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朝偽君子 第四百四十章 情義取捨

    夜深人靜,秦堪坐在帥帳內,湊著昏黃的燭光,下筆如飛在奏疏上書寫著天津之行的一切巨細事宜。

    從進天津城後授意平江伯截留漕糧,到嚴命天津鄉紳發動宗族力量查緝檢舉白蓮教,再到火燒官倉給白蓮教布置圈套,最後逼反白蓮教調動兵馬圍殲等等,大小一應經過秦堪將其寫得清qingchu楚,洋洋灑灑數千字。

    擱下筆,秦堪揉了揉發酸的手腕,將奏疏從頭讀了一遍,接著又拿起筆,神情有些猶豫。

    大亂之後必大治,否則天津這座城經他這麼一折騰,多半要廢掉,朝廷與白蓮教在天津城內外鬧得如此jiliè,真正受苦的卻是百姓,一座小城出了邪教,再惹上兵禍,接下來的日子還要面對朝廷官兵的搜索查緝,城中紛亂不休,百姓哪來的安寧日子?

    朱厚照玩亂了東西可以拍拍屁股不管,秦堪做不到。

    耳邊似乎想起與唐子禾的最後一次見面,臘梅綻放的前院裡,他曾親口描繪出未來天津的藍圖,這張圖絕非信口亂說,他是確實想把天津建設起來的。

    濱臨渤海,東接朝鮮日本,南鄰琉球,再往南去便是東南亞,北方有著天然的原始森林,能夠提供足夠的海船原木,西邊緊鄰京師,更是永定河,北運河等漕河的物質集中地,如此得天獨厚的地理條件,天津不應該只是一座小土城,它應該發揮更大的作用。

    調撥錢糧。促工興商,設立州府行政衙門,重建天津三衛,甚至可以組建一支小規模的以火炮火槍為主的海軍艦隊,為以後南來北往的商賈船隊保駕護航……

    秦堪眼睛發出了亮光,嘴角輕輕一勾,神采忽然間飛揚起來。

    當天津按他的構思一步步成為大明最繁華的城池,大明無論朝堂大臣還是民間商賈都無法忽視它的時候,「開海禁」這個醞釀已久的想法,差不多可以正式實行了。阻力或許不小。但是,一座極度繁華且濱臨大海的城池放在那裡,其勢已成,朝堂上那些勾結浙商閩商享受走私巨利的大臣們還會像以前那麼理直氣壯搬出祖宗成法來反對麼?

    定了定神。秦堪思索許久。終於在奏疏上另起一行。下筆疾言。

    「臣嘗聞聖人之言,所著所立者,唯『民生』二字矣。民者,社稷之本也。臣奉旨查緝天津白蓮教,白蓮反賊惡積禍盈,荼毒百姓深矣,天津建埠百餘年,城中反賊肆虐,百姓衣不蔽體,食不果腹,民有飢色,野有餓殍,民為天子之民,何以獨薄天津耶?臣又聞『恩榮並濟,上下有節,為治之道,於斯著矣』……」

    一道請求朝廷建設天津的奏疏在秦堪筆下洋洋灑灑寫就,秦堪在奏疏中詳細闡述了天津地理wèizhi的重要性,以及建設這座濱海城池的必要性,然後提出幾點建議,其一,廣納流民乞丐,擴充城池,其二,設天津府衙,任命行政官員治城,其三,鼓勵商賈進駐天津,皇家內庫帶頭在天津設立採辦局用以吸引商賈……

    至於分配流民土地,以及建造船廠,開市舶司為將來開海禁埋伏筆等事宜,秦堪思考許久,終究一字未提。

    一口吃不成胖子,有些事情只能循序漸進,以潤物細無聲的方式慢慢滲透,慢慢影響,而且尤其要注意不能觸犯地主和權貴階級的利益,否則等待他的必然是整個朝堂的瘋狂打擊,事則必敗。

    奏疏寫畢已快天亮,秦堪輕輕吹乾了奏疏上的墨跡,嘴角露出坦然的笑容。

    世人對他貶褒不一,天下皆言他是奸佞寵臣,然而這位奸佞寵臣卻在以自己的方式一步步改變這個世界,一步步實現當初曾經立下的誓言。

    當這位奸佞忍辱負重耗盡心神匡扶社稷之時,朝堂上那些所謂的正人君子們在幹什麼?

    忠奸黑白每一朝,豈能信青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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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六衛大軍仍紮營天津城外,在大軍的威懾下,錦衣衛入城開始緝查殘餘的白蓮教徒,原天津三衛剩餘的數千將士也紛紛自解兵器,配合錦衣衛肅清可能存在的白蓮教徒。

    一片紛亂忙碌中,欽差秦堪啟程回京了。

    剩下的事情已用不著秦堪親自處理,查緝天津白蓮教一事大致算是功德圓滿,其中略有遺憾不足,然而世事哪有那麼多的完美無缺?

    …………

    …………

    天津西城門外。

    六衛指揮使,原天津三衛指揮使,漕運總督平江伯陳熊,以及漕運鹽道衙門各級大小官吏紛紛恭立城門外,為欽差大人送行。

    平江伯陳熊代表文武官員向秦堪敬過餞行酒,秦堪向諸官員拱手告別。

    轉身的瞬間,秦堪分明看到包括陳熊和六衛指揮使在內,幾乎所有的官員都悄然鬆了口氣。

    這種類似於送瘟神的釋然表情令秦堪感到很不滿,甚至有種扭頭進城再住幾日的衝動。

    儀仗啟行,秦堪看了一眼低矮破舊的城牆,然後低身進了車輦。

    腦海中無端浮起唐子禾的俏臉,那個清冷的女子如今身在何方?曾經答應過她,數年之後定讓她看到煥然一新的天津,她可曾記得這句諾言?三千反賊杳無消息,他們是不是跟唐子禾走了?若這位巾幗女子仍舊心懷造反之志,三千人跟著她恐怕遲早會成大明的心腹之患,未來將掀起多大的風浪?

    腦海里的俏臉漸漸模糊,幻化作無數疑問。秦堪坐在車輦里沉沉一嘆。

    …………

    …………

    城外大白莊邊的官道一側,茂密的樹影下,唐子禾穿著粗布衣裳,黑亮如瀑布般的秀髮用一塊藍色碎花巾帕包起來,一副農家婦的打扮,靜靜地盯著官道盡頭,不言也不動。

    她的旁邊圍著一群剽悍漢子,也是尋常的村夫打扮,眾人既敬且畏地瞧著唐子禾。

    三千反軍已分批喬裝趕往霸州,唐子禾卻留了下來。不顧葛老五等人的竭力勸說。執意留下來做一件她認為必須做的事。

    葛老五無奈也只好陪她留下,三五個老弟兄忠心耿耿,哪怕如今天津城附近風聲鶴唳,官兵大索城鄉。他們也義無返顧。

    春風帶著幾分暖意。輕輕拂過山崗。唐子禾的鬢邊幾縷調皮的黑髮不聽話地飄揚,黑髮輕拂過腮邊,痒痒的。像春天裡少女的情懷。

    「唐姑娘,打探消息的弟兄剛剛回來,狗官的儀仗已然上路,離此大約還有十里……」葛老五遲疑地拍了拍身旁幽黑的火炮,道:「這鐵玩意兒……行不行啊?」

    唐子禾冷冷一笑:「百丈之內它可以轟開城池的大門,你說它行不行?用它來轟狗官的車輦,實在是殺雞用牛刀了……葛老五,叫弟兄們填藥裝彈,記住,咱們只有發一彈的機會,一彈過後官兵必然反撲,咱們沒時間發第二彈,所以這一擊不論成與不成,都要果斷遠遁。」

    葛老五連連點頭:「弟兄們省得的。」

    「填藥裝彈以後,叫其餘的弟兄們趕緊撤入山林,葛老五,你留下。」

    「是,我定與唐姑娘共進退。」

    唐子禾冷冷道:「我叫你留下不是為了共進退,而是要你親眼瞧著,瞧瞧我下不下得了手對秦堪發炮,我唐子禾會不會為了一個忘恩負義的狗官而罔顧弟兄們的血海深仇!」

    葛老五一驚,接著乾笑道:「姑娘言重了,弟兄們跟你這麼多年,怎會不相信你?只是此地危險,姑娘系三千弟兄的前程於一身,不如請姑娘教我如何發炮,然後你先和弟兄們撤走,我來幹掉那狗官!」

    唐子禾執拗地搖搖頭:「我信錯了狗官,害弟兄們因此喪命,我欠他們的,我親手還!」


    …………

    …………

    車輦行走在官道上,車軸似乎有些老化,發出令人倒牙的吱吱呀呀聲,秦堪揉了揉腮幫子,不得不放下手裡的一本《孟子》。

    對待聖賢道理,秦堪的態度是不學習也不批判,姑且聽之,姑且閱之。不過適當的充門面還是很有必要的,這是個聖人之言暢行於世的年代,如同前世曾經瘋狂流行的港台歌曲一樣,不管喜不喜歡,總得學會哼幾首。

    不論君子還是流氓,多學點文化知識終歸沒壞處的,不能因為跟文官鬥毆穩占上風便驕傲自滿,用嘴皮子殺得對方丟盔棄甲才是上乘。

    掀開車輦的帘子,秦堪往外瞟了一眼,騎馬護侍於車輦外的李二立時撥過馬頭,朝他湊近。

    秦堪皺著眉,朝儀仗前方一輛藍蓬馬車指了指,然後無聲地瞧著李二。

    李二尷尬地撓撓頭,面孔浮上羞慚之色。

    「屬下無能,侯爺恕罪,這姓李的御史真的命大,昨夜屬下代侯爺宴請六衛指揮使和李騰,找了個藉口乾脆就將宴席設在天津衛指揮使司的後院,梁勝和另外兩衛指揮使作陪,後來屬下頻頻敬酒,把李騰灌得爛醉,吩咐下面的心腹校尉將他送進了梁勝的後院廂房歇息,趁梁勝仍在喝酒的空檔,把梁勝的小妾打昏了,然後將李騰送到梁勝小妾的床上……」

    秦堪冷冷道:「李騰若真把梁勝的小妾睡了,按理說現在不應該活在人世,咱們此時也應該正在給李騰的牌位上香才對,後來發生什麼意外了?」

    李二乾笑道:「侯爺,後來其實並無意外,屬下等人掐好了時間,打算半個時辰後找個由頭讓梁勝回後院捉姦的,結果……咳,結果梁勝回去後,他的小妾好端端脫光了躺在床上,李騰卻不見人影兒了……」

    「怎麼回事?」

    李二面色越來越古怪,忍不住朝儀仗前面的馬車瞥了一眼。笑道:「留在後院暗中放風的弟兄說,李騰和梁勝的小妾確實辦了事,不過卻辦得飛快,李騰那傢伙不中用,居然三兩下便打了個哆嗦,交貨了,拎上褲子說了句『好舒服』,然後扭頭便跑,其過程實可謂『迅雷不及掩耳』,咱們的弟兄還沒回過神。姓李的爽完便跑得沒影兒了……」

    笑了兩聲。李二抬頭赫然看到秦堪冷冷的目光,頓時嚇得渾身一凜,急忙沉痛道:「侯爺,屬下失算了!」

    秦堪很想把腳伸出車輦窗外。將這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的傢伙狠狠踹下馬去。轉念一想自己剛剛讀過《孟子》。委實不宜太過粗暴,於是深吸一口氣,忍住了滿腔的怒意。

    「罷了。人算不如天算……」秦堪仰天黯然長嘆:「何苦來哉?不但沒把他弄死,反而給他拉了個皮條,讓他爽了一把,爽完還不給錢,咱們圖個什麼?……李二啊,你說咱們賤不賤吶?」

    李二面紅耳赤:「侯爺,按屬下的想法,直截了當一刀把他剁了拉倒,侯爺的法子是不是太……呃,太委婉了?」

    秦堪嘆了口氣,把手中剛讀完的《孟子》隔著車窗遞給他,怒其不爭道:「有空多讀書,看看聖人是怎樣為人處世的!」

    李二大吃一驚:「聖人也幹過這事兒?」

    「叫你看看聖人是怎樣的委婉啊混蛋!」秦堪咬牙怒道:「遇到事情只知道打打殺殺,以為一刀剁了就能解決問題麼?」

    「屬下知錯了……侯爺,那個李騰的車駕就在儀仗前面,姓李的今日連面都沒露,招呼也不打,對侯爺非常不敬。回京以後怕是少不了邀一幫子言官參劾侯爺,不大不小也是個麻煩……」

    秦堪冷冷道:「前面你可布置了人馬?」

    「已設好埋伏……」

    「那還用我說嗎?當然一刀把他剁了!」

    李二:「…………」

    「還有,告訴儀仗走慢一點,離李大人的車駕遠一點,等下李大人挨刀的時候咱們可以充分做到毫不知情,本侯觀李大人今日印堂發黑,恐有血光之災,避之為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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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黝黑的火炮已架好,炮口被唐子禾精心調過,正對著官道盡頭方向。

    炮管內夯實了火藥,一顆實心鐵彈塞在炮管里,尾部扯出一根長長的火繩。

    一名老弟兄匆匆跑來告訴唐子禾,欽差儀仗離此不足三里。

    唐子禾身軀不易察覺地一震,站起身朝官道盡頭望去,卻見遠處空曠的地平線上,兩面明黃團龍旗迎風飄揚,緩緩出現在眾人的視線里,當先一輛藍蓬的馬車不緊不慢地走在前面,旁邊無數穿著飛魚服的校尉按刀而侍,一行數千人的隊伍由遠及近,不知不覺間已進入了火炮的射程之內。

    唐子禾兩眼頓時泛了紅,眼中流露出複雜得連自己也不懂的情緒,怔怔地盯著越來越近的馬車,握著火摺子的白玉縴手微微顫抖。

    葛老五扭頭瞧了唐子禾一眼,無聲地一嘆,然後目注官道上的馬車,目光瞬間陰冷。

    情與義,終究要分個qingchu,走到這一步,必須取捨了。

    「唐姑娘,狗官的車駕近了……」葛老五忍不住提醒道。

    顫抖的縴手輕輕一晃,火摺子迎風點燃,然後慢慢湊進炮管尾部的火繩。

    耳畔不合時宜地迴蕩著秦堪那熟悉的聲音。

    「……志向是個遙不可及的字眼兒,我更願把它當作我未來幾年必須逐步完成的工作進程。」

    「……我要奏請朝廷在天津開巡按御史衙門,如此一來,官府,三衛,御史,三權分立,各自製衡監督,最大限度杜絕官吏貪污,乒百姓……」

    「……另外我還要奏請朝廷,開天津外埠,小範圍的試著先開海禁,若與異邦正常商貿,沿海城市鮮有不富者,城富則民富,民富則國強……」

    唐子禾長長的睫毛顫動不已,閉上眼,秦堪比劃著手勢,在她面前勾勒天津未來藍圖的樣子浮現在眼前,那麼的神采飛揚,那麼的意氣風發,fǎngfo決定芸芸眾生命運的天神,帶著深深的慈悲俯首注視著苦難世間。

    應該是那一剎吧,fǎngfo拍開了塵封醇酒的泥封,醉人的芬芳令自己的心瞬間淪陷。

    「……你來,我養你。」

    耳邊又迴蕩著這句旖旎的話語,唐子禾渾身一顫,俏臉泛上如醉酒般的酡紅,隨即看著官道上越來越近的馬車,泛紅的俏臉忽然又變得慘白。

    死死咬著下唇,唐子禾眼中迅速浮上晶瑩的淚光。

    曾經有過那麼一瞬,她真想拋掉一切果如秦堪所言,住進他的侯府里被他養著,做個幸福簡單的小女人,所謂千秋大業,所謂彪炳青史,終究只是鏡花水月,怎抵得夫郎插入她髮髻里的一根碧玉簪,然而……說得那麼好聽,你為何兩面三刀,背過身便害了弟兄的性命?

    那一支朝廷制式鵰翎羽箭絕了他和她所有的可能,她已退無可退。

    葛老五的聲音驚醒了她滿腹的哀怨:「唐姑娘,……算了吧,這些年苦了你,也累了你,秦堪的這條命權且記上,當是弟兄們報答你的這番苦累。」

    唐子禾悚然一驚,接著咬了咬牙:「弟兄們的大仇不報,我有何面目領那三千弟兄?」

    火摺子在樹影里發出微弱的火光,火光毅然朝炮管的火繩湊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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