應天巡撫的管轄範圍並不是整個南直隸,因為鳳陽在內的好幾個府都歸鳳陽巡撫管。而南直隸的三個巡按御史也一樣,一個管提督學校,一個管鳳陽巡撫所轄諸府縣,一個管應天巡撫所轄諸府縣,但這只是約定俗成的劃分範圍,真要上書參劾的時候,越權越界也並不奇怪。尤其是自從高拱上台,一直都在嚴厲肅貪,甚至發生過北直隸巡按御史直接參劾河南府同知貪賄,把人趕下台的往事,讓人摸不清這巡按是否有千里眼,能注意到區區同知。
而這次蒞臨徽州的蔡應陽,正是挾剛剛告倒徽寧池太分巡道之威,說是氣勢洶洶來到徽州也不為過。因為張佳胤住在縣城北面,當年胡宗憲綠野園附近的察院中,蔡應陽就住在府城中臨近徽州府衙的察院中,恰是王不見王的格局。
要說蔡應陽也是聲名赫赫。除了剛剛塵埃落定的這樁案子,就在上個月,他還剛剛參倒了一個通判兩個知縣。儘管他還比不上聲震湖廣的那位雷瘟神,可也相去不遠了!而且相同的是,雷稽古是高拱慧識珠一手提拔起來的,而蔡應陽也同樣是高拱一手提拔起來的,甚至可算是半個門生。當然,從前仕途談不上非常順的張佳胤也是高拱提拔的,要這麼算起來,三個人都算一邊的。
可蔡氏和張氏同在南京為官,其實除卻公務往來的場合,平常不見面,不通書信。更不要說有什麼私交。
蔡應陽對張佳胤最喜歡在士林中刷名聲的行徑很不感冒。認為這完全是沽名釣譽。尤其是張佳胤從前居喪在家。不好好守制,竟然還借著給亡父寫墓志銘等等場合,從老家跑去瀘州見楊慎,而且又在士林當中開詩社聚文會,總而言之就是壓根看不出居喪的悲戚。要不是他當年還不是御史,現在張佳胤又是高拱重用的人,這樣的行徑他早就彈劾了。
張佳胤則是很討厭蔡應陽聞風而動,逮著個由頭就參劾人的嚴酷。在當了多年地方官的他看來。巡按御史又不管民政,真要你去治理一縣,還未必比得上被你告發老邁,告發貪腐,告發嚴酷的那些主司。再說,一點點蛛絲馬跡就添油加醋往上告,煩不煩?
眼下蔡應陽臨時居住的府城察院之中,原本按照徽州知府姚輝祖之命而調來的那些充當雜役的民夫,全都被遣走,貼身伺候蔡應陽的。全都是他自己的親信。出身富家的蔡應陽根本就不靠那點俸祿來做官,而是致力於青史留名。如今身處異地,不讓身邊混進一個別有用心的眼線,這便是他的底線。此時此刻,坐在書桌後頭的他想到此次張佳胤竟然直接到了徽州,眉頭不禁皺成了一個大疙瘩。
朝中首輔高拱和次輔張居正兩人的關係,從前還算和睦,可這次卻仿佛有些鬧僵了,歸根結底還是因為徐階。高拱對徐階本就恨之入骨,徐階回鄉之後,兩個兒子又魚肉鄉里橫行不法,正好被高拱逮著機會,利用剛直的海瑞,把兩人全數充軍,海瑞甚至還沒收了徐家的不少土地。而徐家兩個兒子竟是湊了三千兩銀子送給張居正,讓張居正代為說情,卻偏偏被人傳到了高拱耳中。雖說張居正指天發誓絕無此事,高拱也就此揭過,可終究彼此都有了芥蒂。
若非他從高拱親信給事中陸樹德那兒聽到了這件事,只怕還以為兩人如同從前那樣彼此扶助,頗為和諧。
不過這次徽州歙縣的案子,是太湖群盜,倒和朝堂那些大事無關。為難的只是張佳胤這一來,讓他有些無處使勁而已!
「巡按,外間有人投書。」
「誰?」
「來人匿名投書後就走了。」
身為巡按,對於這種匿名信的事,蔡應陽一個月都能碰到很多次,早已司空見慣。尤其是出外巡按地方之際,那更是常常雪片似的匿名信投來,能夠給他提供很多有用信息。所以,他沒再多問,讓人把信直接送進來。可裁開封口拿出信箋後,他只看了一眼,本來的漫不經心之色立刻變成了一臉的凝重。
「昔日為抗倭寇,浙福之間常備水軍,而後倭亂一平,水軍日漸裁撤,因生活無著而淪為盜者不計其數,肆虐東南,去歲甚至有聖旨敕令守臣多方撫剿以安地方。而徽州地處南直隸深處,多山少水,雖有徽商豪富,然徽民卻生活艱辛,何以有群盜突入徽州求財?」
看著這半文半白的淺顯文字,蔡應陽在心裡判斷出,寫信的人應該是個讀過書,卻並沒有功名的人,否則文字應該更嚴謹,字跡也應該更工整,而不是眼下這般歪歪斜斜。他定了定神,而後繼續往下看。
「正因為外間有傳言,道是歙縣令葉鈞耀仿效商人低買高賣之舉,以縣廨公費倒賣預備倉存糧大肆牟利,因此積下數萬金,此流言據稱逾月之間沸沸揚揚,以至於徽州府城及歙縣縣城有大量外鄉人湧入,更有太湖巨盜喬裝錦衣衛而賺入縣衙。」
這說得倒是振振有詞,回頭得好好查一查。不過,看這種說辭,應該是葉鈞耀的仇人編排吧?不過和他無關,他在乎的是自己當巡按御史這一年,究竟能幹掉多少個貪官,這才是實績,犯到自己手裡就算你倒霉!
蔡應陽把信箋翻到第三張,卻只見上頭又用潦草的字跡寫道:「而應天巡撫張氏聞聽訊息即刻趕來,抵達徽州較之巡按尤早兩日,不知是何情故?」
看到這裡,蔡應陽霍然起身,忍不住眉頭倒豎。是啊,本來行文差遣附近寧國府又或者太平府派個推官過來覆核就行了,又或者大不了要求把人犯以及首級都送去應天府,張佳胤突然這麼積極幹什麼?莫非這位知道什麼。又或者別有所圖……不行。得搶在此人前頭才行!
「來人!」蔡應陽突然高聲吩咐了一句。見外頭侍從應聲而入,垂手聽吩咐,他就彈了彈紙片道,「去詳細詢問門房,送信人形貌如何。然後給本憲告示徽州府衙,歙縣縣衙,本憲要立刻查驗歙縣預備倉!」
另外一封匿名信也在差不多的時間送到了張佳胤手中。其中大多數內容相差仿佛,只有最後一條的內容少有修改。變成了「巡按御史蔡應陽非分巡道,卻聞訊即刻趕來,挾兩月之間參倒四官之威,如今秋收已畢,秋糧完納期限漸近,如若蔡侍御捨本逐末,大肆窮究,恐徽州一府六縣不安。部院為應天巡撫,即便清查,也該以部院為主。」
張佳胤雖說比蔡應陽年長十歲。可他沒當過御史,地方官的經驗卻非常豐富。然而若不是讓自己人充當門房。這種匿名信就算外頭投一百封,他都難能收到一封,故而他接到匿名信的經驗較少,看了之後自然比蔡應陽更多三分重視。尤其是葉鈞耀之前就請他清查預備倉主持公道,他便想都不想地吩咐道:「傳令下去,備轎,本部院要立時查驗歙縣預備倉!」
一方是整個南直隸地方官序列中官階最高的應天巡撫。
一方是整個南直隸擁有最高監察權的巡按御史。
當這兩者在歙縣預備倉碰頭的時候,汪孚林不用想都知道,這兩者會有多麼驚愕。當然,也可能兩位彼此其實有些私交,不會發生碰撞,而是會拿出匿名信來,彼此好好看看參詳參詳。但不論如何,他們到都到了,哪怕痛恨背後有人煽風點火,也一定不會放過查驗預備倉的。到時候,說不定還能順便查一查究竟是誰在己方的煽風點火之外,又把那麼多江洋大盜給招惹到了徽州來。
作為始作俑者,這會兒他悠閒地坐在蘇夫人屋子裡,吃著小廚房裡剛送上來的地道寧波湯圓,到最後一碗熱氣騰騰下肚,他便讚不絕口地說:「個頭小,卻皮糯餡多,這寧波的黑芝麻豬油湯圓真是一絕!」
「上次誰還說太甜的?」小北有意嘲諷了一句,這才開口說道,「廚房裡剛剛還做了肉餡的湯圓,娘,我給爹和明兆送一碗去?」
汪孚林知道葉小胖愛吃肉,葉大炮估摸也不例外,這會兒他滿嘴都是甜味,也很想吃點鹹的換換口味,可還沒等他一句話說出口,小北就已經飄然閃出去了,可轉瞬間人在外頭的她又把門帘拉開一條縫,做了個鬼臉說:「自己想吃就自己到廚房來拿,大吃貨!小餛飩、松糕、海苔千層酥、薄脆餅、藕絲糖、油包、香乾要什麼有什麼,饞不死你!」
見人下一刻就溜了,仿佛是生怕蘇夫人教訓,汪孚林只覺得又好氣又好笑,卻是很不客氣地揚聲說道:「那勞煩葉二小姐一樣來一份!」
蘇夫人早就不拿汪孚林當外人,可眼見他二人如此光景,仍不禁又好氣又好笑。下一刻,她就笑著遞了手裡一個捧盒過去:「要是覺得滿嘴甜味,就吃點鹽津梅子。」
葉明月也笑道:「小北那丫頭誑你呢,就算張嫂最會做點心,也不會樣樣都準備,就她一個人不得忙死?我看再過一會兒,應該就會有人來傳爹到歙縣預備倉去。」
汪孚林對於這種女孩子喜歡的蜜餞果子沒有太大興趣,但既然是蘇夫人遞過來的,他也只好勉為其難吃了一顆,結果一入口就發現算得讓人齜牙咧嘴。就在他暗自大呼上當的時候,就只見蘇夫人突然眉頭一挑,霍然起身。緊跟著,外頭就傳來了嚴媽媽一聲叱喝。
「何方賊人,竟敢窺伺縣衙官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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