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譚從不獨自見劉豹。筆神閣 www.bishenge.com
匈奴人沒有什麼忠義可言, 劉備給了金印,他們就忠於劉備, 自己拿出些金帛財物, 他們又是一付趨炎附勢的模樣湊過來了。
尤其是這個少年,他不僅賞賜了金銀,又給了他一座宅邸, 十個美婢,以及五十匹馬。這對於匈奴人來說稱得上大手筆了,甚至連劉備也不曾賞賜他這許多財物。
因此如果少年死心塌地跟著他, 袁譚是不會感到意外的——畢竟他只是個南匈奴的賤奴, 他們之間又沒有什麼芥蒂。
但袁譚的習慣不會因為劉豹改變, 他喊劉豹過來一同用飯時,身後依舊侍立著兩個親兵。
親兵都是袁氏的部曲, 被父親賜下來後, 袁譚將他們的父母妻兒也遷徙過來, 安置在平原城中,並且賞賜了土地,令他們衣食無憂的生活。因此這些親兵才是絕對不會背叛他的人,也是他最放心的人。
但他們不夠機靈, 也不能對他的某些思緒與情感給出足夠豐沛的回饋, 因此袁譚決定找那個匈奴少年過來聊一聊。
飯食是很簡陋的,但主帥有特權, 無論是粗糲的麥飯還是鮮有油水的菜湯, 他們都可以無限添。
袁譚吃得很慢, 但劉豹吃得也很香,他只有一條胳膊,不能將碗端起來, 因此乾脆用湯泡飯,用木勺將麥飯在熱湯中攪拌均勻,再唏哩呼嚕地吃下去,吃得津津有味,嘖嘖有聲。
這位主帥忽然就感慨了:
「我年幼時跟隨我父守孝,我父是個極孝順之人,有時一天只吃一餐,我也如他一般那時只盼著那一頓飯食,卻只有野菜煮了湯」
匈奴少年停下了乾飯的動作,臉頰旁還有幾粒飯粒,「好吃嗎?」
「苦極了。」袁譚笑著說。
少年想了想,「但好吃。」
這句話很沒邏輯,但袁譚竟然點了點頭,「確實美味,你如何知道的?」
「稚童心中只有吃食,一天卻只能吃一餐,」少年說,「怎麼會不好吃?」
袁譚低頭看了一眼自己盤中的餐食,微笑著點了點頭。
他那時怎麼懂得父親心裡在想些什麼,他更不能懂為一個沒有血緣關係的大父守孝挨餓的理由,他那時一心一意,只是覺得怕,只是覺得苦,只是覺得餓。
現在他一天也只吃一餐的分量,吃得也如年幼時一般粗糲,可他連這一點食慾也沒有了。
有親兵注意到了主君的目光,立刻上前一步。
主君指了指面前幾乎沒有動過的飯食,又指了指下首處繼續埋頭乾飯的劉豹。
親兵乖覺,端起餐盤,幾步放在匈奴人的面前。
「將軍賞賜你的。」
匈奴人似乎很吃驚,抬起頭望了望,嘴巴里的麥飯還不曾咽下去,用嗓子眼兒里的聲音嘰里咕嚕地道了一聲謝,這聲謝將袁譚逗笑了:
「無酒無肉,不值這一聲謝。」
「雖無酒肉,」少年很真摯地說,「卻得了大公子的真心相待,如何不感激?」
匈奴人說的話總有些彆扭的諂媚和狡猾的恭順在裡面,但這一次袁譚沒聽出來。
他覺得這個少年確實有趣,而且真誠,尤其他此刻很想找人說說話,有這樣一個談話對象就格外可貴。
「你若喜歡,」他道,「以後我用餐時,你都過來。」
劉豹的目光從親兵身上划過,像帳外的寒風與帳內火盆混在一起,自油布與皮毛間隙鑽進來的一股風,微弱而不起眼,但的的確確在人身邊帶走了一丁點兒的溫度。
袁譚沒有察覺少年在打量那個親兵,親兵也沒有察覺到,他的臂膀粗壯,雙腿像兩條鐵柱一樣,腰間配兩柄手戟,但帳內的任何東西都可以被他拿來當做武器。
比如說袁譚面前的案幾,這個親兵一定能夠用一隻手拎起來,然後暴喝一聲將它掄出一陣狂風——!
匈奴少年的目光已經回到了袁譚身上,他謙卑地低下頭,應了一聲。
上首處那位統帥看他的目光變得更加溫和,甚至略帶一點慈愛。
但即使如此,袁譚也沒有察覺到這個匈奴少年身上的傷勢適不適合這樣正襟危坐,陪他聊天呢?亦或者他眼睛裡是看到了,但心裡根本沒有相關的認知。
因為除他自己之外,其他人的喜怒哀樂原本就都不曾進過他的心裡啊。
袁譚眼睛裡是看不到別人的,但他征戰多年,是懂得怎麼當一個將軍,也懂得怎麼安撫、控制、籠絡自己的將士的。
他甚至還能拿出一點微不足道的戰績來說服他們——而這些都是袁熙所不具備的。
這位袁家一郎一直在守大後方,沒有什麼本事,但硬著頭皮領兵南下,當真準備替自己兄長吸引一波注意力。
他兵馬雖不精,但拉出來也有浩蕩之眾,呼呼啦啦地奔著中山而去,氣勢就特別足,尤其是旗幟甚多,拉出來頗有遮雲蔽日的森然之感。
在靈壽城的關羽卻很淡定,兵馬在城外大營中待著,不躲,也不主動迎擊,就這麼對耗。
這甚至給了袁熙一點希望:關羽這般動作,是不是意味著他懼了自己的兵馬,不敢出擊呢?如果他們在這裡對壘住,袁熙有整個幽州,關羽所倚仗的,不過是冀州一州罷了,開春總有糧草青黃不接時,他到那時又該如何呢?
到那時,袁熙有些雀躍地想,若是兄長兵臨鄴城下,關羽必定驚慌,回師去援,那豈不是首尾不能相顧,留出了一個大大的破綻?!
父親的基業!父親的墳塋!還有鄴城,還有他自己的家眷啊!
當他提出了這個想法時,幽州別駕韓珩立刻反駁了他:「關羽可等,一公子不可等。」
「為何?」
這個清瘦的文士猶豫了一會兒,方才開口,「一公子,大勢不可逆,人心不可違啊。」
兩軍對壘,關羽的士兵是不可能逃走的。
天寒地凍,他們離鄉千里來此,是為徵召,更是為了犒賞。劉備得了鄴城,沮授審配攢下的府庫,袁紹內府的家貲,都被他像灑水一樣瘋狂撒向全軍,此時人人吃飽喝足,士氣大振,摩拳擦掌正等著痛打袁熙,再讓主公撒一次錢,誰會逃走?
而袁熙的幽州士兵呢?
他們原本就在自己家鄉的領土上的征戰,知根知底認識路,逃是盡可以逃的。當然既然是在故土上打仗,本該是有些同仇敵愾的士氣在的——但關羽的士兵吃飽了又不會劫掠,更不會屠城啊!
對面從上到下都嚷著自己是大漢的軍隊,是朝廷派他們來平寇討逆,尤其是關羽,一心一意將自己當漢臣看待,見當地士族豪強可能態度還需要商酌,但對庶民稱得上相當客氣。
於是士兵的士氣就不太能細想,袁熙想清楚之後,仍然不死心地最後作一次努力。
「麾下將領皆出世家,他們又如何呢?」
韓珩看了他一眼,無聲地搖了搖頭。
「一公子若有陸廉之勇,當可一戰。」
有陸廉之勇,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擊破關羽,才能穩住軍心。
否則呢?
幽州焦觸與張南叛亂之事尚未傳進袁譚耳中。
他始終是不能以正面兵力去攻鄴城的,但他不死心,憑他自己當然不成,但若是他與袁熙合圍,逼得陸廉出城時,鄴城北面還守著一個曹操啊!
只要劉備消化不下冀州,他們就仍有勝算!
袁譚甚至已經遣使者去了邯鄲,想與曹操約為父子——翁婿也行!他是娶不得劉備的女兒了,但曹操不是有女兒嗎?不不不,若是年齡不相稱,他忽然想起,自己原也有幾個兒女的,他也可以將兒女送過去!聯姻也行,為質也可!
那都是他曾經疼愛過的兒女,他也曾將他們抱在膝蓋上,撫摸著柔軟頭髮,發誓要給他們一個與自己完全不同的童年,但現在他連自己的兒女都能捨棄,這份誠意足夠了吧?!
他甚至也想不出曹操會回絕他的理由——他畢竟還有半個青州啊!
哪怕他將這數千兵力都輕擲出去,僅以身免地回到平原城,他仍能捲土重來,仍有一戰之力!
當他提及自己這個想法,甚至隱晦地將平原城修繕城池的計劃告訴劉豹時,這個匈奴少年望著他,那雙眼睛又明又亮,裡面滿滿的都是信任:
「攻守之道上,匈奴王庭亦聞袁氏之名!」
不錯!就算他輸了,只要他還回得去!以他守城的本事,他有信心將戰爭再延長個幾年!
變故就是在那時發生的。
有斥候突然跑進營中,神色慌張地報告,三十里外有騎兵奔襲而來,上書一個「張」字!
張郃雖有巧變之能,卻在騎兵上並無建樹,這般迅捷,必是張遼無異了!
這位統帥並不驚慌,他立刻下達了幾個命令,一面要士兵開武庫,分發武器備戰,一面要前軍集結,出營布陣。
斥候跑了出去,一個親兵也跑了出去,準備喚人進來為袁譚穿上鎧甲。
中軍帳里此時只剩下袁譚,以及身後那個幾乎形影不離的壯碩親兵。
他就站在那,不負責為袁譚穿甲,像是個雕像一樣,沒有任何存在感,偏偏又刺眼無比。
匈奴人忽然開口了,「大公子,騎兵既在三十里外,營中鹿角」
這是一件小事,但立刻提醒了袁譚,營中新紮起的鹿角還沒搬出去啊!
他隨手指了身邊親兵,「你速去報之營官——」
那其實就是須臾之間的事。
因為帳中最後一個親兵得了令走向帳門口時,帳外的親衛也正準備掀簾進帳,為主帥穿上鎧甲。
他們都在門口處,只有劉豹在袁譚下首處不到兩丈的位置,而且坐得很穩,一臉憂心忡忡地正在講話。
但他的確是這樣一邊講話,一邊起身的。
當他站起身時,袁譚還沒有意識到什麼,但那個走到帳門口的親兵突然轉過頭來——
他看到那個匈奴少年突然竄到了袁譚的身旁,唯一的那隻手緊緊握著幾乎是憑空出鞘的短刀!
那不應該啊!那不應該!
可刀光如電,一剎那劈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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