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在百姓生活安寧的地方,流寇是不容易有大出息的, 從這個角度看, 即使是劉勛, 戰鬥力也比孔融要強一點……也就無怪他在幾年後又漸漸有了信心, 想和陸廉比較高下,一雪前恥了。
因此這群南邊過來的兵馬從軍官到士兵,都有一種覥著肚子, 得意洋洋的氣質。
流民很快就被這種氣質吸引過來了。
儘管這些人態度不怎麼客氣,還有些蠻橫無禮的行徑, 但對於只想活下去的流民來說, 這個不重要。
重要的是他們都挺有錢的, 他們不管是要吃要喝,要縫補或者沐浴, 又或者有別的什麼想法, 都會大方地掏出錢糧來付賬。
他們屯紮的這幾日,軍營附近的流民營越來越多,那群瘦骨嶙峋的男女老幼臉上的倉惶卻是一天天變少。
他們總會在一天結束後湊在灶坑旁,借著火坑裡最後一點餘燼的火光, 數一數今天的收益。
當然他們還必須圍在一起,用身體將別人的目光擋開,因為即使劉使君派了官吏和兵卒過來巡邏,流民營里還是少不了小偷小摸。
——這一斗的麥子!居然連稗子也不摻!
他們驚喜地小聲嚷嚷, 算上他們之前攢下的稗子,摻在一起,那就足有三四斗的糧食了!
——要是這些南兵能在許城住上一個月,咱們的糧食就夠吃到開春了!
有小娃娃拽了拽母親的衣服,很是期待地提出請求:
——咱們能吃飽飯了的話,能不能買一個肉餅來吃?
他的聲音有點大,引起了周圍的注意。當那位母親察覺到附近探究中不乏嫉妒的目光後,立刻將小娃娃提起來,照屁股打了起來!
——看看這天寒地凍的,一家子連匹布都攢不下,都光著兩條腿呢,你就想吃起肉來了!凍不凍死你!
在一陣又一陣的哭聲中,那些目光漸漸又移開了。
於是祖母很不忍心地伸手過去阻攔,可不要再打了呀,他們家一大群的孫兒孫女,就只剩這麼兩三個了,要是實在想吃的話……那也不是,那也不是完全不能商量啊!
——阿母,如今哪有錢買那樣的稀罕物呢?城中肉貴,原來一冊餅是什麼價,現在這些人來了,又是什麼價!
流民不懂得什麼叫通貨膨脹,但他們最後還是一邊哄著娃子,一邊又回逼仄的窩棚里去了。
他們可以在睡夢中祈禱,祈禱那些兵馬不要走,又或者祈禱戰爭趕緊結束,春天快快到來。
他們就是這樣緊緊地挨在一起,等待新的一天到來的。
新的一天到來了。
……這次也是非常熱鬧,讓陸懸魚腦子裡自然跳出「紅旗招展,人山人海」這種詞。
……真的,嶄新的炎漢旗都是紅彤彤的,三支兵馬一起拔寨啟程也確實是烏泱泱一大片。
主公備了酒,為三位將軍送行,他和蔡瑁相逢恨短了一下,和張繡拍拍打打了一下,然後握著酒爵,神情很複雜地看看劉勛。
「兄非久經沙場之人,須知兵者,死生存亡,皆關於此,萬事當慎重啊。」
白胖饅頭似的劉勛今天酒醒了,當著這麼多人的面,也沒有輕狂的神色了,接過酒爵,還跟劉備說了一下心裡話。
「我與德珪賢弟,子素將軍已經商量好了,」他這樣一本正經地說,「我們須謀定後動,先就近打他幾個營寨,試一試冀州軍的分量,再圖袁紹。」
陸懸魚站在劉備身後,沒忍住鼻子作怪,就出了一聲動靜。
這就不太禮貌,但她不需要描補,也不需要解釋,因為有人的反應比她還強烈。
……張郃臉黑得跟鍋底似的。
至於黃忠,黃忠全程還是沒吭聲,在小陸將軍誇過他一句後,他又迅速恢復了那個木訥的樣子,就好像她夸的確實是另一個與他同名同姓同字的人,而與他這個三百石的中郎將毫無關係一般。
當劉勛的兵馬緩緩向北而去時,冀州的兵馬也在向南而動,有袁紹的幾路兵馬,還有似乎終於從夏眠中甦醒過來的袁譚。
這支兵馬南下渡河,攻略青州已經是兩三年前的事了,當看到河岸邊的旗幟招展,士兵如長龍,一眼望不到頭,也望不到尾的盛況時,黃河上正在撒網的漁夫嚇得差點丟了網。
他們已經顧不得撒網了!趕緊逃啊!袁譚又來了!
黃河邊雖說是兩軍的邊界線,被田豫劃為無人區,不許百姓隨意過來,但這裡水土豐茂,地勢平坦不說,因著兩邊都不是什麼好惹的緣故,連賊寇尋常也不敢跑過來。因而趁著官吏看不見,河南岸這一大片平原上,這兩年又漸漸有人開墾,有人居住。
對他們來說,袁譚什麼時候打過來是未知的,這些土地種出來的糧食卻是實實在在的。
現在他們已經將糧食收在了自家的地窖里,準備安心過冬,哪裡想得到袁譚竟然又來了!
漁民逃回村寨,立刻一片雞飛狗跳,到處都是哭聲,喊聲,叫罵聲,不多時便有人趕著車跑掉了,隨後又有人腿腳很快地跟上。但大多數人不僅捨不得丟棄糧食,他們還有更多捨不得的東西。
那些東西延緩了他們的腳步,直到有人跑進村寨。
「你們逃個什麼!」那人大罵道,「他們不曾渡河!」
雖然那些冀州人的確兇殘得很,進了村子不僅會搶錢搶糧,還會將男女老幼抓去河北種地,但他們這一次!確實不是奔著青州來的!
在又一陣雞飛狗跳後,村子恢復了平靜。
但那個漁夫的心是久久平靜不下來的,他被大家痛打了一頓。
天氣很冷,到了夜裡時,河面結起了薄薄的一層冰。
但袁譚的中軍帳總是很暖和的,甚至能讓進帳的人額頭瞬間起一層汗。
袁大公子自己卻沒有察覺到這一點。
那支箭讓他變得非常怕冷,白日裡趕路時的寒風穿過鎧甲,鑽進骨頭的縫隙間,像無數把刀子扎在裡面,擰啊擰,擰得他一條胳膊千瘡百孔。
行軍變成了一種酷刑,他甚至不能讓別人看出他在忍受這種酷刑——如果冀州士族知道他的舊傷對他影響這樣大,他們還會支持他嗎?
他這樣憤憤地想,將手裡的絲帛攥得更緊些。
——那是郭圖寫給他的信。
袁紹很希望他能夠調動兵馬,南下助他一臂之力,但這位長子自從開戰以來,態度一直非常懈怠,很多人猜測他是怕了陸廉,又或者平原兵馬元氣大傷,只能慢慢修整。
……當然,誰也不會說他對父親心懷怨恨。
這既不符合漢時的道德觀,也不是父子之外的人能議論的,他們需要做的只有想辦法,寫信或者是親自跑一趟,去勸一勸袁譚。
那些在奪嫡大戰中站在袁譚這一方的人都是這麼跑來勸的。
他們一張張臉上沁著汗,嘴角堆著笑,從眼眉到下巴,每一根線條都透著算計,嘴裡卻在嘟囔什麼父慈子孝。
……哪來的父慈子孝!袁譚恨恨地想。
他幼時是受過凍,挨過餓的。
那時父親非但不是河北雄主,甚至還要看袁家的臉色,要為沒有生育過自己的父母守孝,要穿粗麻,吃粗糙的食物,喝冰冷的水。
袁譚清晰地記得那段日子,記得他因為跟著父親吃那些粗劣的食物而上吐下瀉,記得也是這樣一個初冬,他還記得墳塋旁的大片枯草,記得因為父親遣散僕役而尋不到人去找醫師,記得他奄奄一息地躺在乾草鋪就的榻上,眼前一陣陣地發黑。
天黑了,屋子裡黑了,荒草地也黑了,只有墳塋亮起了幽幽的光。
他那沒有血緣關係,年輕又漂亮的祖父一身高冠博帶,坐在墳塋上微笑望著他。
那是圍繞袁譚許多年的一個噩夢。
在他攻破田楷,拿到半個青州後,他原以為那個夢已經徹底醒了。
但袁尚一天天長大後,袁譚又一次夢到了那間破屋子,以及坐在墳塋上的祖父。
祖父的臉變成了袁尚的模樣。
——郭圖說,父親的身體一天不如一天了。
——鄴城雖然有袁尚守著,但大軍在前,如果有一天父親無法再指揮軍隊,該輪到誰接手呢?
——不能離開鄴城的袁尚與父親之間的距離只有越來越遠,但袁譚可以領兵向西,慢慢地靠近冀州軍主力。
當然,他不能什麼都不做,父親的身體還沒差到那個程度,他還得耐心點兒。
他需要選擇一個目標,建立一點戰績,然後隨時保持著與父親的聯繫。
帳外忽有寒風呼嘯而過,雖然未曾吹進帳中,但袁譚還是下意識地伸出那條好用的胳膊,將皮毛大氅裹得更嚴了些。
他偶爾還會懷念那個會在冬夜裡,為他掖一掖被子的父親。
他也會如父親那般守孝的,袁譚想,他也會脫下絲綢衣服,丟掉珍饈美味,住在父親的陵墓旁,沒日沒夜地望著那座沉默的,已經不能再開口的大山,最嚴格的經學博士也無法挑剔他的孝心。
他甚至還會為父親埋進去很多精美的陪葬品,明珠美玉,美婢寶馬,他什麼都不會吝惜。
在這位袁家的長子拿起小沛地圖,準備再一次為父親征戰時,他心裡的確充滿了這樣溫柔的情感。
他甚至不會吝惜袁尚的頭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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