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元在梁府的前堂內坐得很端正,肥肥的臉上永遠帶著憨厚可掬的笑容,令人不由自主產生一種在他臉上狠狠踩一腳他也不會生氣的錯覺。
梁儲冷眼看著曹元,他非常清楚眼前這個和藹憨厚的胖子絕不是善類,這些年一門心思向上鑽營,抱上劉瑾的大腿後更是變本加厲,得勢之後的小人嘴臉一覽無遺,許多曾經與他有過間隙的大臣流放加害,甚至連朝堂站錯了隊這麼嚴重的事情,他都可以敗中求勝抓住一線生機,穩如磐石屹然不倒,這傢伙豈止是朝堂常青樹,簡直是萬年不倒翁了。
小啜了一口茶,梁儲端著大學士的架子,淡淡瞥了曹元一眼,道:「曹大人……」
曹元急忙道:「梁公可直呼下官表字以貞。」
梁儲又瞥了他一眼,目光譏誚而不屑。
官場中人以上對下稱呼表字是為了表示親切和彰顯資歷,可是曹元這種貨色嚴格說來比秦堪好不到哪裡去,梁儲根本沒打算對他太親切,大家根本不太熟,而且梁儲也根本不想跟他太熟,還是保持純潔的同僚關係比較好。
沒理會曹元的示好,梁儲仍固執地採取了一種很疏忽的稱呼:「曹大人,老夫不想與你繞圈子,昨日鬧市刺殺秦堪,可是你所指使?」
曹元一呆,急忙指天發誓:「梁公冤枉下官了,下官區區一個兵部侍郎,哪有膽子敢刺殺當朝國公,縱然對秦堪這廝再痛恨,如此目無王法之事下官是斷然不敢做的。」
梁儲冷笑:「你是不敢做,但你後面那些人也不敢做麼?老夫雖年邁,但眼不瞎耳不聾,老夫針對秦堪是為國朝除賊,盪靖天地正氣,你們敢拍著胸脯說是和老夫一樣的目的?三年前浙江布政使因紹興織工一案被秦堪推下,新任浙江布政使古潭是你們在背後使力推上去的吧?除此之外。還有福建布政使劉清松,寧波知府,寧波衛指揮使,台州知府,泉州知府,福寧衛指揮使……」
看著冷汗潸潸的曹元,梁儲臉上的笑容更冷了:「我大明這些臨海城池和衛所,皆被你等滲透得入骨三分,難怪沿海那些銅臭商賈無視大明祖宗律法,造船揚帆。與藩國私通貿易百無禁忌。有這些衙門和衛所軍隊保駕護航。更有你等這些二品三品京官大員遙相呼應,想必你等如今已是錢財滿倉,富可敵國了吧?」
「現在多出一個秦堪要搶這海運的巨利,秦堪一人搶奪這份巨利倒也罷了。畢竟他是陛下跟前的紅人,又掌著錦衣衛,偏偏秦堪這人不識趣,不僅將兩京的勛貴拉綁在一起,而且更有可能開我大明百年海禁,海禁一開,全民皆可出海,爾等不能再一家獨大,所以你們忍不下去了。於是打著有違祖制的旗號欲將他除之而後快,曹大人,老夫老眼昏花,這番妄自揣度之言,不知然否?」
曹元聽完這番話。肥肥的老臉勃然變色,冷汗愈發滾滾而下,卻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這話教他怎麼回?梁儲仿佛將他和他背後那個派系的用心全看透了,私下出海貿易這種事本就是犯了忌諱,半個字都不能提的,梁儲卻很不講究地一言戳穿,曹元死也不能承認,否則不僅官員的體面全失,而且之前針對秦堪的一切全是在打自己的臉了。
前堂內氣氛很尷尬,曹元臉上憨厚的笑容已比哭還難看,擦了把額頭的汗,再忐忑地看了看梁儲無悲無喜的臉色,曹元咬了咬牙,終於道:「梁公,所謂殊途同歸,眼下最重要的是把秦堪剷除,秦堪此子雖年輕,但手段毒辣,性子奸詐,如今在陛下的庇護下已漸成氣候,從他當初誅遼東李杲開始,到後來練五百少年兵,量產佛朗機炮,再到如今力主開海禁,足可見此子心懷異志,常有離經叛道之舉,梁公,做人離經叛道猶可恕,然則施之國策,離經叛道卻是滅國之道,下官竊以為,秦堪之禍,遠邁劉瑾……」
梁儲神情微變,撫須閉目不語。
見梁儲神色似有所動,曹元趁熱打鐵道:「梁公,且不提秦堪此人如何,再說他這次私自造船出海之舉,看似為了自己和陛下內庫的私利,實則卻為開海禁埋下伏筆,大明海疆萬里,多幾個人賺銀子無傷大雅,可若裡面混進來一個故意搞亂規矩之人,規矩若壞了,教大家如何自處?」
「更何況……秦堪這次還將兩京勛貴拉綁在一起,梁公,這可不是好苗頭,將來勛貴們利益相同,進退皆擰成了一股繩,朝堂上形成的勢力不容小覷,我大明立國百餘年,皆是皇帝與文官共治天下的格局,這次若讓秦堪得了逞,勛貴們得了勢,未來我大明朝堂之上,陛下,太監,文官,武將,再加上這些勛貴,那時我等文官說出來的話,還有人聽得到嗎?」
神情一直淡然的梁儲聽完這番話後,花白的眉梢微微跳動,表情終於有了一絲變化。
梁儲是清官,他從未參與過勾結商人出海牟利之事,但他也是文官,文官必須站在文官的立場上。
前堂再次沉默,梁儲垂頭品啜著茶水,一言不發地盯著霧氣繚繞的茶盞呆呆出神。
曹元說完了該說的話,肥肥的臉上終於露出了熟悉的憨厚笑容,像一株無害環保無農藥的白胖蘿蔔,靜靜地坐在下首,眯著眼睛打量手中的茶盞兒,仿佛在欣賞一尊絕世的藝術品。
前堂內安靜得落針可聞……
不知過了多久,梁儲臉頰忽然抽了兩下,枯槁的老臉綻放出曹元進門後的第一縷笑容。
「以貞啊,嘗嘗老夫府上的茶,這是今年的清明雀舌,陛下上月差人賞賜下來的,入口鮮爽回甘,令人心曠神怡……」
曹元大喜,急忙站起來躬身道:「梁公的茶一定甘美香醇之極,下官能品此茶,三生有幸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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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論派系,不論為人品性,兩股強大的文官力量終於形成了聯盟。
朱厚照罷朝的第四日正是大年初一,皇宮鐘鼓齊鳴,京師凡四品以上官員和公侯勛貴皆著梁冠朝服入宮,與皇帝一同入太廟祭祖告天。
一應儀仗幡旗在太廟周圍浩浩蕩蕩鋪展開來,朱厚照身著金黃龍袍,頭戴金絲翼龍冠,正襟跪在太廟前,下面近千官員三跪九拜,神情虔誠。禮部尚書張升一篇冗長華麗的告天祭文才念到一半,儀式忽然發生了變故。
一名內宮禁衛急匆匆跑到太廟前廣場上,不知有意還是無意,當著文武百官的面大聲奏稟了一個消息。
天津府推官王政德因反對天津東港造船耗費民脂,徒增民負,與知府嚴嵩有過幾次爭吵,年關前王政德見東港造船工匠仍在辛苦勞作,一怒之下當眾鞭打東港管事官員,誰知就在除夕之夜,王政德竟無故暴斃家中。
朱厚照和文武百官正在祭祖告天,如此莊嚴的場合,竟無端冒出一名禁衛說出如此驚天消息,也不知這禁衛怎麼跑進戒備森嚴的太廟廣場,偏偏趕在這個時候說出如此大煞風景的消息。
朱厚照和大臣們的臉色齊刷刷地變了。
大明的推官千千萬,死了一個小小的推官根本沒資格上達天聽,更不可能在祭祖告天的當口捅出來,這件事背後無疑有一雙無形的大手默默推動,操控。
太廟之前無小事,當著列祖列宗的面說出來的事,絕不能輕描淡寫揭過去,朱厚照都沒資格彈壓下去。
廣場上一片嚇人的死寂,朱厚照怔怔站在太廟門前,只覺手腳冰涼,而下面的大臣們卻一言不發,沉默地盯著朱厚照的背影,一種壓抑許久即將爆發的殺機在廣場四周縈繞。
沉默中,文官們終於發動了。
右都御史屠滽忽然站出朝班,迎著廣場上呼嘯的寒風,直視朱厚照的背影厲聲喝道:「陛下,造船出海違我祖制,如今已鬧出了人命,列祖列宗在前,陛下還不肯悔悟麼?」
轟!
數百名文官動作劃一朝朱厚照跪下,異口同聲道:「臣請陛下懲治元兇,遣散工匠,毀船撤司,維護祖制!」
「永樂年鄭和七下西洋,徒耗民脂愈億,於國無絲毫益處,百年前的教訓,陛下不見史冊罵名乎?」
「國賊秦堪,恃寵而驕,竟獻諂言誤君,壞我大明百年社稷,其禍之甚,遠邁劉瑾,此而不誅,乾坤焉存?」
一聲聲帶著濃烈殺意的高呼,在太廟廣場上迴蕩不休。
朱厚照臉色發白,求救的目光迅速在人群中掃視,最後落在秦堪的身上。
秦堪面無表情地站在朝班中,聽著四周陣陣喊殺聲,卻垂著頭不發一語,目光愈見冷冽。
見朱厚照不說話,屠滽又向前跨了一步,冷喝道:「請陛下速做決斷!」
群臣齊聲附和:「請陛下速做決斷!」
朱厚照渾身一顫,情不自禁退了一步,神情慌張道:「朕,朕……」
說著朱厚照忽然兩眼翻白,渾身開始了熟悉的抽抽,還沒來得及擺出眼歪嘴斜的噁心模樣,屠滽猛地喝道:「陛下請別再做這種小兒幼稚之舉,請陛下速做決斷,莫使列祖列宗百年基業毀於佞臣之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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