鴻點頭說:「好!只要戎兵不進城,我就一定等到勇王回來!」他站起身,看著賀雲鴻莊重地行了一禮,賀雲鴻站不起來,流著淚笑著拱手還了禮。

    趙震走出了簡陋的醫室,安排人將馬車趕到這裡,一會兒送賀相回府,才離開了。

    賀雲鴻閉上眼睛,用手托著衣袖捧了臉。等到屋子裡有人出來說:「賀侍郎,郎中包紮好了,可以將賀相送回去了。」賀雲鴻從袖子裡抬起頭,他的衣袖已經全濕了。他哽咽著說:「隨我去賀府取診金。」

    那個郎中是個中年人,搖頭說:「算了吧。」

    賀雲鴻堅持道:「走吧,府中,我母親,怕也是要……」他無法說下去。

    郎中遲疑了下,去找了藥箱背上說:「好,就隨賀侍郎走一趟。」

    對於朝堂和相府,這都是艱難的一天。

    賀雲鴻領著軍士們和郎中將賀相運回賀府,自己都沒有進府門,就轉身又上了馬車,直接去了朝堂。

    朝會殿中,眾臣已經得到了消息,賀雲鴻一進殿門,就有人紛紛上前:「侍郎,節哀順變!」「侍郎,賀相如何了?」「侍郎,現在該在賀相前盡孝,可不用上朝了……」

    賀雲鴻拿出了血染的紙張,扔在了地上,說道:「這是太子命人投降的手書!」

    有人撿了起來,一讀道:「這是傳國玉璽加蓋的詔書啊!」

    賀雲鴻怒道:「太子誤國,繼位不遵禮法,即使有傳國玉璽之印,也不可為君!太子如此無恥,不堪重任,當剝其儲君之位!」

    朝臣中有人站出來:「賀侍郎,太子和皇上都身在敵營,自然要先保重龍體,忍辱負重,臨時苟且,也是為了日後光復江山!」

    賀雲鴻蔑視地笑:「江山未失,何來日後?!此時不降,自然無需日後光復!」

    又有一人站出:「賀侍郎,暫時投降又如何,至少可以少流些血!自古以來,中原大地也不是沒有被外族侵略過,可是那些蠻人,不最後都被漢化儒家化了嗎?這些戎兵有朝一日也會向孔子膜拜,此乃必然,不過早晚而已。」

    賀雲鴻轉眼看去,王右相等高官都默默不語,不加反駁。即使那些賀相舊人,也目光迴避,他厲聲說道:「何人敢說投降會少流血?!白起坑殺二十萬趙卒可是少流了血?!此時京城還有幾十萬禁軍,固守城池,尚有生機。一旦投降,戎兵殘暴,京城豈能免遭洗劫?!放下武器,就是引頸就戮!君等各家,以為投降就能躲得過去災禍嗎?!」

    又有一人說道:「賀侍郎,吾等方才聽報賀相被剜眼割舌,賀員外郎被殺,賀侍郎心痛難忍,吾等都可以理解。只是,不能以此人私怨,代決國家大事。若是因此就不投降,那麼要有多少人為此喪生?這樣看來,還是太子,就是他自立新帝,比較能心繫百姓……」

    賀雲鴻臉色雪白,顫抖著說:「你既然知道我父被戎兵剜眼割舌,我長兄被殺,還倡議投降,居心何其惡毒!他們本是前往北朝兵營議和的我朝高官!北朝殘殺我父兄,說明了什麼?!說明他們根本不想要議和!他們要殺閥無度!一葉知秋,我朝議和之相他們尚且敢如此下手,那麼京城的那些平民百姓又當如何?!納降之時,就是百姓淪為被屠羔羊之刻!我曾在晉元城親歷破城,戎兵斬殺手無寸鐵的平民百姓,毫不手軟!你以為你投降了,就會被奉為上賓?你的親眷會如何?你的友朋會如何?城門一開,鐵騎踏入。傷我父殺我兄長之人,能保護你家的婦人不被凌+辱?能阻止戎兵破你門而入嗎?!你們怎麼不捫心自問,這些年,君等食君俸祿,是誰給的銀子?!是我朝的百姓!諸位得我朝民眾供養,如今萬民塗炭,你們難道只想降國?將百姓交於一眾強虜之手?!」他聲色俱厲,咄咄逼人。

    有一個人畏縮著說:「也許……也許是賀相起兵北上,才至北朝報復,其他人,若無仇恨,許能活命……」

    賀雲鴻冷笑道:「你以為你說未曾涉及籌兵就能保命?若有人指你做了籌兵之事你能如何?!你覺得戎兵會調查一下,以免錯殺了你,還是先殺了你,以免錯放了你?!你怎麼能寄託北朝對你心存憐憫?你難道沒有看到他們是如何斬殺了我朝幾萬軍士?!你以為他們殺死的人,每個人都在戰鬥?多少人是轉身而逃甚至投降,也同樣被殺!豺狼之性,豈有慈悲?你緣木求魚,只會自取滅亡!」

    又一人說道:「賀侍郎不要忘了,皇上和太子都在敵營中,若是不遵太子手書投降,那他們……」

    賀雲鴻切齒道:「君為輕,社稷為重!若遵太子手諭投降,何止半壁江山,全國淪陷!」

    有人捧著太子的手書道:「這……這畢竟是傳國御璽……」

    賀雲鴻說道:「傳國玉璽落入敵手,為敵所用,難道還有傳國之力?!傳國傳國,要傳承我朝國體!靠我朝之敵所助而稱帝之人,即使有國璽,也是『偽帝』!實是漢奸賣國之賊!為了社稷百姓,吾等豈能認此賊子為『君』?!印石落在敵之手,豈可再尊為傳國玉璽?!不過是一塊無用的石頭!」

    ……

    一連兩個時辰,賀雲鴻舌戰群臣,引史書中所記載的降兵之悲慘境遇,亡國後,廣大民眾要遭受的痛苦和壓榨,堅決不讓眾臣接納太子手書……一直等到了四皇子安王柴玥進了宮。

    柴玥二十二歲,身材高大,臉上有兩條橫肉。他的母妃是個宮女,聽說他小時被錯餵了藥,變得性子急躁異常,經常動不動就將他覺得冒犯了他的太監奴僕活活打死。當初皇帝賜他名為「安王」,有希望他能安分守己的意思。

    柴玥穿了一身繡著蟠龍的黑色袍子走入了朝會殿,他身後跟進來了幾百禁軍,都穿著輕甲,刀劍出鞘。兵士們散開,沿著殿中的牆壁站了,將朝臣們圍了起來。

    柴玥看了看眾朝臣,問道:「聽說,太子有信來?」

    一個人忙呈上了太子的手書,柴玥用眼睛一掃,幾把就撕成了碎片,獰笑著扔在了地上。眾人一見他的神情,都嚇得不敢出聲。

    賀雲鴻向安王柴玥鄭重行禮,說道:「國家正在危難之時,臣願擁立安王為君!」

    柴玥看向一庭人眾,問道:「賀卿雖有此意,可是其他朝臣呢?」

    方才爭得面紅耳赤的朝臣們,此時竟然唯諾低聲,沒幾個人敢看安王。有一個朝臣抬頭,剛說道:「這個,擁立新君豈可如此隨意……」

    柴玥從他身後的禁軍手中奪了寶劍,騰騰幾步走到那個朝臣的面前,將劍架在了他的脖子上,罵道:「你個孫子!竟然想接受戎兵立的新帝嗎?!」

    那個朝臣一下跪倒:「安王!在下絕非此意!」

    柴玥哼了一聲,收了寶劍,看著眾人說:「趙震不思抵抗,已被囚禁,現在禁軍由這位張杰統領!」柴玥身後的禁軍首領,二十來歲,高挑個頭,寬肩膀,長馬臉,單眼皮,一臉倨傲地向眾人行了一禮。

    柴玥惡狠狠地環視朝堂:「兩萬禁軍已圍了皇宮,以免那些想要投靠北朝的人降敵誤國!大家來說說打算吧!」

    朝臣們看看圍在大殿四周的禁軍們,知道不擁立這個安王,今天是回不了家了,只能先後都同意擁立柴玥為帝。朝臣們當即擬了詔書,定下了次日登基,因無傳國玉璽,只好在後宮找了個皇帝久已不用的廢印先矇混過去,同時差人去刻印。

    柴玥對賀雲鴻說:「孤一登基,你有從龍之功,就任左相吧!」

    賀雲鴻行禮:「謝殿下,朝事已定,臣需要馬上回府料理喪事,恐無法全力相助殿下。」

    柴玥噢了一聲:「也是,那孤先用其他的人。」賀雲鴻又行了禮,從朝堂告退。

    賀雲鴻走出殿門,對著在門邊的張杰行禮,盡力平靜地說道:「張將軍,請派車送我回府。」

    張杰本來沒與賀雲鴻打過交道,此時卻很熟稔地應了,「是,賀侍郎請隨我來。」讓人們以為他們早就相識了,坐實了賀雲鴻勾結張杰擁立安王的行事。

    張杰陪著賀雲鴻往宮外走,宮中全是禁軍,賀雲鴻的步履有些亂,張杰低聲說:「侍郎,節哀!」

    賀雲鴻喉嚨鎖住,哽著聲音說:「嚴守城門,整理治安,不能讓城中混亂……」

    張杰簡潔地回答:「好。」

    兩個人到了朝官下朝的宮門,宮門外等了賀雲鴻一天的雨石等人忙迎了過來,雨石早上還對賀雲鴻貧嘴,此時剛要抱怨一下賀雲鴻怎麼天快黑了才出來,可一見賀雲鴻的臉色,雨石一個字也不敢說了——初起的暮色中,賀雲鴻眼睛紅腫,嘴唇乾裂,臉上浮著一層黑氣,像是個活死人。

    張杰給賀雲鴻安排了馬車,賀雲鴻上了馬車,在車裡就開始流淚。到賀府門前,沒進府門就聽見了裡面的哭聲。他一時無法克制,痛哭失聲。雨石掀起車簾,賀雲鴻掙扎著下了車,他昨日勞累過度,今日又大悲大痛,走了幾步,就覺得天空轉了起來。

    賀霖鴻聽了傳報,從府中哭著跑出來接他。賀雲鴻覺得頭重腳輕,身體一下就往地上倒去,賀霖鴻急忙伸手,與雨石同時托住了賀雲鴻。

    賀雲鴻眼前發黑,在賀霖鴻耳邊急促地說:「快……將大哥的兩個孩子,秘密送到余公公那裡……」接著就人事不醒了。賀霖鴻一摸他的額頭,卻是已經發起燒來,不禁心中叫苦連天。他也已經心力交瘁,很想躺倒,他前夜忙了一宿,準備離京,可誰知迎來了父親重傷,長兄被殺……母親已經昏過去了,趙氏哭得死去活來,羅氏陪著她哭,現在這個三弟要是出個好歹,他也別活了。

    賀雲鴻這次直燒了三天,等到他退燒時,新帝已然登基,年號建平,表示想在他手中建立和平。

    一直在屋裡坐著守候賀雲鴻的雨石見賀雲鴻睜開眼睛,看著有了些神兒,忙湊過去問:「公子醒了?要喝茶嗎?」賀雲鴻嗯了一下,雨石忙到門邊,「快端茶來,告訴二公子,我們公子醒過來了。」

    賀雲鴻眯瞪了一會兒,病前的事情才沖入了腦海,他想起了皇帝出城,被俘,父兄……他多希望那是一個噩夢!他的胸中再次絞痛難當,淚涌如泉,嗚咽著出聲,掙扎著要坐起來。雨石忙拿著衣服過來,給他披在肩上,連聲說:「公子!公子!慢點慢點!」

    賀雲鴻起得太猛,頭暈發蒙,又向後倒下,雨石手忙腳亂,把旁邊的幾個枕頭都拖過來,墊在賀雲鴻的身後,也哭了,說道:「公子保重啊!可別……不,不,公子大好了!要更好啊……」

    有人送茶進來,雨石給賀雲鴻端過來,賀雲鴻也知道自己不能垮了,抽泣著接過茶勉力喝下,努力平靜下來,擦去眼淚,哽咽著出聲問道:「相爺還好嗎?老夫人呢?」

    雨石連連點頭:「那天公子送相爺回來,老夫人就昏倒了,後來就一直躺著。相爺這些天有好多郎中照看著,府里給大公子設了靈堂……」他也忍不住流了眼淚。

    賀雲鴻不再問什麼,示意自己要起床,雨石忙擦了眼淚,幫著賀雲鴻穿衣服,扶著他下床洗漱。賀雲鴻覺得腳就如踩在空中一樣,再回到床上,就出了一身冷汗。他看到枕邊有個包裹,正是那日雨石包了的信匣,忽然覺得十分軟弱,非常想去讀讀那些信,尋求片刻安慰,可是卻終於沒有去碰信匣——那是個虛幻的世界,在那裡,她自由散漫,他自信溫柔,他們相互交換著心靈的禮物:他的暗,嚮往她的光;她的弱,依靠他的強;他的冷,喜愛她的熱;她的起伏,欽羨他的平靜;他的曲,欣賞她的直;她的舒朗,傾慕他的細緻。她信口開河,他細思斟酌……

    可是此時,那個世界已經消失了,他的未來所剩無幾。


    賀雲鴻又躺好,面朝牆裡,想起父親,長兄,沉默地流淚,又微皺著眉頭想著要幹的事情。半個時辰後,賀霖鴻得賀雲鴻醒來的消息,來看他了。

    才不過兩三天,賀霖鴻青黑的眼睛邊都是皺紋,額上也出現橫著的紋路。他坐到床邊,賀雲鴻使勁擦乾了眼淚,才翻過身,他抬手示意雨石等人出去,屋裡就剩下了他和賀霖鴻。

    賀霖鴻坐在床邊,忍著淚意問:「你還好吧?」

    賀雲鴻趕忙又閉上眼,平息下自己的悲痛,才睜眼問道:「將大哥的孩子送走了?」

    賀霖鴻點頭:「我親自送出去的,在茶肆給了余公公,說是你的託付,余公公說不能進勇王府,那樣對勇王妃太危險,但是他會安排到一家平民的所在。我們買下了那麼多宅地,隨便找一個地方就可以。我跟大嫂說了,對府里的人就說孩子們前兩日的晚上就讓人送出了城,去投奔南方大嫂的親戚,見到過孩子的人全被打發到大嫂娘家去了。」

    賀雲鴻「嗯」了聲,沉默了片刻,又說道:「等過些日子,你去問問大嫂是否想回娘家,而且,你休了二嫂吧!」

    賀霖鴻半晌沒有說話,賀雲鴻抬眼看他,賀霖鴻從袖子裡拿出一張紙,遞過來說:「是建平帝的委任,你是禮部尚書了。」

    賀雲鴻沒接,嘴角一扯:「掌管吉嘉軍賓凶五禮,科舉及外事往來,他可真大方。」

    賀霖鴻把紙隨意地扔在床頭,也微嘆:「你原來的吏部侍郎,後來的樞密副使都是有實權之職,建平帝對你明升暗降,這是不放心你。」

    賀雲鴻哼了一聲,合眼嘆氣:「他以為我擁立了他,就可能還會擁立別人。」

    賀霖鴻竟忍不住苦笑了一下:「其實,他還真沒錯呢。」

    賀雲鴻閉著眼睛問道:「朝上有什麼變動?」

    賀霖鴻說:「變動大了!新帝登基後,當日就貶封了近百官吏,趕走了那些他覺得不可靠的,都換上了他的親朋外戚。昨天他搬入了皇宮,將太上皇的嬪妃都趕入了冷宮。據說夏貴妃一聽太上皇被俘,就暈倒在地,一直人事不醒,是被抬著去的冷宮,一宮珍寶,都落在了建平帝的皇后手裡。還有傳言說建平帝很快要擴充後宮,讓大臣們報上適齡未嫁之女……」

    賀雲鴻嘴角譏諷地翹起:「他還真把自己當回事呢!守城方面呢?他不會忘了戎兵就在城外吧?」

    賀霖鴻回答:「建平帝下令嚴守城池,戎兵雖然已經包圍了京城,可畢竟才四萬多人,包圍圈很薄弱,每個方向,都是幾處營帳而已。聽說新帝又派人闖出了包圍,向四地發了勤王令,招呼各地軍民快來救援,至少這點,他和太子不一樣。」

    賀雲鴻點頭說:「當然,他得保住他的王位。若是他也投降,那太子不就成了主君了?」

    賀霖鴻皺著眉小聲說:「聽說,北朝那邊還拿皇帝……太上皇和太子威脅了建平帝,拖了他們出來要砍了他們……」

    賀雲鴻冷笑:「建平帝才不會理。」

    賀霖鴻點頭:「建平帝讓人一口咬定,那是假的,看都沒去看一眼……」

    賀雲鴻哼了一聲:「陛下那時說他殘暴無心,他對陛下從無好感,該是巴不得北朝把那兩個人都殺了呢。城內可有騷亂?」

    賀霖鴻答道:「張杰很是能幹,用兵將梳理了京城街道,嚴查流動人眾,把京城裡宵小盜竊搶劫之類的事壓下不少。」

    賀雲鴻說:「我聽趙震說,張杰是我朝第一神射,在禁軍中很得人尊敬。」

    賀霖鴻問道:「有他幫著,你還覺得建平帝鬥不過太子?」

    賀雲鴻搖頭:「安王一向衝動魯莽,喜怒無常,手段血腥,對國事毫無領會,還愛猜忌,對臣下沒有體恤之心。稍有些見識的人都會看出,他要是真成了皇帝,會殺很多人,而且,死的大多會是朝臣。比如我,他很快就要殺掉才安心。那些朝臣們為了保命,也會棄他而就太子。何況,鄭氏在文武都有經營,這次皇上太子出城,太子想著去算計勇王,帶走了他在禁軍中的嫡系,留在京城的禁軍多聽命趙震,我才能鑽了個空子擁立了安王。可是鄭氏肯定還有殘餘留在京中,他們無法對付勇王,對付這麼個安王——建平帝,該是綽綽有餘。」

    賀霖鴻說:「那現在建平帝該先肅清太子在軍政兩邊的勢力才對呀!」

    賀雲鴻哼道:「他倒是想!怕是還沒動手,他自己就被對方弄死了。」

    賀霖鴻說:「可是,如果各地勤王之軍到了,有這麼個想打勝戎兵的建平帝,也許我們就能勝吧?得勝後,他得軍民擁戴,就該穩坐帝位了。」

    賀雲鴻又搖頭:「他等不到那個時候,我估計,他在位不會超過十天。」

    賀霖鴻驚訝:「這麼快?!」

    賀雲鴻點頭:「太子那邊,一定等不及要回來。」他輕蔑地一笑:「現在,不知道他怎麼向北朝乞求著呢!」

    賀霖鴻問:「北朝會聽他的?」

    賀雲鴻點頭:「我們都不知道北朝那邊為將者誰,但肯定是個有謀略的,知道隱兵不發,先用火炮嚇唬我朝,結果真的嚇出了我朝的皇帝和太子!被他們一網打盡!現在他們只有四萬騎兵,一定在等著後續大軍帶著攻城器械前來,這期間,若是能有個可以降國的皇帝回京,替他們擺平京城的防禦,他們能不戰而屈人之兵,豈不更好?就是這個皇帝變卦,他們的大軍一到,還像以前那樣攻城就是了,也沒損失什麼。所以,只要太子保證降國,他們一定會放他回來。」

    賀霖鴻聽了,表情沉重,半晌後說道:「那我今天就對我娘子去說,但是你知道,女人啊……沒什麼見識……」

    賀雲鴻眼帘半垂,嘴唇微微一抿,賀霖鴻知道他想起了誰,可是此時不敢提,又說道:「你剛醒來,不能著風,先再躺躺吧,別急著出門。」

    賀雲鴻深嘆了口氣,睜開眼睛,看著賀霖鴻說:「我得去看看父親和母親,還要祭奠大哥。」

    賀霖鴻低頭,用力壓下哭泣,然後又抬頭說:「還是你自己的身體要緊。」

    賀雲鴻淺淺一笑:「左不過十來天了,也沒什麼。」

    賀霖鴻抓住賀雲鴻的手,「三弟!你逃走吧!或者趕快躲起來!」

    賀雲鴻搖頭:「你想讓我害死一家人嗎?太子回來,若是他抓了我,父親已經傷殘,母親病弱,大嫂喪夫,你的官職低微,都不是要緊之人。賀府就是倒了,畢竟還有趙家羅家那邊諸多親友,他該不會對你們下殺手,只需你們忍耐些時日,等到勇王回來就都會好了。可他如果抓不到我,就會拿你們出氣。我已經害了父親大哥,不能再……」他停下,想克制一下,可眼淚還是流了下來。

    賀霖鴻忙說:「你怎麼能說是你害了他們?!是太子啊!」

    賀雲鴻流著淚搖頭:「我們都知道大哥性情古板,父親又是太子陷害的當事之人,說什麼話那邊都不會信的。我該隨父親去!至少我知道能如何隨緣反擊。我本來只想在朝堂上防著太子趁父親不在時做動作,可是我該陪在父親身邊!……」他嗚咽起來。

    賀霖鴻也流淚:「那時誰能料到皇上和太子他們會跑啊!三弟!你別這麼埋怨自己!……」

    賀雲鴻用雙手捂著眼睛:「我不該讓父親去和談!該揪出太子安插親信誤我大軍之過!我不該怕朝中生亂,再三遲疑。攘外必先安內啊!我知道太子如此卑劣,怎麼能容太子繼續掌政?該入宮去向陛下直陳利弊!乞求陛下決斷!就是不廢太子,也該收回他的監國之權!即使京城生亂,趙震也能鎮住,藉此機會斬殺太子嫡系,有何不可?!當斷不斷必受其亂!現在的情形不比當初更糟?!是我的錯!……」他出聲悲哭,賀霖鴻也無法排解,兩個人相對哭泣,屋子外的雨石和一眾下人聽見,也一起流淚。

    哭夠了,賀雲鴻放下手,使勁抹臉,說道:「讓他們進來幫我,我們一起出去。」

    賀霖鴻用袖子擦眼:「還是……還是……等等吧……」

    賀雲鴻搖頭,提高了些聲音:「雨石!」

    雨石帶著淚領人進來,賀雲鴻再次洗了臉,眾人連攙帶扶,幫他穿好了衣服,帶了有帽子的斗篷,賀霖鴻扶著他的胳膊往屋外走,賀雲鴻嘆息般地說:「我那日讓你去城上收殮,本來是想……」

    賀霖鴻說:「想我讓瞞著母親?」

    賀雲鴻點頭,賀霖鴻沉默了片刻,說道:「我做不到,這太難了,三弟,我沒有你那樣的毅力,我真做不到……」他實在忍不住,低頭哭了。

    賀雲鴻拍了拍他的手,低聲說:「也好,瞞得了一時,瞞不過一世,至少母親見了大哥一面……何況,那樣對大嫂也太不公平了……」

    賀霖鴻哭著回握了下賀雲鴻的手,兩個人走出屋子,外面有人抬了軟轎來,賀霖鴻示意,將賀雲鴻先抬入一個院落見賀相。賀雲鴻有些驚訝父親傷成如此,竟然還是沒有和母親住在一起!但是他現在心情悲傷,無法細究這些事。賀霖鴻扶著他進了屋,賀雲鴻見賀相眼睛處纏著厚厚的白布,頭髮幾乎全白了,兩頰乾枯,顴骨高突,一時胸中絞痛,在父親床前跪下,拉了父親的手,輕聲說:「父親,是我,三郎,您多加休養,早些痊癒。」

    賀相神志清醒了,聽見賀雲鴻的聲音,揮著手表示要筆,賀霖鴻賀相扶了起來,雨石端來了筆墨盤,賀雲鴻引著父親的手到了紙上,賀相寫下:「不可接降書」。

    賀雲鴻哭了,賀相繼續寫:「立新君」。

    賀霖鴻看泣不成聲的賀雲鴻,賀雲鴻點了下頭,賀霖鴻低聲對賀相講了賀雲鴻立了安王,現在被封禮部尚書的事。

    賀相放下了筆,尋著賀雲鴻的哭聲摸索,摸到了賀雲鴻的頭,輕輕地拍了拍他的頭頂,賀雲鴻還是個孩子時,這是賀相對他表示讚賞時的動作。

    賀雲鴻失聲痛哭:「父親!對不起!……」

    賀相的眼眶中流下血淚,染紅了白布,他搖著頭,緊緊地將賀雲鴻的頭抱入懷中,張開嘴啊啊地哀哭了。

    賀霖鴻知道父親的心痛,也再次大哭,恨不能替大哥死,替三弟去死……

    片刻後,賀霖鴻見賀相滿臉的血,趕快勸著:「父親,莫要哭了,好好休養!別讓三弟傷心了!」

    賀相不舍地放開賀雲鴻的頭,摸索著給兒子擦淚,賀雲鴻見父親臉上的血,忙握著父親的手努力笑著說:「父親,沒事。我賀家於心無愧。」賀相看不見,但賀雲鴻知道他能聽出自己的語氣來。

    賀相連連點頭,拉了賀雲鴻的手,在他掌心寫了個「好」字,又拍了拍他的手心。

    賀雲鴻含淚道:「謝謝父親。」他抬手,雨石拿開托盤,遞來了條巾子,賀雲鴻細心地將父親臉上的血擦乾了,低聲說:「父親莫要傷心,勇王肯定會回來的,而且,他一定會贏!」

    賀相點了下頭。

    賀霖鴻扶著賀相躺好,又將賀雲鴻從地上攙了起來,兩個人向父親行禮告別,賀相忍著悲傷揮手讓他們離去。

    賀霖鴻扶著賀雲鴻出了院子,又走向不遠處姚氏的院落。雖然兩個人都不加評論,可是心照不宣。臨走入院落,賀霖鴻嘆氣——他現在真不想見這個母親!都什麼時候了,還嘮叨他倒賣了家產!他低聲對賀雲鴻說:「你進去吧,我在外面等著你。」他示意雨石扶著賀雲鴻,自己留在了院門外。

    賀雲鴻慢步走入了姚氏的臥室,姚氏閉著眼睛躺在床上。賀雲鴻再次跪下,向姚氏行了大禮,低聲問安道:「母親可好?」

    姚氏睜眼,無力地說:「兒啊,你可好些了?」

    賀雲鴻點頭:「孩兒無事。」

    姚氏哭泣起來:「孩子,娘命苦啊!你父忘恩,你二哥不孝!你大哥竟然去了……」

    賀雲鴻知道自己與母親的日子不多了,但此時他有起身離開的衝動,他一再告訴自己,母親的生養大恩他無以回報了,只能盡力讓母親高興些。他輕聲說:「母親要放寬心懷,不然日日煩憂,甚為痛苦。也許母親可行修佛法……」

    姚氏哭著搖頭:「不是我的事!孩子!我們家的霉運都是因為那個山大王!就是她!你父才與我爭執!他與我離心離德,就落到了如此的下場!帶累了你大哥!她弄得我們家破人亡啊!你二哥過去也沒這麼壞!現在他竟然敢騙我!騙他的母親!弄光了我們的家產!我的嫁妝他也敢賣啊!我家祖傳了三代的寶石頭面!還有你大嫂的嫁妝,我們家出了這種事,這傳出去,得讓多少人笑話!這都是那個不孝的女子……」

    賀雲鴻胸中劇痛,不得不起身:「母親,孩兒還要去給大哥上香。」

    姚氏繼續哭:「兒啊!娘就剩下你了!你可不能不聽娘的話啊……」

    賀雲鴻說道:「等祭奠完大哥,孩兒有時間就會來看母親。」說完行了禮剛要走,姚氏哭著伸手:「三郎!你等等!我心中難受啊!」賀雲鴻遲疑了一下,還是坐在了姚氏身邊,拉了姚氏的手安慰道:「母親,現在戎兵圍城,情況不好,母親不要如此難受,父親受了傷,母親能不能多關心下父親?」

    姚氏流淚說:「你父可曾關心過我?你沒看過去一年他是怎麼對待我的?!冷言冷語,漠不關心!他忘恩負義……」

    賀雲鴻有些哽咽地說:「母親,大哥去了,父親也是只差了一點哪……」

    姚氏抽泣著:「你又向著你的父!你怎麼不向著我?你覺得你父親那麼對我沒錯嗎?!他臨走前我等了他一夜,他沒向我道過歉!沒有承認過他的錯誤!」

    賀雲鴻深嘆:「母親,父親能活著是多大的幸事……」

    姚氏不快地抽回了手說:「……我累了,你先回去吧。」

    賀雲鴻說道:「母親好好休息。」起身離開了姚氏的臥室。

    賀雲鴻走出院子,神情黯淡,賀霖鴻看了看他的臉色,沒說什麼,扶著他上了軟轎,前往賀雪鴻的靈堂。

    賀府里冷冷清清,此時沒人前來弔唁,靈堂裡面只有趙氏在跪靈。

    賀雲鴻想起那日看到大哥的樣子,又開始流淚。他走到趙氏身邊,趙氏回頭,賀雲鴻一見,再次哭著跪倒在地:趙氏的眼睛哭得只有一條縫隙,臉色枯黃,哪裡是個二十四五歲的少婦,已經成了個中年婦人。趙氏已經快流幹了眼淚,見此情景,再次掩面哭泣。

    哭了一會兒,賀雲鴻大病之後,實在不支,撲倒在地。賀霖鴻忙過來扶起他,讓人幫著,將賀雲鴻抬回了院子。

    賀雲鴻這麼一折騰,又就躺了幾日。次日,賀霖鴻挪長兄棺柩去京城寺廟都沒有讓他再起身。按常理,三日內本該出殯,但是現在京城被圍,賀雪鴻的棺柩只好先被寄存廟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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