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看起來只是一個再普通不過的黔首,或許有幾分力氣,還恰巧一伸手就捉住了一支箭。筆神閣 www.bishenge.com
可他衣衫穿得樸素不說,腳邊還放著兩隻糞桶呢!哪怕是破落寒門家的士人,也絕不會親手去碰觸那腌臢東西,何況是連天子都要以禮相待的樂陵侯呢
無論如何,沒人會想到他是名滿天下的陸廉,哪怕他面沉如水地走過來——但那一幕又確實是極有威風的,因此倒引得匪寇們哈哈大笑起來。
「雷公占了這城不過月余,」他們笑罵道,「人人都有了陸廉的架勢!」
「你握的是個什麼東西!」有人眼尖,高聲嘲諷道,「你就該砸了那鐵匠鋪子,給你的劍打成這幅怪模怪樣!」
有人又哈哈大笑起來,「看他這模樣,倒真有幾分遊俠兒的威風哪!」
「哪裡來的蟊賊!」賊首聲如洪鐘,大吼一聲!「打量你阿公不知你心中斤兩!」
自從柘城之戰後,河北也生出許多效法陸廉的遊俠兒,有高門大戶家的不肖子弟,也有與賊匪無異的流浪劍客,前者只會在自家院落里比比劃劃,後者就總要想方設法殺殺人,出出名,先討一碗飯,再伺機求一個名揚天下的機會。
但這群盜賊都是久經戰陣之人,一眼就看出這人的窮酸相!想出名想瘋了!趁陸廉在城中未出,準備虛張聲勢嚇退敵兵,好為自己謀一個天大的功勞!
城頭戰鼓陣陣,有人頭攢動。
剛剛那十幾個農人已都不見了蹤影,於是剩下的這一個人就顯得格外勢單力孤。
但他似乎一點也不在意。
「你們是什麼人」他問。
這個傻乎乎的問題自然是得不到回答的。
兵貴神速,他們要趁著守軍的弓箭手尚未摘下弓箭,要趁馬匹尚未出廄,步兵尚未出城,一鼓作氣地殺進城去!片刻也等不得!
跑在前面的悍匪拔出腰間的手戟,向那個可憐蟲的頭顱劈下來!
他有本事,就擋一戟,自然還有第一個,第三個,第四個賊寇衝上來,將他淹沒在這支大軍中,待兵馬行盡,剩下的只有肉泥!
這就是回答!
有鮮血噴涌,揚起如扇面般的血花,須臾間遮蔽了太陽的光輝。
有人驚呼一聲,但那驚呼又被淹沒在人海之中——那的確是一片人海,只是中心處的海水突然炸開,變作猙獰沸騰的漩渦!
有滾滾岩漿穿過厚重海水,肆無忌憚地噴薄而出!
有秋風驟起,捲起地上的片片落葉!
那個打扮怪異,像農人又像劍客的年輕人甩了一下劍身上的血珠。
他還站在那裡,站在鮮血噴涌匯成的小小血池中間,居高臨下,不曾睥睨腳下踏過的屍體一眼。
劍身似雪一樣皎潔明亮,不染塵埃。
從賊寇鑽出林子到現下,若是數數,也不到百個數的時間。
城中的守軍大概還在開武庫,匆匆忙忙地排隊取兵器,而後以隊為單位,集結起來準備出城。
但他們那些殺進城去,綁了陸廉,從此飛黃騰達,實現人生理想的郁躁又興奮的心突然就靜了。
有人的心裡咯噔一聲。
有人咽了一口口水。
還有人將恐懼的目光轉向了他們的首領,卻並不意外地發現連他們的首領眼中也有了懼色。
……是陸廉嗎
……是驚喜嗎
……陸廉自己發了失心瘋,從城中跑出來了,單槍匹馬給他們殺,好不好哇
不好!太不好了!
他們哪怕是做噩夢也不會做這個級別的噩夢!
五千人攻一座城攻不下來,很正常,他們有很多理由很多藉口,勝敗畢竟兵家常事嘛!
但五千人殺一個人殺不掉,這要怎麼說!
「許白燕!」
賊兵中一聲高呼,有人分開兩邊賊兵,領了十幾個袒胸露腹的壯漢,揮刀衝上來了!
——那是這支兵馬中最驍勇善戰的一群力士,是賊首「浮雲將軍」最為倚重的親兵!賊匪中人人畏懼的亡命之徒!
【你看,】黑刃輕聲細語,【你原本就不該與他們為伍。】
她站在秋風簌簌的田野上,林地邊。
她站在數以千計的敵人中間,被重重包圍。
但她根本不在那裡。
當她手持黑刃,向他們走去時,她只感到了一陣風沙。
她像是行走在廣袤無垠的沙漠裡,群星在頭頂閃爍,大地在腳下展開。
無論她選擇任何一個方向,都決然不會有任何阻礙。
夜風又捲起了砂礫,撲面而來。
它們落在她的發間,落在她的肩頭,又順著衣衫滑落,最後融入這夜色深重的沙漠裡,重歸寂靜。
四周只有風聲,裹著不知從何而來的嘆息與哀鳴。
只有漫天將要墜下的星斗。
——她還清醒著嗎
——她還是剛剛那個挑著羊糞揣著手,蹲在田邊和農人一起哈哈大笑的笨蛋將軍嗎
——她還行走在那片大地上嗎
【這不重要,】黑刃的語氣里透著一股心滿意足,【這才是你真正的力量。】
有慘叫與哀嚎聲迸發開。
有人步步後退,有人手裡握著兵刃,手卻哆嗦得捉不住刀。
有人屁滾尿流,手腳並用地開始往外逃。
還有人臉色鐵青地注視著這一幕——這是一個什麼樣的人這是一柄什麼樣的劍!
——這是一場什麼樣的戰爭啊!或者說這還是一場戰爭嗎
亦或者是神明對螻蟻的一場屠殺
數千人之眾,無人能近她的身,在她周身方圓數丈突然出現了一個詭異的圓,誰也不肯靠近她,只任由她步步向前。
用盾牌攔住她,盾牌被她一劍劈成兩半。
用長矛攔住她,矛杆在她的劍下猶如蠟燭。
——那麼射箭吧亂箭射死她!
可不射箭還好,不射箭她還是用走的,一箭射出,她的身形像是被箭風盪起來的落葉,在空中打了一個旋兒,輕飄飄地落在弓箭手的面前,掄圓了手中四尺長的劍——
然後第一個「圓」產生了,接著是第三個,第四個,直至最後一個弓箭手將弓丟下,拔腿便跑時,城中守軍終於嗷嗷叫著衝過來了。
那個站在圓心的人遲疑了一會兒,沒有追上去。
她轉過頭,向著那片田野走過去,一邊走,一邊張望自己的扁擔和糞桶。
風停了。
司馬懿破防了。
以前大半夜的打鞠義時,他跟著大將軍,也曾親見過陸廉的劍術之高強。
但那個「高強」還可以勉強說一句在正常人範圍內,正因如此,他才會忙亂地調兵出城去接應大將軍!千金之子,坐不垂堂!這世上有幾個項羽啊!再說項羽也不能靠自己打穿垓下之戰吧!劍術再高超也有個上限,一人總不能敵千軍萬馬——
然後大將軍就衝上去了。
……然後城頭跳腳的司馬懿就差點摔下城。
「那是大將軍嗎!」有人驚呼。
「看衣服是!但看身手看不出來!根本就看不清楚是怎麼殺賊的啊!」
「哇!」
「哇哇哇哇!」
「那還是人嗎!」
那是一道炸開的驚雷,還是一場酷烈的颶風,城頭上的守軍想像力沒那麼豐富,形容是已經形容不出了,他們只好說:
「真快!」
「真狠!」
「真利落!」
「每一劍都跟殺豬似的!」
「那咱們就,就這麼看著嗎」
一語突然將司馬懿驚醒!
「看個什麼!爾等還知不知羞了!」仲達先生破口大罵,「天底下哪有讓主帥一人上前廝殺的道理!」
罵完他就衝下城了!
守軍們似從夢中驚醒一般,也跟著衝下了城!
這一場戰鬥並沒有持續很長時間,因為它實在很難被稱為是一場「戰爭」,甚至於司馬懿衝出城時頭腦尚熱,風一吹冷靜下來,立刻就頒布了一個新的命令,要這幾百兵士分作兩翼,將賊寇包圍,務求一網打盡。
因此呂翔呂曠領了一支前軍趕到時,就被這場面驚呆了。
屍橫遍野,血流成河。
無數賊寇低著頭排著隊,被士兵拿繩子綁了穿起來推著走。
有士兵見了他們,立即警醒地上前喝問。
「我們是河北義軍,久慕平原公風儀,今聞樂陵侯至此,有心投奔,」呂曠支支吾吾道,「未知,未知……」
他很想問問,這怎麼不到半天的時間就打成了這個鬼樣子!
城中守軍是不是損傷慘重哇陸廉是不是力竭受了重傷哇自己救火是救不上了,趁火打劫又沒那個膽量……那要是不能抬了棺走,多少就有點進退兩難啊!
「大將軍」士兵左右看看,忽然指了一個方向,「大將軍在那裡,你要見便見吧。」
……這也很不對勁。
呂曠同身邊人低聲吩咐幾句後,領了十幾騎,小心翼翼跨過腳下的屍體,緩緩向著那個方向而去。
他心中有很多疑惑,比如說以陸廉的位高權重,那士兵何以這般草率,輕易將這群敵我未明的騎士送到她身邊呢
但那個方向也沒有陸廉,只有一個蹲在田邊,正拿了瓢在那裡攪糞的農夫。
戰場上有民夫也正常,但這麼一個不做活的民夫,再加周圍一片屍山血海,就他還在低頭玩屎。這就特別詭異。
呂曠硬著頭皮上前,「喂!你!你知道樂陵侯何在嗎」
那農夫抬頭看他,不慌也不怕,那副傲慢神情落在呂曠眼中,心中三分的不安就變作了七分的煩躁:
「速速答話!」他罵道,「賤奴裝聾作啞,想吃鞭子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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