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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將茬架時,身邊自然還有一群親兵呼啦啦地撲上來。
火光漸漸盛了,那不是無數火把的功勞, 而是鞠義察覺到想同時戰勝陳衷和陸廉, 並且劫走糧草很不容易, 索性一把火就點了。
於是背景音越發嘈雜起來, 有木柴被火舌舔舐所發出的爆裂聲,有士兵拎起油布想要滅火的扑打聲, 有人跑來跑去,有人大聲呼和。
陸懸魚甚至在其中聽到了陳衷的聲音!
她的心完全放下的同時,長劍與那柄長戟撞上, 發出了一聲清鳴!
他的力氣很大, 揮動長戟砸下來的那一招又用了十二分的力氣,卻沒能將她的身形帶動,那張威嚴而兇狠的臉上就露出了一絲驚詫。
趁著那一絲驚詫所露出的空當, 陸懸魚的劍收回來,重新又刺了出去!
她的劍離他只有不足一尺時,一面三尺寬的藤牌橫空飛了過來, 狠狠地砸向她——
她躲開藤牌的那一瞬, 也已足夠鞠義將戟重新掄起,如狂風怒號, 將她從咫尺間重新趕了出去。
有無數黑漆漆的身影沖了上來, 對面的, 身後的, 加入了這場混戰。
與陸懸魚不同, 鞠義在沙場拼殺時, 是真的習慣帶上他的部曲, 並肩作戰。因此雙方主將搏殺拼鬥時,對面的默契立刻就秒殺了她這一側。
這樣的混戰想開弩不容易,但他們可以投擲手戟。
鞠義將長戟刺向她,她反手捉住,想近身奪了兵刃,但他似乎早已料到,輕飄飄地一揮,她就跟著長戟一起盪在了半空中!
手戟偏偏就是那時丟過來的,而且不止一柄!有人擲向她的軀幹,這尚算正常,但她脫了手,想踩在地上重新衝上去時,有手戟已經擲向腳下!
這樣的配合在將領和自己的親兵間,她還是頭一次見到,不像許多個人在戰鬥,倒像是一隻巨大的蜈蚣,千手千腳都只為一個腦子服務——這是經歷了多少戰陣才練出的水平?
但現下已經容不得她細思,只能連滾帶爬地避開,而鞠義的親兵已經沖了上來,從腰間拔·出兩柄新的手戟!
這個就是豪橫。
急切間想殺鞠義有些不易,但她已經迅速制定了新的作戰計劃。
她的劍從鞠義身上撤開,刺向了一名手持雙戟的親兵,一擊而中後,下一劍向另一名盾兵而去!
他盡可以讓親兵來替他擋劍!可他的親兵總有死盡的那一刻,她的劍卻是永無休止,永不停歇的!
在燃燒的夜空下,她的眼睛裡也亮起了熊熊火光!
這是一場艱苦卓絕的戰鬥,雙方都不願意退,不願降,更不願敗,因此他們寧可戰鬥到死!
不斷有人倒下,不斷有人上前。
她身側的士兵也是如此。
他們的將軍武藝遠超他們,因此作戰時並不那麼需要他們配合。
——也許天下間本就無人能跟上將軍的劍。
但他們仍然必須守住將軍身後的位置,他們也必須將那些想要包圍將軍的冀州人擋回去!
趙六的臂膀傳來一陣陣的劇痛,火光映得他眼睛都花了,連帶他的動作也變得遲鈍起來。
有人給了他一下,不是用利器,所以沒有傷口。
那一下是用銅殳,那東西不是空心的嗎?砸在身上怎麼像是實心的,就那麼一下,他似乎就聽到了骨頭碎裂的聲音。
他的盾舉不起來了。
如果他後退,他是可以退的。黑漆漆的火光,黑漆漆的人,每個人都好像在抓著自己身邊的人死斗,而那個用銅殳敲他的人被他一刀捅死了,他暫時安全了,他可以連滾帶爬地撤出這一小塊戰場,他對這附近的地形已經漸漸記起來了,他知道只要再走幾步,就有一片果林。
他不是要逃,他受了傷,他需要找個地方坐下來,喘一口氣,然後再重新加入戰鬥。
有冷汗一大滴一大滴地從額頭上落下來,流進眼睛裡,他卻一點也察覺不到。
趙六昏頭漲腦地望了望那裡,有人已經向那個方向逃了。
他又回頭看了一眼自己的將軍。
她還在一步步向前,她還在不停地殺敵,她看起來遊刃自如,厲害極了。
——廢話!將軍什麼時候不厲害!
可是她身邊的親衛越來越少,鞠義身邊的冀州軍漸漸圍了上去。
趙六試著彎腰去撿自己那面長牌,可是他的手已經完全不聽使喚,哆嗦著抓了幾次,都拎不起來。
他最終放棄了那個主意,在將軍身側的一名親衛倒下時,他就那麼踉踉蹌蹌地沖了上去。
他沖向了他的家鄉。
當鞠義的長戟以威不可當的氣勢戳穿了他的脖頸時,他的將軍終於找到了一個新的空當,一劍揮了下去!
血花濺起,咆哮聲撕裂了夜空!
天終於將亮了。
這樣漫長的一個夜也是有盡頭的。
陸懸魚就地坐了下去。
所有經過她面前的士兵都將頭低下,誰也不敢正視她。
但他們又都會偷偷地用餘光去瞄她。
她的腳下堆起了無數屍體,她就坐在它們中間。
——難道那都是將軍一人所殺嗎?
他們的議論聲沒有控制住,有些大了,有軍官瞪了他們一眼,於是小兵趕緊重新將頭低下,匆匆走過。
司馬懿走了過來。
陸懸魚抬起眼睛去看他,「子庸如何了?」
「陳校尉傷勢雖重,醫官看過,倒還不妨,只是這一夜的混戰頗費心神,他現下昏睡過去了。」
她聽了點點頭,「糧草呢?」
眼前的年輕人嘴裡還在說著軍務,眼睛卻不停地上下打量她。
當然不是那種無禮的打量風格,而是更含蓄,更隱晦的打量。
她身上沒有傷。
她坐在那裡,坐在無數屍體之間,她的腳下丟了幾柄傷痕累累的劍,她在屍山血海中鏖戰了一整夜。
可是她身上沒有傷。
那些傳說似乎是真的,司馬懿想,她渾然不像個人了。
但他還是不明白。
「將軍為何不願追擊鞠義?」
「我得先將糧草接回來。」她說。
「將軍已遣青州降卒歸鄉,軍中現下並不——」
「還有那麼多兗州百姓呢,」她說,「他們也得吃飯,也得過冬啊。」
司馬懿一瞬間就無話可說了。
她坐在那裡,晨光灑在她的頭髮上,肩膀上,還有蒼白的臉上,襯得她那樣冰冷而凜然,如同一位真正殺伐決斷的英主!
可她還在糾結那些流民吃不吃得飽飯。
她又說話了。
「這些人,」她注視著那些屍體,「幾乎都是我殺的。」
「將軍勇武。」
她搖搖頭。
司馬懿迷惑地皺起眉頭。
「他們也不曾退。」她說。
那些屍體,沒有背對著她倒下的。
鞠義被她砍斷了一條臂膀,按照她打過的許多場仗,這就算是勝負已分了。
接下來主將就倒了,軍心就散了,士兵就該倉皇逃竄,惶惶而不知方向——這是夜襲啊!
而冀州人扔下了一半的屍體之後,借著那點林中透出來的晨光辨明了方向,還是頑強地扛著他們的主將撤走了。
留下斷後的士兵是鞠義自己的部曲,幾乎沒有幾個是清醒狀態下被俘虜的。
「河北兵馬,如此雄壯!」
撤進林中的冀州人很沉默。
他們雖然勇武,但仍然無法迴避這一仗打輸了,連帶他們的主將也受了重傷,只能被放在門板上抬著走。
許攸在附近布下了許多的營寨,只要走個幾十里也就到了。
但他們在水澤中想找到準確的道路並不容易,他們不是兗州人,之前的兗州嚮導在混戰中早就不知逃到哪裡去了。
好在他們身上也帶了些補給,他們當中也有許多是擅射的弓手,總不會陷入饑渴困頓的境地。
他們時不時地去看看受傷的主將,看他昏昏沉沉,臉色蒼白地躺在那裡,完全失去了知覺,這些冀州軍就咬牙切齒起來,發誓要在下一次進攻中斬下陸廉的頭顱,為他們的將軍報仇!
即使在水澤深處安營紮寨時,他們也還是這樣激憤而不平,因此忽略了周圍一些不尋常的事。
行軍時總有掉隊的士兵,但他們應當會很快跟上來。
而這一次,沒有士兵跟上。
那些因為傷勢和疲憊,三三倆倆落在後面的士兵,無聲無息地消失了。
也許是迷路了,要轉個幾天才能出來——剛開始冀州人是這麼想的。
但掉隊的士兵一個都沒跟上來,這就很不尋常了。
水澤中有衣衫襤褸的人,紮起了木筏,在一片沼澤和另一片沼澤間小心地走過。
在一座湖到另一座湖之間靜靜地划過。
到了第二天,他們的木筏上就多了些冀州工匠精心鍛打出的兵刃和鎧甲。
他們還是鬼鬼祟祟的,離得很遠,跟在後面。
冀州人吃力地趟過小腿深的泥濘,他們抬著木筏,也跟著吃力地趟過小腿深的泥濘。
那一雙雙眼睛直直地盯著那些高大魁梧的士兵,看著他們的鎧甲從錚亮到髒污,看著他們的神情從無畏到恐懼。
——水澤里必定是有鬼的!
他們聽到冀州人這樣恐懼地嚷嚷。
——否則咱們的斥候怎麼也不回來了!
哪裡有鬼呢?
沼澤里只有些不人不鬼的流民罷了。
可他們曾經在這附近的村莊居住,他們曾經日出而作日入而息,他們謹小慎微,一輩子也想不到敢做出這種膽大包天的事來!
可是冀州軍派了成隊的士兵出來巡查,他們就連忙躲開;
士兵回去時只要有一兩個落單的,就又神不知鬼不覺地失蹤了。
那是個很年輕的士兵,只有二十幾歲,面目很英俊。
剝光了衣服之後,看他高大而勻稱的身體,就更稱得上一句好兒郎了。
但他們還是冷酷地將他扔進了泥潭裡。
他就那樣漸漸沉下去,一會兒的功夫就不見了。
就像從沒來過這世上。
幾個瘦骨嶙峋的兗州人圍在泥潭邊上,就那麼冷冷地看著一個氣泡都沒有冒出來的泥漿。
「他們與胡人是一起的。」
「他們與小陸將軍為敵。」
「他當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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