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之期到了。書神屋 m.shushenwu.com
那是一個很冷很冷的清晨, 在僕役們小心翼翼地將明光璀璨的鎧甲套在主帥身上後,又有人趕緊遞上了一條皮毛大氅。
沒有一根雜毛,緞子一樣黑得發亮,從頭到腳, 嚴嚴實實, 當袁譚騎在馬上時, 身後的大氅就像雄獅的鬃毛,在冬日清晨呼嘯的寒風中精神抖擻,通體散發著一股威壓。
這一身的確是完美無缺的, 但主帥在志得意滿地牽起韁繩那一刻, 臉上的笑容忽然凝滯住了。
那張原本很端正且英俊的臉漸漸變得扭曲猙獰, 眉眼間像是蘊藏起了一片冰冷的黑霧,將士卒們所熟悉的那位主帥給遮掩住了。
有汗水輕輕地划過這片蒼白的丘陵,最後沿著短髭而下。
有帳中侍奉的僕役立刻從懷中取出一個小小的錦囊, 在裡面倒出一丸藥,畢恭畢敬地遞了上去。
親衛們一聲也不敢吭, 愣愣地注視著他們的主帥。
又過了一會兒,那片黑霧消散了,袁譚衝著自己身側的副將點了點頭。
「入城吧。」
民夫們已經將城門到縣府的道路清理乾淨了。
那些已經燒毀的房屋無法處置,但好在那一夜的風雪足夠大,房屋背陰處有很多積雪,盡可以拿來用一用。
——這又是大公子受諸方神明庇護的一個明證。
否則的話,哪裡來那麼多的雪,掩蓋掉燒毀的房屋,死不瞑目的屍體, 陰溝里殷紅黏膩的血呢?
當這位威嚴的年輕將軍入城時, 他見到了好大一場雪。
天是白的, 地是白的,兩旁的房屋是白的,銀子一樣潔淨,閃著清新又美麗的光。
他走進這座冰雪築起的小沛城,有風忽然將積雪揚起,撲在他的臉上。
是新雪的味道,但比新雪更好,因為冰雪是沒有味道的,最多只有泥土的澀,但他卻嘗到了一絲鐵鏽般的甜。
袁譚沒有繼續思考下去。
他的戰馬緩緩前行,而他面帶微笑,注視著面前這縞素般的世界中唯一有顏色的存在。
他的士兵。
郭圖先生就在他的身後,時不時會與他目光交錯。
但當袁譚轉過頭時,郭圖臉上的笑容就完全消失了。
這三天中的每一個日夜,袁譚都在注視著那座近在咫尺的城池。
而郭圖早將心緒放在了下一座城池上。
——為什麼要打小沛?
因為它守在去往下邳的交通要道上。
得到小沛,袁譚才能放心的運兵運糧,才能圍城而不擔心身後突然殺出一群糟心的并州人。
因此得到孤零零的小沛是沒有任何意義的,只有拿到下邳,這一切才有意義。
——下邳又當如何攻破?
下邳城自陶謙時修繕加固,到劉備手中又三番五次地加高,作為徐·州的治府,城牆高厚是一方面,水路四通八達,一待河開便有廣陵援軍將至,這是另一方面。
所以這場圍城戰最好快一點,再快一點,不待河開便將城池攻破,到時整個戰場都會因為這一點的崩潰而陷入全盤崩潰之中!
下邳有公卿,有劉備的家小,有徐·州全套行政系統,還有天下人都在矚目的天子!
如果這些都落在他郭圖手中……這是什麼樣的功勞?
郭圖自詡不是許攸那樣的庸人,許攸聽說族人被審配捕了,立時心神慌亂,棄鄄城而走,直至落入淳于瓊同曹操的陷阱之中……真愚夫也!枉他還是主公的元從,竟連主公是個什麼樣的人都不清楚!
當然,郭圖還很清楚,許攸是了解主公的,他有心機謀斷,只是貪婪短視,又因為立了幾場功勞而變得狂妄,才最後
走上絕路……他郭圖可不是這樣的人!
他的目光始終牢牢盯著主公下首處那個位置,那張坐具填充了些木棉,上面覆以墨色的錦緞,因為已經用了些時日,錦緞上有幾道細細的傷口,飛起了柳絮一樣的毛邊。
那張坐具早就應該換掉的,但沮授不是一個愛奢華的人,聽到僕役這麼講之後,立刻表示不要浪費物力在這種事上。
在沮授走後,那張代表大監軍的坐具也依舊留了下來,而且沒有人提出要更換掉它。
只要一想到那是沮授曾經坐過的位置,這些合謀將他趕走的謀士們心中就有一種隱秘的成就感。
為了這份成就感,郭圖想,他一定要想方設法,攻破下邳,帶著天一樣大的功勞回到主公身邊去!
他才不吝惜那些人的性命!
小沛的士庶也好,冀州的士兵也好,他們的屍體堆成小山也不能令郭圖投來一分憐憫的眼神。
他站在雪後的寒風裡,籠在袖子裡的手卻像是已經觸摸到那片褪色錦緞的毛邊了。
士兵們站在道路兩側,目光炯炯地注視著他們的主帥。
他們的戎服齊整,兵戈也已擦拭乾淨,連頭巾都重新紮了一條,一排排地鴉雀無聲。
軍紀這樣嚴明,只怕連陸廉都自愧不如。
況且,她的士兵久戰勞苦,要靠什麼來抒發宣洩?
靠著每個夜晚躺在床上,掰手指數一數自己今天又做了幾件好人好事嗎?
而他的兒郎呢?
袁譚忽然下馬,向著一個士兵走了過去。
那個士兵不足三十歲,正是一個男人最年輕強壯的時節,他的臉上有許多道細微的口子,寒風令它們紅腫開裂,一張本就粗糙的臉看著就更加滄桑了些。
但他的臉上還有別的傷痕。
不是刀劍造成的傷,而像野獸抓撓造成的,有三道血痂從他的鼻樑處划過,斜斜落在了半邊臉的下顎處。
血痂還沒有完全凝結,透過渾濁的污血,下面能看到粉紅色的肉。
有些士兵臉上就有這樣的傷痕,但都沒有他的那樣重。
那真像是一頭野獸,袁譚想,要使出多大的力氣才能造成這樣的傷口啊。
「這幾日在城中,」他開口問道,「休整如何?」
那個士兵咧開嘴,一口血淋淋的牙齒展露無餘。
他似乎有很多很新奇又愉悅的事想同主帥分享,但他目不識丁,講不出什麼有用的話來,於是只能用野獸般饜足的光彩來告訴他的主帥,他休整得很好。
「願為大公子效死!」
他斬釘截鐵地這麼說到。
有士兵立刻跟著應和。
「願為大公子效死!」
「願為大公子效死!!!」
山呼一般的吶喊在小沛城中響起,震得人腦子都要嗡嗡作響。
郭圖悄悄地上前一步。
「士氣正盛,我軍無敗矣!大公子何不趁守軍新潰,今日便發兵襲取下邳?」
「今日?」袁譚微微愣了一下,「如何這樣急切?」
「兵書有雲,其疾如風……」
袁譚轉過頭,靜靜地看了郭圖一眼。
「先生如此謀斷,是為我,還是為我父?」
這個問題讓郭圖一瞬間短暫地懵了。
似乎應該是為大公子,畢竟攻破下邳,功勞最大的是大公子;
但也可以說是為明公,因為他才是整個中原戰場的最高統帥;
但實際上,郭圖如此謀斷,心裡為的既不是大公子也不是明公,只是明公下首處那個褪色的小墊子而已。
那個小墊子,現在由誰坐著呢?
有人坐在那個小墊
子上,正在輕聲哭泣。
袁紹聽到這聲音,吃力地睜開眼時,看到的是一頭烏雲般的青絲,上面不著珠玉,輕輕挽起,只有一根已經有些發烏的銀簪插在其中。
「阿芷?」
烏雲般的青絲晃了晃,露出了一張挑不出半點錯處的面龐。
阿芷很美,她十七八歲的年紀美,哭得有些紅腫的大眼睛很美,高挺的鼻樑,菱形的嘴唇,都很美,但她最美的還是凝脂般的肌膚,細膩潔白,那圓圓的鵝蛋臉就像一塊精心雕琢打磨的羊脂玉,令人生怕在上面按一下,都要留一個印子。
這樣一個美人只要站在那裡,不說不動,都讓人心生憐愛,何況她就在自己的榻前,哭得那樣傷心呢?
淚水打濕了她的面龐,她的袖子,她的衣襟,可見到她的主君醒來,美人睜大了紅腫的雙眼,破涕為笑的樣子,更顯得動人了。
袁紹吃力地抬起手,摸摸她的頭髮,很想輕聲安慰她一句。
雖然他沒有什麼多餘的力氣,而她也只是很乖巧地將一頭青絲貼在他寬闊厚實的手掌中,輕輕蹭了一蹭。
為了令室內空氣流通,不生炭毒,門口處留了一條縫,正方便外室的人窺看。
窺看的人也是個很美的婦人,雖然稍長些年紀,卻美得很有氣勢,她身上繡以金線的錦繡,頭上光華耀目的珠玉,都為她增添了這種氣勢。
但她的神情很不尋常。
她似乎也很關切榻上醒來的丈夫,見他甦醒,她的眼圈也微微紅了。
她甚至還下意識地伸出一隻手,在空氣里揮了一揮。
但她最終還是將那隻養尊處優的手收了回來。
她也將那些情緒都收了回來。
她站在那裡,像一座冰山,冷冰冰地不言不語。
極輕的腳步聲來到她身邊,輕聲問了一句什麼。
她轉了眼珠,去看那人,從袖中抽出一封手書丟給他。
「你我都被你父騙了。」
袁尚的臉上露出了吃驚的神情,連忙去看那封父親親筆寫的信。
「他已病入膏肓,挺不得多久,」劉夫人的牙齒咬得咯咯作響,「眼裡只有這幾個賤奴,心裡只有你那個阿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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