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諸葛亮對陸廉一直以來的了解, 他是很篤定她不會對「認祖歸宗」這件事動心的。筆神閣 m.bishenge。com
她對自己的黔首出身從來都並無隱瞞,亦無赧色,況且下邳也有些傳聞說, 主公曾經動心想給她改姓加入宗室,以此來為她謀求更加名正言順的升遷空間。
她既然連姓劉都拒絕了, 還會在乎吳郡陸氏這種窮鄉僻壤的世家的示好嗎?
小先生已經替她想好反應了——
首先,她會不屑地將這份帛書丟在一旁, 然後冷笑一聲:高祖出身亭長而終得天下,我輔佐主公建功立業,平定四海, 雖為黔首出身, 難道這是我該感到羞恥的事嗎?那些為漢臣食漢祿,卻上不知報效朝廷,下不知撫恤百姓,終日只會蠅營狗苟,趨炎附勢的世家才應當感到羞恥!尋一個僕役揣上一袋錢去陸家, 付了那車鹹魚的錢, 然後告訴他們大丈夫為人處世的道理!
這樣一番慷慨陳詞的最後,大將軍應該還會平靜又驕傲地沖他笑一笑, 轉身去看僕役們行李收拾得如何,看也不會再看那份帛書一眼。
於是這份被精心編造出的族譜最後只會被扔在泥淖之中,受人鄙薄冷眼。
……但大將軍的表現, 就非常不正常。
她從頭到尾看了一遍,翻過來看看加固在帛書外層的綢緞,又檢查了一下帛書兩段的裝飾,翻來覆去好幾遍,甚至還伸鼻子聞聞。
……諸葛亮就在一旁等著。
那封族譜, 她摸完前面摸後面,看著還很是喜愛的樣子,不僅沒有慷慨陳詞,甚至連欲言又止都沒有。
……諸葛亮就越等越有點摸不到頭腦。
難道大將軍是真的想要和吳郡陸氏聯宗?認下這群「分支的宗親」?這不應該呀!
小先生在懷疑、猜測、失望、痛心疾首、迷惑不解中徘徊很久,眼見著她將那份族譜重新捲起來收好,準備帶走時,諸葛亮終於忍不住說話了。
「將軍何意?」
她轉過頭,「啊?」
「將軍欲與吳郡陸氏聯宗?」
她愣了一下,搖搖頭,「不啊。」
「那為何留下這份族譜?」
那份帛書還在她手裡,聽了這個疑問,陸廉晃晃手裡的東西,「這東西挺有意思的,我留下來。」
諸葛亮有點懵,「留它做什麼?」
「拿回去用啊,」她說,「你看他家字寫得很好,故事編得也很有趣,可以給阿草拿來學習。」
她一邊說著,一邊又展示了帛書的底襯,一塊墨綠鑲金線的錦緞給他看。
「你看到這個沒有?」她將那捲很長很長,用料一點都不吝嗇的族譜展開,「這麼長一塊布,裁開做個腰帶不過分吧?給李二媳婦帶回去是不是正好?兩口子的腰帶都夠用啦!剩下來的做鞋面?是不是太富貴了?」
小先生很感覺有些羞愧。
樂陵侯還在比比劃劃。
看她的神色就知道,她是一點也不為這事生氣的。
……她壓根沒把這事放在心上。
「將軍不將它送回去嗎?」
她腦袋忽然歪了一下,有點捨不得地問,「一定要送回去嗎?」
諸葛亮摸摸下巴。
……她想想,還是忍痛將那捲族譜遞了出去。
臨離開吳郡那天,來了一群人送行,氣勢就特別誇張。
吳郡的士族幾乎是都到了,為首的是張昭,旁邊也有魯肅,不僅送她出吳城,而且還要送個三十里。
人人都誇他們倆好,反正有多好,怎麼好,都能夸出花來,不止是用嘴說的好,還要寫點詩詞歌賦,有些是提前寫好了請她過目,有些則是觸景生情,一氣呵成。
「真的是一氣呵成嗎?」她悄悄問諸葛亮。
小先生噗嗤就樂出聲了,「那幾年東萊士庶也很疑惑,叔父為什麼總是夜裡斷案……」
……她明白了。
這些拍馬屁的作品水平高低她其實不太能看懂,但其中有一句比較特別的,大概是誇她相貌英氣,特別有精氣神,她就記住了,還下意識搓搓臉。
寫那句的人就很不好意思,也紅了小臉兒。
但很快就有一群臉頰更紅撲撲的人上來了……陸家的人不僅來了,而且還帶來了幾個年輕人,其中還有一個十二三歲的小豆丁。
人人都滿面笑容,一點也看不出之前精心準備的族譜和認祖歸宗活動被駁回的懊喪。
「素聞使君清素節約,家無餘財……」
「還是有的,」她說,「大主簿沒短我生活費。」
「原本想送使君一些僕役,但家中兒郎們想要代替僕役,追隨使君,若使君能為師長,教導他們……」
她大吃一驚,「我這人沒什麼學問,你讓我當老師,是想讓我教他們殺豬的手藝嗎?」
……周圍有人默默地以袖掩面,不忍再看下去了。
但她看看那幾個從高到低,歲數不大的小郎君,一個個都白白淨淨的,還是堅持著又問一遍,「你們想學嗎?」
「小子想學的,並非庖丁之技。」一個十二三歲的小豆丁忽然說。
陸家的人立刻變顏變色,有人還偷偷拉了他一下。
她大吁了一口氣。
「若論庖丁,小子可以向廚人學;若論經籍,吳郡亦有飽學之士,小子也可以學,」他說,「但若論品行,天下無人能比過使君。」
周圍一片驚嘆之聲,陸家人也眉開眼笑起來。
「不錯!求學最最首要的,自然是追隨師長的品行!」
「若是沒有德操,學富五車又有什麼用!」
她左右看看,感覺很有點為難,就算她是個阿呆,也看不出江東這些腦袋搖搖擺擺,屁股坐在牆上從不曾下來過的士族對德行有什麼嚮往。
但那個小娃子至少是一個誠實的人,於是她俯身看了看他:
「你叫什麼名?」
她聽到一片吸氣與充滿了羨慕嫉妒恨的聲音。
船已經停在江邊,三層的樓船,女牆重新刷了漆,爵室上又飾以彩帶,古人稱其為帛闌船,在波光粼粼的江邊停靠時,船上的彩帶隨風飄舞,引得蜜蜂和蝴蝶盤旋,緊接著又吸引了許多鳥兒過來。
路邊有三三倆倆的女郎走過時,總要駐足看一看,再被甲士逐離。
碼頭上的亭子裡,有人正在等著他們。
車馬聲走近時,孫權轉了過來,遠遠地看著他們。
……她見了孫權幾次,表情一次比一次誇張,但這一次的孫權比之前正常了很多。
他沒有像前幾次一樣打扮得極其素淨,也沒有一臉的晦氣悲傷。
這個不到二十歲的青少年穿了一件淺藍的袍子,白玉腰帶在陽光下閃閃發光,與他頭上的發冠一樣的溫潤剔透,這麼一看,外表其實還挺不錯,不過得把身邊的呂范暫時排除掉。
好女婿還是一臉的肅穆,笑也不笑一下,站在旁邊跟兵馬俑似的,奈何那張臉上了歲數也還是能打,和他一比,青少年孫權立刻就被比成了小雞子。
她同諸葛亮上前,互相行了禮,孫權看了一眼她身後的陸績。
這個十二三歲的小孩子臉上有點不舍,也有點仿徨,但沒有恐懼,相反,他很好奇。
他站在陸廉身後,繃緊了自己的身形,不讓一點點失禮的跡象流露出來,但那雙四處看來看去的眼睛還是暴露了他的內心。
真神奇,孫權想,明明他身前的人殺的人比袁術多得多啊。
聽聞吳郡陸氏的討好和諂媚,孫權並不感到驚訝。
——他們其實是不信品行與道義的力量的,因為他們曾經吃過一次這樣的虧。
陸遜的祖父——也就是陸績的父親——陸康,是一位很受人敬重的漢臣。
他幾乎是一個挑不出什麼差錯的人,他年輕時為官,所任之地有賊寇作亂,別的縣令徵發民夫,加固城牆,而他遣散了那些民夫,又豎恩信,令盜匪也漸漸信服,改邪歸正,於是百姓都極其愛戴他。
後來漢靈帝驕奢淫逸,他又數番上表勸誡阻攔,被皇帝降罪免職,再後來廬江有賊,陸康又被起復過來當救火隊員,依舊功績昭著。朝廷看他是忠臣,士人看他有氣節,百姓看他賞罰分明,寬仁愛民,怎麼看都是個應該得個壽終正寢的好人。
可惜後來袁術反了,陸康就在袁術眼皮下,不願同流合污,籠城待戰——朝廷沒有幫他,士人沒有幫他,百姓無力幫他。
困守孤城兩年後,廬江被當時還在袁術麾下的孫策攻破了,陸康這一支在戰亂與飢餓中死了一半有餘,剩下的回到吳郡,有人如陸遜,還想學一學祖父,有人則覺得陸康這條路是走不通的,那就當起了牆頭草。
——道義和德行都是沒有力量的,不僅陸家的人這樣想,江東士族裡許多人都這樣想,否則他們怎麼會投靠殺得人頭滾滾的孫家呢?
他們懼怕袁術,懼怕劉備,懼怕他的父兄,誰實力大,誰出聲高,他們就立刻投奔了誰去,不帶忠心,只帶懼意。
——只有陸廉不同。
孫權又看了一眼她身後那個一點也不害怕的孩子。
真神奇啊,他想,只有她,在戰場上殺了那麼多人,可是下了戰場,無論是公卿還是士族,平民或是僕役,乃至這樣一個稚童,人人都可以議論她,人人都不會懼怕她。
陸廉無所察覺,微笑著同他說了一些不太得體的客套話,諸葛亮在一旁很得體地找補。
而這位江東吳侯十分熟練地微笑點頭,心思卻不在這上。
他心中莫名起了一絲羨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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