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題進行到這個程度,會談開始前的熱烈空氣已經蕩然無存。
講述的人提心弔膽、小心翼翼,大部分聽眾也是滿臉緊張、坐立不安,似是生怕某人再提出什麼過分刁難的問題。仿佛同切實犯下那些過錯相比,親口承認更讓他們良心不安。
畢竟承認過錯,就意味著必須接受懲罰。
察覺到了這種氣氛,清水徹在一片或明或暗的關注中起身。
「抱歉,我先離開一會,宮藤桑你們繼續。」
擺手婉拒了菅原的陪同,在走出會場的瞬間,清水徹聽到身後竟響起陣如釋重負的呼氣聲。
我有這麼可怕嗎?
回憶著自己的言行,清水徹乘坐電梯下樓。
本計劃在附近隨意走走,打發時間,然而天不遂人願,本就陰沉的天空變本加厲,伴隨著隱約雷鳴,豆大雨水從天而降,為這片世界罩上一層結界。
注視著眼前的雨簾,清水徹也沒有回去的打算,乾脆就倚在門廳的石柱上,看著台階上濺起的水花發呆。
不多時,從旁邊跑過的一串腳步將他喚醒。
「久保。」
正用手試著雨勢大小的女孩子似是沒想到會有人出現在背後,一個激靈將伸出去的手縮回胸前,像是被鬼怪盯上一般,只敢縮著脖子,一點一點試探著回望。
待看清出聲的不是什麼超自然生物,瞪得滾圓的眼睛終於放心合上,整個人長出一口氣。又像是突然意識到什麼,挺直腰背,垂下眼睛,手指繞著肩側的頭髮,拘謹行禮「清水桑。」
「嗯,」肩膀用力,清水徹從石柱上起身,「怎麼,你講完了?」
「啊,是的。因為下午有別的事,宮藤桑說我可以先回去…」
「哦,」清水徹頷首,又轉頭看雨,「不過你現在可能暫時回不去了。」
「那個,媽媽說她會開車過來…」
「這樣。」
寒暄到了盡頭,沉悶的雨聲也將對話取代。
見清水徹一言不發地注視著雨景,沒有看向自己,久保史緒里悄悄移動腳步,來到與他相對的另一側石柱下,瞥向腳邊的水池。
映著陰雲,池面也是一片鉛灰色,在雨水的敲打下畫出一圈圈波紋。大大小小的波紋嵌套在一起,讓池面不由激盪。
不知不覺間,她的眼睛滑向了另一個方向。
在宮城這種以農業聞名的地方,見到名人的機會沒有多少,更何況這個名人是她認識的少數幾個之一。對於久保史緒里而言,《海女》中的清水徹出現在眼前,簡直像是傳言中的轉學生突然變成現實一般,總會讓人倍感好奇。
不過大部分轉學生都會在短時間內暴露只是個普通人的事實,在身上的神秘感消失後泯然眾人。
想著無關的事情進行掩護,久保史緒里偷偷瞧著那邊,卻忽然聽到自己的名字。
「久保,你剛才也聽到熊田桑說的那些了吧?」
「啊!是。」
「那有沒有什麼想法?」
「想法?啊…那個…」久保史緒里習慣性地加快語速,雙手也收在身前胡亂比劃著,「熊田桑他們那裡受到福島的影響,很可憐…但他們也往外賣有輻射的食物,老師說過輻射很可怕…可是他們不賣就沒有錢生活看病,所以…嗯…那個」
「沒事,這樣就可以了。」
還想再問問她對別的事的看法,清水徹卻看到有輛車駛入門廳,從車上下來對與久保史緒里有七八分相像的中年夫妻。
接下來便是搭話、感謝、被認出的一套流程,經過幾本書的積澱和《海女》的宣傳,清水徹已經對此駕輕就熟。
在久保夫人隨身攜帶的書上籤上姓名,又打聽到有人每天早上一定要看完《海女》才會去上學,清水徹目送著久保夫婦被滿臉通紅的史緒里拖著離開,回想起了她之前的回答。
福島事故後的熊田他們是受害者,而出售附近農產品的熊田是加害者。這麼一件小學生都明白的事情,可東電和熊田他們都選擇了沉默,似乎這樣就能讓一切不存在。
如果說東電這麼做是為了逃避責任,可熊田他們從受害者變成加害者這件事就有些可悲了。
可為什麼…
正思考著,清水徹忽然感受到有隻手落在肩頭,回頭看去,是宮藤官九郎。
「宮藤桑,上面結束了?」
「沒有,只是暫時休息。抱歉,清水君,讓你看到我家鄉人做出這種事情。」
明白他指的是熊田他們,清水徹搖搖頭「這與宮藤桑無關,是我自己想了解。」
「是嗎?」
宮藤官九郎說著上前一步,望著嘈雜的雨,從口袋掏出一包捲菸,讓清水徹倍感意外。認識這麼久,他還是頭一次看到。
「宮藤桑也喜歡這個?」
「談不上喜歡,不過有的時候確實管用,」吐出口煙氣,宮藤繼續道「清水君剛才在想什麼?」
「我在想…如果熊田他們能拿到東電的賠償和受災補貼,是不是就不會和現在一樣。」
「或許吧。不過清水君你肯定知道,如果不被起訴並判決有罪,東電是不可能給出賠償的。雖然有些直白,但這個國家信奉的還是弱肉強食那一套,像東電這種大公司,能多占一分便宜就不會讓出半點。」
「誠然東電很強,可要是福島的受害者能團結在一起,也不見得會比東電弱。」
「清水君你也說了,前提是能團結起來,」宮藤官九郎抖了抖菸灰,「不過誰來組織?東電對付幾十萬受害者很難,但處理幾個領頭的還是輕而易舉,收買、威脅,乃至暴力,不要高估了他們的底線。」
談到這些,清水徹也不免認真,「可幾十萬人,總會有那麼幾個有勇氣的吧?」
「也許有過吧。不過清水君,你寫過關於校園欺凌的書,也應該明白,在這樣一個僅是稍有不同就會被視為異類的社會,真正有勇氣的,不是離開就是被同化,剩下的只有普普通通的『正常人』。這些人大部分只想著對抗東電後的好處,卻不捨得付出可能的代價,只寄希望於別人出面。」
說到這裡,宮藤官九郎突然嗤笑一聲。
「要只是這樣也就罷了,可說不定他們表面上支持帶頭之人,背地裡卻在嘲笑他『挺身而出』的行為。稍微遇到點困難就開始抱怨,東電給出點誘惑就開始動搖,成功後又將別人的付出拋在腦後,好像一切都是他們應得的一樣。」
「就像那個熊田,雖然口中說自己是被迫的,但實際上還是做出了出售含輻射食物這件事,用自己都不吃的東西傷害只買得起廉價食物的普通人。或許他還好一些,知道自己做的不對。可他們中的大部分人,說不定因為身為福島的受害者,連傷害別人的愧疚也沒有了。就像東電一味把責任推給海嘯,從不真的認為他們做錯了一樣。這種人裡面,怎麼會誕生出一個真正意義上的英雄呢?」
聞言,清水徹只能苦笑「所以他們就放任東電隱瞞下去嗎?」
宮藤官九郎也長長嘆氣「弱肉強食,既然要吃弱者,那就要接受自己被強者吃的現實。說實話,比起現實,我更喜歡自己筆下的世界,在劇本裡面,真誠能感染到別人,夢想可以通過努力實現,善惡也能得到公正的處罰。在現實世界當英雄,可是要死無葬身之地的。」
「是嗎?不過,宮藤桑,以我自己的感受,無論是還是劇本,都是越真實越有力量。」
定睛看了會說出這句話的清水徹,宮藤官九郎搖搖頭,扔掉菸蒂「時間也差不多了,上去吧。」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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