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雲鴻與凌欣笛簫合奏幾天後的一個傍晚,一輛驢車停在了新被修繕的賀府大門外,一個五十多歲的老人被人扶下了車,與他同來的家人向門上傳了名姓,說有程思序要見賀老相爺。
消息傳入賀府,賀九齡馬上示意要去見,被人扶上軟轎,抬到了門口。那個程姓老者一見賀九齡纏著黑色帶子的臉,就顫抖著上前,雙手拉了賀九齡的手,失聲痛哭:「賀兄,賀兄啊!……」賀九齡也嘆息。程思序哭了半天,被人扶著進了門。
當天賀雲鴻下朝,就在父親的屋裡見到程思序。三個人一同吃了晚飯,然後賀雲鴻與程思序談話到了深夜,賀九齡在一邊偶爾寫些詞句。
不幾日,弘興帝特批丁憂歸來的前右相程思序官上一級,接了賀相後一直空虛的左相之位。一時朝中譁然,許多人指賀雲鴻徇私枉法,向皇帝進讒言,任用賀相往日的助手。
不等喧囂平定,吏部一個八品的小官吏宋源突然呈出了一封信,信中祥述了十多年前,鄭氏通敵,聯絡北朝入侵,意在殺害那時的五皇子。人們都說此信不可靠,但是謀殺的對象是當今的皇帝,自然要徹查。案子立下,過程竟然出乎意料地順利,各種人證物證相繼出現,林林總總,一直牽扯出了戾太子指使親信不事抵抗,斬殺賀相安排在軍中的主戰將領,造成北伐大軍潰敗;後來戾太子領鄭氏禁軍出城,竟有篡位之意,更別說他還帶著鄭氏幾家家主離城投敵,甚至鄭氏殘餘蠱惑人開了內城城門,納寇入內,意在顛覆社稷,也被指為是為戾太子報仇……
這些罪行太過重大,一經呈報,馬上就得到了批覆——鄭氏族人紛紛被緝拿入獄,搜羅漏網證據。
不過半月,鄭氏皇后和戾太子因通敵謀逆,證據確鑿,被虢去名位,鄭氏已故之太傅等名人,都被奪了封名。活著的,有罪者被流放判刑,一族之人,盡貶為庶人……
戾太子妃配合法度,呈出了戾太子的不法證據,被免刑罰,回了娘家。
宋源因敏於察辨,官升兩級。
夏貴妃被追封為皇后,與先皇隆重同葬於皇陵。
經此一案,鄭氏兩百多年的根基被拔起毀去,從此朝堂之上,鄭氏再無影響。可是此事無論有多少證據,都被認為是賀雲鴻為了討弘興帝歡心而下的狠手——因為從發起者,到審案、判案之人,全是賀氏一黨中人,不給他人任何解救機會,賀雲鴻「佞臣」之名初成。
八月的一天,三日沒有來上朝的皇帝,終於坐在了龍椅上。因先皇夫婦終於合葬,他看著心情不錯。
他才坐穩,王右相就開口道:「陛下,臣有本啟奏,賀侍郎把持朝政!混淆陛下視聽!近日有禹州州守上奏……」
不等他說完,賀雲鴻出列,行禮後說道:「陛下,臣有事奏稟……」
有朝臣道:「賀侍郎!你只是五品官員,豈可隨意打斷右相大人的奏本?!」
柴瑞卻對賀雲鴻點頭:「賀愛卿,有何事啟奏?」
朝臣們早就知道只要賀雲鴻張口,皇帝從來讓他暢所欲言,此時敢怒不敢言,只能皺眉板臉。
賀雲鴻說道:「望陛下開恩,准臣迎娶雲山寨梁姐兒!」
朝堂中馬上議論紛紛,王相自持身份,不願與這個低品官員直接對上,可是其他人都接二連三地啟奏:「陛下!賀侍郎此舉極為不合禮數!自古婚姻乃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怎麼如此在朝上為己求婚?!實在是大為不堪!」
「陛下,這位梁姐兒就是當初賀侍郎所娶的凌大小姐,兩人已然和離,若是再聘,也要父母出面,哪裡能如此隨意?婚姻不同兒戲……」
「臣倒是以為,若是賀侍郎一意要再娶前妻,該向安國侯請求,而不是在此巧換名義,叨擾陛下!」
「陛下,賀侍郎以私事攪亂國事,此乃對陛下的大不敬!陛下該對之所行加以辨別,以正視聽!」……
柴瑞默默地聽了會兒,看著賀雲鴻說:「賀侍郎,許多人都覺得你不該求娶朕的義姐呢。」
賀雲鴻當庭深禮:「陛下!臣對陛下之姐仰慕甚深!前蒙先皇賜婚,可臣因種種莫測,不得不與梁氏分離,臣對此追悔莫及!望陛下代先皇恕臣少不更事之罪,容臣迎娶梁氏,不負先皇當初對臣的偏愛之心!」
朝中有人公然交談:「聽聽!如此無恥啊!」「打著先皇的名義,知道陛下對先皇的……」「佞臣!」
柴瑞點頭:「朕的義姐乃重情重意之人,當也不會辜負賀愛卿這份心意,如此……」
王相終於開口:「陛下!臣等都聽說陛下的這位義姐義薄雲天,曾經引領京城軍民衛守京城,臣啟奏陛下,封梁姐兒為護國長公主,嘉獎其義舉!」
柴瑞看著賀雲鴻嘆道:「若是照王相這麼一說,那你娶了我的義姐,就成了駙馬,要退出朝事了。」
賀雲鴻低頭:「臣,全憑陛下決斷!」
柴瑞像是思索了片刻,對眾臣說道:「可是朕捨不得賀愛卿離朝,只好不封義姐為長公主,就多多封賞賀愛卿吧。夫貴妻榮,我義姐深明大義,想來也不會反對,賀侍郎只是五品……」
吏部楊尚書馬上出列:「老臣年事已高,正想求陛下容老臣致仕歸鄉,賀侍郎年輕有為,在吏部多有成就,老臣斗膽,向陛下舉薦賀侍郎接替吏部尚書一職,為從二品……」
有人大聲抗議:「陛下,尚書一職,當由各部協議,再呈陛下審定,楊尚書此舉甚為不妥!」
楊尚書回答:「老臣只是向陛下舉薦,並未有任何逾矩之意,畢竟老臣在吏部十三年,自賀侍郎入了吏部,就在老臣部下,老臣對賀侍郎了解頗深,知他能力卓著……」
王相開口道:「楊尚書,官吏升遷要由業績評定,非只憑一人之言。」
有人說道:「可是楊尚書畢竟與他人不同,他與賀侍郎同部為官,對賀侍郎了解甚多。」
又有人道:「陛下,官員任免有規程定式,不可在朝上任意指派。」
許久沒有說話的程思序開口道:「楊尚書可將意圖寫入奏議,吾等定會好好參考……」
柴瑞按了下太陽穴,說道:「好,程相早些給朕一個說法,至少要在賀愛卿迎娶我義姐之前定下來,否則,朕會覺得委屈了朕的義姐,賀愛卿以為如何?」
賀雲鴻施禮:「謝陛下隆恩!」
柴瑞一擺手:「免禮,哦,朕有些頭疼,今天就散朝吧。」
後面的壽昌大喊:「陛下起駕!」
柴瑞在大家行將爆發的抗議說出口前,以軍人特有的敏捷身手,幾步下了高台,腳步匆匆地從後門離開了——他要根據地形和人口分布,定下十幾個軍事集散之地,早讓人尋了各種地圖和鄉物志,都堆在桌子上……
眾人:……這是什麼意思?!皇上才來了多久?親事就這麼允了?聽這意思,賀侍郎必然是吏部尚書了?!這不是耍賴嗎?!
賀雲鴻理了理衣袖,轉身向殿外走,王相一步擋在他面前,嚴肅地說:「賀侍郎請留步。」
賀雲鴻一改方才的熱誠表情,臉色冷淡,問道:「敢問王相有何事?」
王相說道:「現如今,國事蹉跎,京城眾多百姓嗷嗷待哺,陛下竟然如此懈怠,賀侍郎不覺有愧天下嗎?」
賀雲鴻嘴角微挑:「王相此話何意?京城的賑濟一直有戶部撥下銀兩,禁軍押解糧食的派放,吏部有關官員日日在場督查,我倒是未曾聽到有何不妥之處,王相怎麼以此詆毀陛下呢?」
王相指了下空空的龍椅:「往日朝會至少有四個時辰,今日半個時辰都未到,還只是談了賀侍郎的婚事……」
賀雲鴻搖頭:「陛下有些頭疼我又有何法?哦,在下還要回吏部料理些公務,實在無法在此閒談,望王相恕罪!」說完,賀雲鴻就要走,王相伸手再次阻攔,冷笑著:「我聽說賀二公子在京城廣建屋宅,他過去是官身,這甚是不妥……」
賀雲鴻揚眉:「我兄長已然請辭了官位,賀府總要有人掌理庶務,王大人府上也定是有人看顧著銀兩……」
王相說道:「但是我怎麼聽說賀二公子遊說人家搬遷,許諾年內就可住入他所建之房屋,如今京城多少人家住在棚戶,這可是有巧言惑眾,奪人祖產之嫌哪!賀侍郎難道不該自察一下?」
賀雲鴻皺眉:「這個,我怎麼聽說是因為東平郡開國公姜家,想重新規劃京城道路,讓我兄長幫著搬遷沿途之民戶呢?」
「什麼?!」
「皇后娘娘的外家?!」
「重新規劃京城道路豈可如此兒戲?!」
「陛下知道嗎?」
「此事必須由朝官眾議方可定論!豈能讓一家代言?!」
「吾等一定要奏本陛下……」
「此事工部必須參與其中!」
「需觀天司勘測風水,以免動了龍脈呀!」
「這麼重要的事情,為何無人在朝上提議?!」……
一片議論中,賀雲鴻穿過人群,離開了大殿。
進了賀府,賀雲鴻讓跟隨的人散去,自己單獨去見父親賀九齡。
書房裡,賀九齡坐在窗下的椅子裡,仰面對著窗戶,賀霖鴻在他身邊坐著,輕聲讀著邸報。
賀雲鴻進了門,雖然知道父親看不見,還是行了一禮,說道:「見過父親。」
賀九齡點了下頭,賀霖鴻放下紙張,笑著說:「這麼早就下朝了?」
賀雲鴻坐下,揮手讓屋子裡的人都退下,拿起賀霖鴻放下的抵報掃了一眼,見屋中沒其他人了,才說道:「陛下這兩天忙,今天上朝只是為了允我求婚。現在官吏都在觀望陛下的態度,想尋機進身。許多事我連提都不能提,否則一說出來,就會讓人百般詆毀,以搏陛下的眼球,日後要干就更難了。我幹什麼,也被百般掣肘。陛下想建軍事基地,無糧無錢無兵,真要是露了意圖,必會被人狂諫。他已經定了主意,不想聽那些,還不如不上朝,免得對不喜歡的事還得下決斷,等等吧。」
賀霖鴻笑:「你當殿求的婚?」
賀雲鴻點了下頭,賀九齡揮手,喉中咳咳響,賀霖鴻解釋說:「今天父親又給我寫了條,說可以出面替你求婚。」
賀雲鴻對賀九齡說道:「多謝父親,但是我這次想自己去說。」賀九齡笑著點頭。
賀霖鴻壞笑著說:「這是怕大家不知道這是你的意思?」
賀雲鴻沒接話兒,對他說道:「我把京城要重建道路的事透露了出去,大家都知你在為此建房,該有人想與你合夥,禮單要讓我看看,有些人的禮,一文也不能收。」
賀霖鴻點頭說:「那是當然,我都會和你商量。」他嘆氣:「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陛下讓姜家出面,看來是給皇后立威吧。我敢說,就是日後朝臣把此事吵到歸回朝廷部署,最後領頭的也肯定是姜家的人,他們挑了頭,已經占了先機。」
賀雲鴻抹平自己朝服袖口的褶皺說:「最近許多重臣都承奏陛下,讓陛下充實後宮,陛下過去連側妃都沒有,已經有人傳言皇后善妒心窄,給皇后施壓。陛下是想以此表明下態度,也是藉此事從京城趕走一批人,有些人家府邸會以改建為理由,被遷徙分拆。」
賀霖鴻看賀雲鴻:「說起想趕人走,我聽說鄭氏同盟的那幾家,都因為你讓我在周圍布置了抵抗點,府邸被搶之後還燒了個精光,積年的家私全沒了,現在他們幾府全借住在親朋家中,你比那位凌大小姐真是狠多了。」
賀雲鴻哼了一聲:「她那叫什麼『狠』?心軟得一塌糊塗。孫氏立意要她的命,她這麼多年也沒報復,那時還被安國侯大罵……」
賀霖鴻歪頭斜眼看賀雲鴻:「她對你也很心軟哪!」
賀雲鴻瞥了他一眼,賀九齡呵呵發聲,像是在笑——凌大小姐也沒有報復賀家,還返身相救,這樣的品性,一定要娶入門中!
賀雲鴻對賀九齡說:「父親當年的安排還在,楊尚書當朝請求致仕,推薦了我,陛下在朝上已經允了,只等著在紙面上和他們扯些話語。程相攬了雜務,我需掌吏部,準備科舉……」
賀九齡點頭,有人在門口說:「老夫人知道三公子回府了,想讓三公子過去看看。」
賀雲鴻站起來說:「我這就去。」
賀九齡抬手指,賀霖鴻忙扶起父親,「父親要一起去呢。」
賀雲鴻說:「我可以自己對母親去說這事。」
賀霖鴻說:「還是我與父親都去吧,有些話,得我來說。」
賀雲鴻點頭,出了門,等軟轎來了,讓人抬了賀九齡,自己與賀霖鴻一同跟著轎子走。
賀府里到處露著殘敗,雖然只燒掉了幾座院子,大多房屋還在,但是門窗都被砸爛過,找不到工匠修補,只釘了板子。家具也沒幾件完好的,各種瓷器就更不要說了,全都非毀即失,只是古董字畫以及金銀首飾等被賀霖鴻羅氏提前掩埋藏了,現在還能拿出來點綴些門面。
兩個人一路走,賀霖鴻見賀雲鴻不停地打量周圍,就笑著說:「怎麼,想著如何修繕院子?別想了,如今我想找撿磚撿木頭的人都找不夠,哪裡還有人來給你粉刷院落?」
賀雲鴻輕嘆:「京城這一戰,禁軍死了四十多萬,平民的青壯也死了快三十萬人,現在禁軍擴充,城中自然少了勞力。」
賀霖鴻點頭,「常掌柜說要造養老育幼堂,就是為了這些人的遺屬。」
兩個人交談著,走到了姚氏的院子,人們通報進去,姚氏被趙氏和羅氏扶著走出來,笑著說:「三郎來了?」
賀雲鴻看著姚氏完全灰白了的頭髮,心中暗嘆,行了一禮,賀霖鴻跟著行禮,姚氏無視。
賀雲鴻和賀霖鴻扶著父親賀九齡下了軟轎,慢慢地走入正堂,坐了,等姚氏落座,賀雲鴻和賀霖鴻才坐下。
姚氏看賀雲鴻還穿著朝服,坐姿挺拔,面容俊美奪人,氣質清雅矜貴,從心底湧起喜愛,笑著說:「三郎真是大好了!為娘好是歡喜!娘跟你說,娘給你定下了……」她這些月來一直在為賀雲鴻尋找親事,可是奇怪的是,每次她一表示意思,那邊就連忙推辭——開玩笑,京城誰不知道皇帝的義姐梁姐兒-凌大小姐,與賀侍郎早晚要復婚,賀侍郎明顯是因皇帝父母雙亡,想等安葬了先皇再開口,誰想趟這渾水?
今天好不容易有個中等朝官的夫人帶著女兒來了,話語中的意思是不求正妻,妾室也可。那個女孩子雖然長得不那麼漂亮,可是性子極為溫順,對姚氏畢恭畢敬,全心討好,姚氏覺得這女孩子雖然配不上賀雲鴻,但是現在趙氏因那時姚氏說了「克夫」,與姚氏很疏遠,平時一副死臉子,見了姚氏眼睛都不抬,笑都不笑,就仗著自己有賀家的兩個後代,不再尊敬她這個婆婆了!羅氏更別說,三天兩頭說身體不適,來了也不說話,站一會兒就走。姚氏想掌家,可賀雲鴻說不讓她操勞,將薪俸給了羅氏,所以羅氏掌著賀府的銀錢,就這麼擺架子!姚氏自己沒有了積蓄,從羅氏那裡要錢總要等一兩天才得到,羅氏張嘴閉嘴就說開銷緊,姚氏覺得羅氏在拿捏她,一見羅氏就心厭!
這些原因加起來,姚氏看著那女孩子深入骨髓的謙卑,覺得舒服得很,就鬆口說可做正室,對方誠惶誠恐,特別感恩戴德。姚氏說明天派媒人上門,對方千恩萬謝地走了。姚氏心情舒暢——她現在真不像以前那麼挑剔了,更注重平常過日子的感覺……
不等姚氏說完,賀雲鴻微笑了下,說道:「母親,孩兒今日在朝堂求娶了梁姐兒,就是凌大小姐,陛下准許了我。」
姚氏的笑容凝住,屋中的趙氏表情木然,羅氏微睜眼,轉眼珠看賀霖鴻,賀霖鴻挑了下眉梢。
姚氏眨了下眼睛,問道:「三郎,你說什麼?」
賀雲鴻沒有回答,盯著姚氏,姚氏搖頭:「不!你不能如此!你的婚事該是父母做主!你怎麼都不與我商量?!豈可自己向陛下請婚?!這不合情理!」
賀霖鴻說道:「母親,父親希望三郎與凌大小姐複合。」
賀九齡咳咳地出聲,連連點頭。
姚氏對著賀九齡激烈地搖頭:「不行!我不同意!」她看向賀雲鴻:「三郎!你答應過為娘的!要經我同意,你才能和她在一起,可我不同意!」
賀雲鴻還是看著姚氏沒有開口,賀霖鴻又說道:「母親,我聽三弟講,他說只要母親在意他……」
姚氏憤怒道:「我當然在意他!我不在意他,會為他操心親事嗎?!你別想用這些話騙我鬆口!三郎!你發過誓,你不能娶她!」
賀雲鴻看著姚氏輕聲問道:「母親,為什麼?」
姚氏說道:「因為我不喜歡她!我看不上她!」
賀雲鴻點頭:「我知道,可是,我喜歡。」他一說此話,屋子裡的丫鬟婆子們都悄悄地往後退,果然,姚氏瘋狂了:「三郎!你怎麼能如此輕狂!你給我跪下!你這是不孝!」
賀九齡拍了下桌子,咳咳地比劃,不讓賀雲鴻跪,賀霖鴻說道:「母親,父親並不想讓三弟下跪,這件婚事,父親認可了。」
姚氏怒火直衝上腦際,根本聽不進任何話,咬著牙說:「我不認!就是不認!她是個山寨女子!粗野沒有教養!名節敗壞!她小的時候是個傻子!生出來傻子可是如何?!你若……你若敢娶她,我就死在你面前!」
賀雲鴻皺了下眉,賀九齡扶著桌子站起來,他說不出話來,也看不見,氣得臉通紅,暴躁不堪,摸索著走向姚氏,賀霖鴻忙扶住賀九齡,「父親,請坐下,不要動氣,容我說話。」
賀九齡指著姚氏的方向咳咳叫著,姚氏激動得眼淚都出來了:「我不管你們要說什麼!這個女子絕對不能入我府……」
賀九齡手摸索到了桌子,使勁拍。姚氏捂著胸口叫:「你們這麼逼我?!我死了吧!」……
賀雲鴻終於跪下,說道:「請父親息怒,請母親息怒。」
賀九齡在空中使勁揮手,賀霖鴻也攙賀雲鴻:「三弟,你身體不好,快起來。」
姚氏哭:「三郎!我白疼你啊!你怎麼對得起我?!你連招呼都不打,在我背後干下這種事?!」
賀雲鴻說道:「母親,您可曾想過,我其實已經死了?」
姚氏一愣,但是接著說:「可你沒有死!你還活著,所以你要聽我的話!要孝順啊!」
賀九齡氣得又拍桌子,顫巍巍地要走路,賀霖鴻忙攔著:「爹!爹!息怒!請坐下,讓我對母親說吧。」
姚氏接著叫:「我不聽!不聽什麼救命恩人!她拋頭露面!與那麼多男子談笑!破城時披頭散髮,皇城裡都是戎兵!……」
賀雲鴻說:「母親,破城那夜,她是與我在一起,是我弄散了她的頭髮。說來,我遠比她不堪,當初我受刑後,母親也是見過我的樣子吧?」
姚氏大哭起來,賀九齡使勁跺了下腳,指著姚氏叫,賀霖鴻一手拉著父親的胳膊,一手又去拉賀雲鴻:「三弟!三弟!快來扶著父親呀!一起坐下!我來說好不好?」
賀雲鴻被賀霖鴻扯得起身,過去扶了賀九齡一隻胳膊,低聲說:「父親,孩兒不孝……」賀九齡轉身緊抱著賀雲鴻,哀哀地哭了。
賀霖鴻看著姚氏說:「母親!您想沒有想過,當初,如果您沒有簡陋婚禮,惹怒了凌大小姐,後來又用搜院逼走了她,凌大小姐膽大機智,有江湖背景,也許在賀家危機之時,她能幫父親大哥和三弟一把?」趙氏發出一聲嗚咽,用手捂了嘴。
姚氏哭著搖頭:「我不信!我才不信!她粗野無禮,沒有家教,對長輩不孝,是個攪家精!」
賀霖鴻又說道:「母親,陛下當年看出凌大小姐與三弟是天生地設的一對,才托夏貴妃請先皇主婚,現在三弟得陛下重用,陛下又對凌大小姐敬重有加,這門親事對我們賀家,對三弟都是極大的好事,母親為何因一己私怨而苦苦阻攔?」
姚氏大聲說:「我是他的母親!這婚姻之事該由我決定!我已經跟別人家說定了……」
賀霖鴻說:「這婚事本來父親想出面,但三弟希望凌大小姐看到他的誠意,才親自請婚,現在陛下准了,父親也同意,我是家中最長的兒子,也贊同,論君臣,論父子,論夫妻綱常,母親都不該反對,可為何母親要如此哭鬧?強逼三弟更改心意?這如果傳揚出去,人們會怎麼看賀府?怎麼看三弟?母親這麼不諳事理,父親已經如此動怒,望母親平心靜氣地想一想,好好安慰父親。」
姚氏淚眼看眾人,趙氏年輕的臉上一片枯槁之色,含淚呆視虛空,羅氏站在一邊,低頭不語,那邊,賀雲鴻攙著賀九齡的手臂,賀九齡用袖子抹著臉,賀霖鴻在她面前,雖然神色恭敬,但是眼神嚴厲,沒有溫情,姚氏忽然發現,這個家,她竟然是孤單一人。
姚氏抽噎著:「你們……你們都……」
賀霖鴻點頭:「我們都不反對,凌大小姐與三弟情投意合,連陛下和皇后娘娘都盡力撮合。這幾個月,凌大小姐足不出皇宮,明顯是皇后娘娘在有意維護她的聲譽。我聽說許多重臣高門之子,曾每日與大皇子一起,與凌大小姐玩耍遊戲,都跟著大皇子呼她為『姑姑』。如此榮寵,京中無任何一人可比。母親!您口中對凌大小姐毫不尊敬,若是陛下知道,會如何感覺?」
姚氏心中對凌欣太過痛恨,實在忍不下這口氣,這些對凌欣的好話非但沒有讓她冷靜,反而讓她更加瘋狂,她切齒地說:「不管你們說什麼!我就是不喜她!就是不會同意這門婚事!」
賀霖鴻深吸了口氣,說道:「父親,母親,從今後,我就是賀家的家主!」
姚氏呸了一聲:「你以為家主也能自認的?!」
賀霖鴻說:「一家不可無主,大哥身死,父親被傷,我為兄長,自然該我當家做主。」
姚氏哼了一聲:「想的倒挺美!」
賀霖鴻看向賀九齡:「父親?」賀九齡點頭,賀霖鴻又看向趙氏,趙氏行禮:「我聽二弟的。」
賀霖鴻看向賀雲鴻,賀雲鴻行禮:「是,二哥。」
賀霖鴻面對姚氏:「母親,父親大嫂和三弟都同意了,這家,如果不分,事情要我來說了算。」
姚氏怒看賀霖鴻,她最不喜歡這個兒子!從小就不聽話,吊兒郎當,這些年,變本加厲,騙了她,現在竟然要當家主?!她說道:「我去告你忤逆!看你當什麼家主?!」
賀霖鴻看著姚氏說道:「母親,您不覺得您已經變得很不講道理了嗎?」
姚氏怒道:「你竟然敢這麼說我?!怎麼不是不孝?!」
賀霖鴻看了看周圍,說道:「那些婆子丫鬟裡面,有些是母親戰後特意找回來的吧?」
姚氏皺眉,賀霖鴻繼續道:「若是她們能勸慰母親,我留下她們也沒什麼。」
姚氏哼道:「她們的死活關我何事?!」
賀霖鴻對羅氏說:「明日就全趕出府去吧!這些人不知規矩,不懂禮儀……」
此時戰後,京城一片蕭條,出去了哪裡有飯吃?這些人一下猛醒,都紛紛跪下:「二公子!」「老夫人!」有人瞟著賀霖鴻,哭著對姚氏說:「老夫人,您,您別鬧了……」「老夫人,有今天是多麼不容易,我一家全死了……」
姚氏怒罵賀霖鴻:「你竟敢讓人慢待你的母親?!」
賀霖鴻說道:「賀家已歷一次覆頂之災,京城大半毀於戰火,我家今日能再聚於此,實該謝過天恩,從此兢兢業業,行善積德,不枉餘生。三弟的婚事已然得陛下應允,絕不可拖延,我決定,賀家馬上準備親事,迎娶梁氏。」
姚氏叫:「不行!」
賀霖鴻看向羅氏道:「三弟在朝上說的是迎娶梁姐兒,這是表示不再與安國侯有瓜葛,你替府中給梁姐兒下聘,要下到雲山寨那些人中去……」
羅氏剛要答應,姚氏嘶聲道:「我沒有同意……」
賀九齡使勁拍了兩下桌子,賀霖鴻說道:「母親無需插手此事了,就讓我娘子籌辦吧!」
羅氏行禮:「是。」
姚氏看著幾個人,憤然道:「你們這些忘恩負義的,不孝的,合起伙兒來欺負我!我憑什麼要讓你們高興?!我跟你們說,我不認這親事!我是賀家主母,我就不信,有人能不顧母命娶妻……」
賀霖鴻皺眉:「母親難道不是在賀府之中?賀家興旺難道不是母親之幸?」
姚氏流淚冷笑:「我不認,賀家就不能興旺了?三郎就不做官了?既然你們不顧及我的心思,我何必在意你們的前途?!」說完這話,她大感暢快!她現在充滿怨恨,覺得就是這麼回事!她已經沒了嫁妝,下過次大牢,丈夫成了這個樣子,二兒子竟然自封了家主來壓制她,最喜歡的兒子背叛了她!她還要顧忌什麼?日後賀家發達,享受富貴榮華的,不就是這幫對她不忠不孝的人?嫁入賀家的那個山大王不就成了人上人?三郎與陛下交厚,就是沒有這件婚事,賀家還能被殺不成?賀家再沒落,還能少她一份供養?她就是不能讓他們如願以償!
姚氏說完這些話,屋子裡的人都看著姚氏,賀九齡顫抖著手指,向姚氏的方向咳咳發聲,賀霖鴻搖頭:「母親,您聽聽自己的話語,除了您自己,您可顧及到別人?」
姚氏眼淚汪汪地看賀雲鴻:「我顧及了三郎!可他是怎麼回報我的?!」
賀雲鴻對賀霖鴻說:「你們先送父親回去吧,我與母親談談。」
賀霖鴻看賀雲鴻,賀雲鴻點頭,賀霖鴻去扶了父親,說道:「父親,我們先回去吧。」又向羅氏使了眼色。幾個人往門外走,賀霖鴻對跪了一地的丫鬟婆子說:「你們都先下去吧。」他對羅氏道:「你盯著,明天選三五個懂事的,要是沒有合適的,就從外面再找。我們賀府不事奢華,用不著讓這麼多人干站著。餘下的人如果不想出府,就當府中粗使的人,好好把院子整整,雲山寨的人一到,儘快行六禮,早辦婚事!」
羅氏點頭,一屋子的丫鬟婆子們站起來,小聲哭著離開了。
屋子裡就剩下了姚氏和賀雲鴻,姚氏對著賀雲鴻咬著牙說:「三郎!你對不起娘!」
賀雲鴻看著姚氏說道:「我見母親如此,實在心疼。」
姚氏流淚:「你心疼?!你心疼就該跪下!」
賀雲鴻馬上撩衣跪在了姚氏面前,看著姚氏說:「母親,孩兒真心想侍奉母親天年,讓母親餘生安泰。」
姚氏哭著搖頭:「三郎!你可知母子連心!你小時生病,為娘日夜看護你!你一餐一飯,無不是為娘親自照看!你可是忘了?!」
賀雲鴻搖頭:「母親,孩兒不敢忘。」
姚氏痛心疾首:「那你怎麼能不聽娘的話?!怎麼能中意娘不喜歡的人?!你怎麼能如此不孝?!」
賀雲鴻直直地看著姚氏說:「母親,我是個人,我有我的喜愛……」
姚氏打斷:「你喜歡那個女子竟然比娘親更多?你選了她而沒有選你的娘親?!天下跟你最親的是你的娘啊!誰生了你養了你?!」
賀雲鴻說:「母親,我今天能跪在這裡,是因為那個女子救了我,我的命也是她給的……」
姚氏說:「我聽說你下城去救了她!城破之夜,你舍了娘親,去和她在一起,你已經還了她的情!」
賀雲鴻沉靜地回看姚氏道:「我不想還情,我要她的命也是我的。何況,那份和離書本是無效的,我從不曾放她走,她一直是我的妻!若是我想接她回來,只需向陛下打個招呼,她就能回我府中。只是,上次婚禮不甚隆重,我覺得對她不起,才想再好好操辦一次,讓她風光地進門,知道我對她的敬重之心。」
姚氏怒:「你……你那時發誓,是在騙我?!」
賀雲鴻問道:「母親可是真的在意我?若是真的在意,就會體諒我的心意……」
姚氏聲嘶力竭:「我為何要體諒?!沒有我,你能有什麼心意?!你怎麼能對你的生身母親耍心計?你還有良心嗎?!」
賀雲鴻深深嘆息:「母親,孩兒會奉養母親終年,但是母親,孩兒已經不屬於母親,甚至不屬於自己了……」
姚氏悲憤地說:「三郎!什麼叫不屬於?你的身體髮膚,無不受之父母!你怎麼能不盡孝……」
賀雲鴻說道:「母親,您放心吧,我會對您盡孝的。」
姚氏抬頭盯著賀雲鴻說:「你若真心孝順,你就去退掉親事,娶娘給你選的人!」
賀雲鴻搖了搖頭說:「娘,這是我做不到的事。」
姚氏氣得瘋了,哭著說:「你這個忘恩之徒!和你父親一樣!我根本就不該為你花那麼多心血!你怎麼沒死?!」
賀雲鴻點頭,輕輕地說:「愛之欲其生,惡之欲其死,我明白娘的意思。」
姚氏失聲痛哭,賀雲鴻淡然道:「我原諒母親。」他站了起來,行了一禮,像往常一樣道:「母親先好好休息,我晚上再來請安。」轉身走了出去。
門外,趙氏和羅氏在等著,院子裡站滿了神色張皇的丫鬟婆子們。賀雲鴻低頭走了出去。趙氏和羅氏對視了一眼,都不想馬上進屋,羅氏說:「我們去選幾個給母親的人吧。」
趙氏點頭,羅氏對一群人說:「都隨我來。」與趙氏領著人們出了院子,到旁邊的院落里逐一挑選去了。
姚氏一個人屋中哭了幾聲,停了下來,聽著外面的動靜,發現沒有人聲,她走到窗邊看出去,一院空落落的,一個人影也沒有。姚氏只覺心中的痛苦無以復加,又氣又堵,還有種莫可名狀的空虛,她走入臥室躺倒床上,算是病了。
賀雲鴻急步往外院的書房趕,不久就追上了走在軟轎旁的賀霖鴻。他的心緒低落,一路無語,兄弟兩個把父親送回了外院的書房,又與賀九齡說了會兒話,讓人來給賀九齡讀書,才行禮告退。
賀霖鴻與賀雲鴻走出了書房的院落,在路上,賀霖鴻對賀雲鴻搖頭:「你可真夠狠心的,就為了要個婚禮,鬧成這樣。」
賀雲鴻嘆息:「不僅是婚禮,怎麼也得把話說開吧。」
兩個人又默默地走了會兒,賀霖鴻嘆道:「你的選擇是對的……」
賀雲鴻搖頭說:「我沒有選擇,母親也沒有選擇。」
賀霖鴻想了想,明白賀雲鴻說的是情:人的感情是無法強迫甚至無法自己改變的,對凌大小姐,賀雲鴻無法放棄愛,母親無法放棄恨,沒有什麼可選擇的他項……他苦笑了一下:「吵出來也好,我成家主了,不然誰都不聽我的話。你要用哪個院子?」
賀雲鴻說:「還是我住的那個,房子沒有破損,就是要好好打掃了,家具嘛,她很懶,一定不會從宮裡搬,可是……」他停下,眼睛半垂,看著腳前的地面。
賀霖鴻想了想,嘴角翹起來:「可是什麼呀?是不是她這回會帶來一張自己的床?」
賀雲鴻面不改色地說道:「讓她帶吧,不然現在找人打婚床,又要花費許多時間。你讓人多準備些床上的繡品,她不喜針黹,又不願麻煩別人……」
賀霖鴻問:「她從宮裡出嫁,你覺得皇后娘娘會短了她床上的單子?」
賀雲鴻不耐煩地說:「怎麼也要多些,免得不夠用。」
賀霖鴻笑道:「三弟看來很自信……」
正到了分路口,賀雲鴻也不告辭,穩步走遠,回院落更衣去了。
賀霖鴻看著他的背影嘟囔:「我都是家主了,他對我還是一點都不尊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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