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階突然冒頭,且是反對蔣慶之。元輔,我怎麼覺著他這是在示好咱們?」
值房裡,崔元喝著茶水,有些愜意的道。
嚴嵩正在批閱奏疏,嚴世蕃在逗弄著一隻貓兒。
嚴嵩抬頭,揉揉眼睛,說道:「徐階此人低調,可咬人的狗,它不叫!」
嚴世蕃抱著貓兒,不屑的道:「老徐總以為低調便能通行無阻,可這幾年爹沒少盯著他。」
「不過,我聽聞陛下想增加宰輔人數。」崔元說道,看著有些悻悻然。
前漢的官場規矩就是沒規矩,外戚也能秉政,也能宰執天下,以至於外戚為禍。前漢之後,前唐也是如此,於是政變就成了家常便飯。
到了前宋,帝王和臣子們達成了共識,防火防盜防外戚,於是外戚從政之路就徹底斷掉了。
大明亦是如此,崔元能以駙馬的身份參與朝政,但身份卻很是尷尬不是宰輔,不是重臣,只是值守西苑的近臣。
「徐階有希望。」嚴世蕃撫摸著貓兒的脊背,貓兒的脊背順滑的跟著他的手塌陷,挺起
「徐階若是入閣,元輔這邊壓制他不在話下。」崔元說道:「不過他此次反對蔣慶之,就不怕那個賤種和自己翻臉?」
「你小覷了蔣慶之,這只是政見不同,他若因此和我翻臉,那在天下人的眼中便是跋扈。」徐階溫和的道。
「可此人難道不跋扈?」周夏通過論戰窺知到了蔣慶之的一些觀點,頗為不滿。「此人尖銳且好殺,在大同之外築京觀駭人聽聞。我敢打賭,他必然會因此對侍郎不滿,從此敵視侍郎。」
「侍郎。」
門子來了。
「何事?」
徐階問道。
「長威伯府有人求見。」
「請了來。」
「是。」
門子走後,周夏冷笑,「看,這便來了。」
來人是個護衛,進來後說道:「我家伯爺請徐侍郎晚些去看一齣戲。」
「什麼戲?」
「這是在打臉!」
陳品坐在門檻上,對隨從說道:「明皇不斷斬殺大汗使者,便是想通過打臉大汗來彰顯自己的無上威嚴。可看看明人九邊面對大汗鐵騎的無可奈何,就可知這是色厲內荏。」
隨從蹲在側面,「那明皇會如何處置咱們?」
陳品淡淡的道:「出使之前,我便已把生死置之度外。」
叩叩叩!
有人敲門,隨從心中一緊,緩緩走過去,仿佛是去赴死。
門開,外面是個鴻臚寺的小吏,側身指著裡面,「伯爺,陳品便在裡面。」
伯爺?
陳品眯眼看著門外,腦海中想到了大同總兵府外,射殺自己隨從的那一箭。
「有勞了。」熟悉的聲音傳來,陳品緩緩起身。
蔣慶之走進來,見陳品清瘦了許多,便問道:「在此可還習慣?」
「階下囚,沒什麼不習慣的。」
「大同一別,沒想到再度相見卻是這等場面。」蔣慶之擺擺手,「弄了酒菜來,今日我和陳先生痛飲。」
陳品的身體微不可查的顫抖了一下,然後笑道:「斷頭酒?」
蔣慶之負手看著院子裡,默然不語。
隨從卻腿軟了,跪下嚎哭,「我就不該來,不該來啊!」
「在何處?」
翰林院,徐階問道。
「俺答使者幽禁地。」
護衛微笑道:「我家伯爺說了,徐侍郎可以不去。」
——不去,從此就不必去了。
這是一次選擇。
你徐階第一次冒頭就給了我蔣慶之一悶棍,這是要站隊嚴嵩嗎?
若是,你自可不必來。
周夏冷笑,「這是逼迫!」
徐階先出手,蔣慶之反手就是一招,接不接?
不接他人還未入閣,就多了一個對手。
徐階淡淡的道:「正好,最近也想看看戲。」
酒菜就擺在院子裡。
今日風小,桌子下面放了個炭盆,烤的人暖洋洋的。
酒是好酒,菜是好菜。
陳品自覺這是斷頭酒,於是便酒到杯乾。
而在大門外,一輛馬車上,胡宗憲和徐渭也在喝酒。
「伯爺這一手極妙,那陳品以為是斷頭酒,酒到杯乾。」胡宗憲舉杯喝了一口,見徐渭已經連幹了好幾杯,不禁嘆息,「你喝慢些。」
「喝酒就要一個暢快。」徐渭大喇喇的拿起酒壺,仰頭就灌。
這廝總是這般無禮胡宗憲腹誹,卻眯著眼,很是愜意。
宦海無情,步步驚心,胡宗憲早已習慣了提防外人,時日久了,神經緊繃太久,這人的精氣神耗散太多,導致疲憊不堪。
而徐渭是唯一能令他徹底放鬆的人。
徐渭放下酒壺,肆意打個酒嗝,「許多時候人不懼死,不過,當死不死後,這人心思就變了。」
「變得怕死了。」胡宗憲笑道。
「人善變。」徐渭說:「我敢打賭,若此刻陳品的妻兒在,他定然會跪地嚎哭,祈求活命。」
「伯爺讓咱們等著徐階,可這人怎地還不來?」胡宗憲掀開車簾看了一眼巷子,只看到兩個護衛。
他放下車簾,「徐階這份奏疏上的時機不對,有些示好嚴嵩之意。」
徐渭冷笑,「他看似在闡述自己的立場,可他蟄伏多年,為何以前不動,卻在伯爺建言放開與俺答部交往之時冒頭?
什麼立場?不過是擔心自己入閣會被嚴嵩等人架空,乃至於壓制,故而先做個反對伯爺的姿態罷了。小人!」
「哎!徐階此人可不是小人。」胡宗憲說道:「當年他也曾」
「繼續!說啊!別停下。」徐渭嘲諷的道:「時移世易,何況是人。你只看到了他蟄伏多年,便以為他還是當年的那個徐階。」
「他這算是給了伯爺一悶棍。」胡宗憲淡淡的道,「伯爺可不是挨打不還手之人。不過伯爺可有把握?可別被徐階看了笑話。」
徐渭夾了一片豬耳朵進嘴裡,嚼的咯嘣響,用一口酒水咽下,「侯爺雖說年未弱冠,可對人心的揣摩,不是我說,老胡你遠遠不及。」
「你一日不刺我就不舒坦?」胡宗憲不滿的道。
「呵呵!那是我看得起你老胡。」徐渭打個哈哈,正色道:「伯爺一力主張與俺答部溝通,這是有大謀劃。」
「哦!」胡宗憲心中一凜,「你說說。」
「沒酒了。」徐渭看著空酒杯。
狗曰的!
胡宗憲恨恨的看著他,面對著這等損友,也只得屈尊為他斟酒。
「老胡斟的酒就是香。」徐渭笑呵呵的品著酒,直至胡宗憲作勢要拿酒壺砸他,這才緩緩說道:「我進了伯府後,一直在冷眼旁觀伯爺的言行。直至最近,我才發現伯爺的一些舉動蘊含著深意。」
「說來。」
「先在大同兩敗俺答麾下大將,提振九邊士氣。接著在朝堂上與嚴黨爭鋒,寸步不退。這一步步的,先武后文,你看出了什麼?」
徐渭看著胡宗憲,不等他說話,便接著說道:「伯爺曾說,攘外」
「必先安內!」胡宗憲被他這麼提醒,瞬間就想到了許多,「伯爺時常說,大明所謂太平盛世的底下,不只是暗流涌動,而是有一股巨大的潛流在翻滾。」
「要想改變這一切,就得下狠手。」徐渭說道:「可一旦下了狠手,那些人可會善罷甘休,束手就擒?」
「他們會反撲!」
「若外敵虎視眈眈,這便是內憂外患的局面。伯爺曾說,他從不高看士大夫們的節操,這話里我聽出了些味兒。」
徐渭把玩著酒杯,眼神輕蔑,「若真要在國中下狠手改變那一切,俺答一旦蠢蠢欲動,你說說,那些被損害了利益的士大夫們,會不會」
胡宗憲指著北方,「你是說他們會勾結俺答?他們敢?」
「老胡,你這人說實話真是沒意思。」徐渭嘆道:「這次我站伯爺,若真到了那等時候可還記得前宋?金軍抵達汴京城下,那些宰輔們幹了什麼?把帝王,帝姬錢財,盡數送給了金軍。老胡,在士大夫的眼中,有的只是自己。」
「改朝換代對他們有何好處?」胡宗憲是標準的士大夫,但卻無法理解這種想法。
「改朝換代?」徐渭冷笑,「還記得大明建國之初,太祖皇帝求才若渴,可那些士大夫是如何說的?」
胡宗憲喃喃的道:「卑賤之人,也配我等效力?」
「我等當奉正朔。他們口中的正朔為何?是蒙元人,是異族!」徐渭呵呵一笑,「一群賤人,誰給他們好處,他們便奉誰為主人。管他什麼異族,什麼蠻夷。」
外面傳來腳步聲,有護衛近前,「二位先生,徐階來了。」
二人下車,迎到了徐階。
「長威伯何在?」徐階問道。
周夏說道:「他請了侍郎來看戲,看什麼戲?」
「就在裡面,不過無需進去。」徐渭說道:「聽即可。」
「看戲改聽戲?」徐階頷首,「也好。」
胡宗憲看著徐階,心想老徐此次反對和俺答溝通,最重要的論據便是斬殺俺答的使者,可提振民心士氣。
而裡面的談話,便是反擊。
伯爺,莫要失手啊!
裡面傳來了蔣慶之的聲音。
「知曉為何不殺你嗎?」
呯!
有瓷器落地的聲音傳來。
徐階負手蹙眉,心想問這個作甚?
「不不殺我?」陳品的聲音中帶著巨大的驚喜。
所謂不怕死,也只是當時的一口氣,當那口氣泄掉後,誰不怕死?
「你以為是斷頭酒?」
蔣慶之笑道。
外面徐階蹙眉,「禮部還有公事,長威伯還要多久?」
這人頗為不客氣徐渭冷笑,「不會太久,更不會讓徐侍郎失望。」
徐階微微一笑,「好。」
「你不過一使者,俺答的使者陛下殺了不少,不差你一個。」蔣慶之輕笑道:「此次不殺你,也是你的運氣。」
陳品在喘息,死裡逃生的狂喜讓他忘乎所以,但忍不住問道:「為何不殺我?」
「只因陛下接到消息,俺答利用大明斬殺使者之事,不斷在聚攏麾下散亂的人心。殺的越多,俺答部就越是同仇敵愾。」
「俺答這些年東征西討,收攏了不少人馬和部族,不過雖然那些人馬部族並進來了,卻各自為政,俺答部因此內憂重重。」蔣慶之笑道:「當內部有矛盾時,把矛盾轉向外部,這等手法中原用了多年,沒想到俺答倒也學了去。」
門外,徐階眯著眼,周夏雙拳緊握。
這是最關鍵的時候。
若是陳品否認,那便是蔣慶之判斷錯誤,什麼放開和俺答部的溝通渠道,見鬼去吧!
嚴嵩等人必然會趁機攻訐他。
而徐階也將藉助此事成功在入閣前亮相,並暗中向嚴嵩示好。
外面安靜的仿佛一根針掉落都能聽見。
裡面默然一瞬。
就聽陳品苦笑幾聲,嘆道:
「明皇終於明白過來了嗎?」
徐階眼中閃過一抹黯然。
周夏呆呆站在那裡。
喃喃道:「原來,真是如此!」一筆閣 www.pinbige.com
html|sitemap|shenma-sitemap|shenma-sitemap-new|sitemap50000|map|map50000
0.0189s 3.7083MB