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其實是一個讓人很不能理解的事。讀字閣 www.duzige.com
明明劉備的檄文里只罵了袁譚, 沒罵袁尚,想拉攏他當好女婿的意願幾乎是昭然若揭的,況且而今劉備才是即將稱霸天下的雄主, 不認他反而認一個野心勃勃, 曾經數度覬覦鄴城的曹操為假父——什麼樣的笨蛋才能做出這樣的事?
沒有人當著袁尚的面說出這種話, 但這位三公子每每陰沉著臉在人前,讓府中的僕役婢女總是很不安, 生怕有什麼流言蜚語傳進了他的耳中。
他似乎只有在父親的神位前才能獲得一絲安寧, 因此在下定決心寫出那封信後, 他在父親的神位前足足待了一天一夜。
一身素服, 不吃不喝, 不休不眠。
但這不是毫無所得的, 至少他在睏倦至極時, 確實感受到父親走到了他的身邊。
那隻寬厚而有繭的大手輕輕覆蓋在他的頭上,帶著熟悉的薰香, 以及溫柔的溫度。
「兒愚魯,兒守不住父親的基業。」袁尚喃喃道。
父親目光柔和地注視著他,似乎並沒有怪罪他, 這讓袁尚大膽了一些。
「兄長認賊作父,兒不能令兄長明悟, 父親,父親, 兒該如何是好?」
那柔和的目光變冷了,像幽州的冷風,又似寒冬的冰凌,尖銳地伸展出一根根尖刺,袁尚忽然打了個寒顫。
「此皆……此皆兒之過!兒原以為, 劉備檄文寫得那樣,那樣客氣,他必看重兒,欲招攬兒為佳婿,兒只是怕折了父親的清名呀!」
當他說到這裡時,這個自出生便被父親捧在手上養大的青年再也忍不住,委屈地大哭起來。
陸懸魚在很早很早以前是很愛看小說的,那些小說里盛產一種渣男,明明女友千好萬好,又漂亮,又溫柔,白天上班賺錢職場女強人,晚上回家不辭辛苦還要做一桌好菜,洗衣做飯遛狗餵貓都不提了,就連渣男有點什麼毛病吃的藥,她都能準確地記住藥名廠家劑量購買渠道,方便千里萬里給他買回來。
然後渣男人心苦不足,就開始作了,橫挑鼻子豎挑眼,怎麼看女主怎麼嫌棄,非要踹了她再換一個綠茶學妹白月光,女主傷心走了,渣男和女二根本過不到一起去,立刻幡然醒悟,痛徹心扉,開啟追妻火葬場了。
這個心路歷程……差不多就是袁尚的心路歷程。
他不想當劉備女婿,被人笑話,可是他也不想劉備的女兒嫁別人呀!憑什麼呀!他兄長都三十多歲了!一條胳膊還受過重傷是個半殘!他兄長兒女都生了一堆了!長得也不如他!那位女郎能滿意嘛!憑什麼呀!
尤其是聽說兄長送出了一條紅底金絲掛毯,得了劉備歡心後,袁尚氣得差點給自己千辛萬苦買來的那條拿剪子鉸碎!
但他畢竟是袁紹的兒子。
在幼稚到極點的狂怒之後,袁尚逐漸冷靜下來了。
袁譚已經和劉備結盟,再後悔也無甚益處,他必須想方設法,為自己找到一個用得上的盟友。
荊州劉表、益州劉璋、江東孫權、西涼馬騰,這些人或明或暗,都已經向劉備表示了忠誠,袁尚已經不能再寄痴心於他們身上。
選擇曹操就成了一個並不稀奇的選擇——他原本就已經沒了別的選擇。
他告訴眾人,曹操是他父親最倚重的朋友,他們從小一起長大,有著兄弟一般的情誼,他原本就如同自己的父親,那麼,拜他為假父有什麼關係呢?
但在父親的神位面前,袁尚不能隱藏自己的想法:他的確是後悔了,非常非常後悔。
劉備呷了一口熱茶,將它繼續放在一邊,聚精會神地盯著手中的小玩意。
這一條也是給阿曉編的,他總覺得,這場仗打完之後,阿曉也該正正經經尋一門婚事了。
郎君要是漂亮,自然好,但漂亮不是最重要的事,郎君品行要端正,性情要溫和,外加兩個孩子總得相處得來才行。
比如說子龍家的孩子,他覺得就很不錯啊!雖然比阿曉小了兩歲,也不是什麼大事……還有弘農楊氏有沒有好孩子?挑個不像楊修那麼嘴欠的?潁川陳氏的也可以?對了荀文若留下的那幾個孩子真是個頂個的俊秀啊,讀書努力,性情又好,要是能再長個幾歲就好了,也未必就比袁尚差……
想起這個袁家出了名的漂亮小公子時,一根彩線正好編到了盡頭。
那封檄文發出去時,他心裡原本就存著二桃殺三士的念頭。
袁尚不上鉤,那就換袁譚來,反正這兩個袁家好大兒哪一個都無所謂。
這位主公拿起一旁的小剪子,比了比彩線的長度,「咔嚓」一聲。
——閨女就是有點操心,你看辭玉和文遠,那就很眉來眼去,郎情妾意,情投意合,一點都不用操心的!
今天的文遠也很勤快呢!就連并州老兵都會擠眉弄眼:
——看看將軍!看看將軍那個傻樣!看看將軍明知道大將軍有親兵,還非要鞍前馬後的傻樣!
——將軍才不傻!誰說將軍傻的!你們難道沒聽說過嗎?
——聽說啥?
——大將軍身邊那幾個少年,就是張公送的!那幾個!
——如何?
——都成親啦!
有人撇撇嘴。
——這有啥稀奇啦?
——這自然不稀奇,但你們可知,他們的親事,都是將軍幫忙找的!果然這回出征,大將軍一個都沒忍心帶!留他們在家鄉做些小生意什麼的,陪著新婚妻子啦!
大家就驚呼一聲,又生了艷羨,男人就是得生得好看些啊!哪怕大將軍對他們沒意思,那防微杜漸的人也要提前給他們安排個好去處才行。
這番話引起老兵們議論紛紛,於是又有人覺得受了冷落,猶豫再三,還是擠眉弄眼,半遮半掩地講了講他所知道的,將軍的大秘密!
——什麼秘事!
——你們難道不曾聽說,將軍有一晚是留宿樂陵侯府的麼?
所有并州老兵的耳朵都興奮地立了起來!
那個講八卦的人很有功力,先講一講那天兩個人在燈火下共喝一盞酒,郎情妾意如何如何,再講樂陵侯有心,借雨天的引子給將軍留了下來。
那留了下來!會發生什麼!
所有人的眼睛都睜得圓圓的,從將軍先被送去客房,再到將軍睡不著覺出來溜達溜達,一路講到了樂陵侯八成也沒睡啊!那肯定是對將軍有意思——
「然後呢?!」
那個跟著張遼,也在樂陵侯府上住了一夜的親兵兩條眉毛快要飛起來時,身後忽然有大力傳來!
撲通!
這群騎兵各個耷拉下耳朵,看著將軍一臉端肅地從他們面前走過去。
……假正經有什麼用!三十多歲了,也不知道抓點緊!
雖說假正經沒用,但那一腳好歹是有點用的。
至少那個親兵沒把將軍睡不著在走廊里瞎溜達,嚇哭了起夜的阿草這件事說出來。
張遼走進陸懸魚的帳篷時,陸懸魚正在對著地圖發呆。
這次出兵,她理論上是可以什麼都不做的,況且主公和袁譚商議過,圍困濮陽的活交給袁譚,那大軍就可以繞過濮陽,向西北而去。
她從沒有真正深入冀州腹地,看一看這裡的民生,因此很想多了解一些,她也是有這種自信的。
不知從何時起,從青徐到兗豫,似乎處處都在傳頌她的事跡,百姓們都說她很好,他們講不出什麼文辭華美的東西,但只要她的軍隊到處,他們總會說,她很好。
這位將軍很節儉,吃穿與士兵們一樣樸素;她不打罵士兵,待他們如親鄰故友一般;她還總打勝仗,士兵們跟著她就有錢拿。
於是這支軍隊的軍紀很好,無論走到哪裡,都有一群商賈跟著,進而又多了些戰爭造成的流民,以及跑過來討好的當地豪強士族。
他們共同組成了軍營外的龐大營地,使得她每行至一處安營紮寨,那裡就像瞬間門起了一座沒有城牆的城市一樣熱鬧。
就連士兵都對此感到很習慣了——他們習慣於一出軍營就能找到銀錢變現的地方,習慣於享受各種縫補和湯食,以及挑選天南海北五花八門的商品。
但在冀州,這種東西忽然消失了。
軍隊沒過黃河時,這些人很多,他們大多是青州人,有些甚至是軍中青州兵的親眷,跑過來親親熱熱地做點小生意,光是口音都讓人感到親近。
渡過黃河後,跟在後面的人就少了很多,孫乾先生說這是因為袁譚治下苛刻,百姓都被牢牢束縛在土地上,沒有那麼多流民,而世家則向袁譚靠攏的緣故。
但現在過了打個稀巴爛的濮陽,陸懸魚忽然發現,那些跟在後面的人,完全消失了。
這片土地上仍然有人,有尚能耕種,苦苦支撐的人,也有流離失所,蜷縮在村莊外的人。
這片土地上當然也有士族豪強,商賈販夫。
但他們都沒有來她的營前,他們躲得遠遠的,就像從未聽說過她的名聲,因而感到懼怕和忌憚一般。
當張遼走進帳篷時,陸懸魚下意識地用手搓了搓臉。
「……辭玉?」
她迷惑地望著他,「你最近有沒有覺得,我的士兵們突然之間門,也討人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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