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一大清早,恰是一個放告日。葉縣尊往常最痛恨的就是這種日子,因為從田地爭端,到詐騙盜竊等等各色亂七八糟的民事刑事案件,全都會在這種時候堆滿案頭。可他昨天才剛審結了連環大案,貼出了布告,這會兒大有青天大老爺的自覺,甚至有些期待辦理訴訟的午堂了。所以,下頭屬官吏役排班行禮之後,對於那些繁雜的公務,他都是聽過就算數,沒有太放在心上。就在他想要結束這一堂的時候,下頭突然有人站了出來。
「堂尊,昨日審結的那樁詐騙案子,我刑房仵作重新驗了人犯的屍體,認為不是自殺,而是他殺。捕班胡捕頭和幾個資深快手,也覺得人是他殺。」
說話的刑房司吏張旻丟下這一番一石激起千層浪的話之後,立刻悄無聲息地退了回去。本來人命案是最讓他頭疼的,而且又歸刑房和快班負責,等閒是能遮掩就遮掩,無論是自殺,事故死亡,又或者其他各種理由,總之是查不出來就一定要想辦法遮掩。可既然這次是壯班班頭趙五爺自己跳出來攬事,就別怪他不給情面。於是,等到胡捕頭出來證實了自己的話,他就看到縣尊一張臉從紅轉白,從白轉黑,隨即怒瞪向了趙五爺。
葉鈞耀確實很憤怒,昨天那連環大案分明解決得很漂亮,現在卻說死了的人犯不是畏罪自盡而是被殺,他這臉往哪擱?見趙五爺心虛低頭,他在咬緊牙關片刻之後,見其他人再無公事要奏。這才氣咻咻地一拍驚堂木道:「事關詞訟,午堂再議,退堂!」
趙五爺一看葉縣尊離去時的那表情就知道不好,一時也有些後悔不該吃獨食,否則打點一些要緊的人。哪會好事變壞事?於是一散堂,他就立刻往後頭官廨趕去,打算想方設法解釋一下,可卻在書房門口被攔住了。得知葉縣尊此刻不見人,他不禁暗自叫苦,乾脆拔腿就跑去找汪孚林。可等他來到汪家門口剛想叩門。卻看到大門吱呀一聲被打開了。
「喲,趙五哥這麼早?」
「小官人,這次大麻煩了,張旻和捕班胡小四聯手坑我,昨天你安排的那一出。能不能趕得上?」
汪孚林自打第一次去縣衙六房一游,就確定刑房司吏張旻絕不是能拉攏的人,更不要說像趙五爺這樣跑腿幫忙了。所以,對於關鍵時刻這麼個傢伙跳出來搗亂,他沒有太大的意外。再說了,趙五爺那會兒從邵員外那勒索了銀子就心滿意足,沒留下人手監視,防備人家殺人滅口。而他也低估了邵員外心狠手辣的程度,被人揭穿所謂畏罪自盡的真相,那也是可以預計的。
昨天透過趙五爺之口。汪孚林給那吳有榮透了個口信,一大早還安排葉青龍去跟蹤追擊,此刻,他一把拉起趙五爺就往外走。
「這是往哪去?小官人,現在最要緊的是讓葉縣尊息怒……」
「這時候去見葉縣尊幹什麼,空口說白話?趙五哥。你總不會說邵員外連殺人滅口都鬧出來了,你還沒盯著他?」
趙五爺頓時訕訕的:「都出這種事了。我在邵八家裡當然還用了點手段。」
「那就行了,立刻去找一些穩妥可靠的人手。解決了問題,腰杆才能挺得直!」
趙五爺雖說比汪孚林身材高大壯,可這會兒硬是被這小秀才拽得往前走,無奈之下他只能放棄了抵抗。等到召集了十幾個人跟著汪孚林進了府城,汪孚林又以小心行事為由,請他們更換衣服,化整為零,最終在邵員外家門前集合。對於這個要求,參加過前一次行動的眾人心領神會地看了一眼若有所思的趙班頭,齊齊點頭表示明白,旋即一鬨而散。
「讓假清高釣出真狠毒,我只是這麼一想,沒料到今天真的有人會戳穿這樁命案。」
趙五爺是老油條,知道今天這一出和上次有異曲同工之妙。他在府城畢竟是有名人士了,剛剛選擇的大本營是一家成衣鋪,各色衣裳都有,思來想去,他就衝著汪孚林說:「他們改扮他們的,咱們倆乾脆坐四抬大轎,只要我找四個穩妥的轎夫就行了,這樣就算轎子停在五福當鋪門口,也不愁被人認出來!」
汪孚林最初認為這主意很好,畢竟經歷過葉青龍抱大腿事件,他不敢低估自己的知名度。可是,當他和趙五爺面對面,坐在這寬敞不下於葉縣尊那四抬大轎的轎子裡時,他方才覺得想像很豐滿,現實很骨感。且不提和趙五爺這倆大男人坐轎有多詭異,這會兒外頭日頭曬得毒辣,轎子裡悶得簡直像蒸籠,更重要的是不能打起轎簾,窗簾也得嚴絲合縫,到最後他簡直覺得自己如同蒸桑拿似的汗流浹背,眼看就要中暑了!
趙五爺也好不到哪去,他一面死命用袖子擦著如同泉涌似的汗珠,一面苦著臉道:「平時我看縣尊和那些老爺坐轎子很氣派,這不是今天想試一試滋味麼?誰知道輪到自己的時候……小官人,你別瞪我了行不行,千錯萬錯都是我老趙的錯,你聽,外頭轎夫說快到了……」
汪孚林再一次想到了上次和葉縣尊同乘一轎的痛苦經歷,暗想自己怎麼會昏頭同意這不靠譜的建議。就在這時候,他只聽得外間傳來了一聲響亮的叱喝:「老匹夫,你還我二兩銀子血汗錢!」
聽到這熟悉聲音的一瞬間,他忘記了要先隱藏好自己的初衷,一把揭開轎簾往外望去。就只見葉青龍猶如脫柙猛虎,一捋袖子徑直闖進了那小北街上的五福當鋪!下一刻,他手一松,帘子倏然而落,將這轎子又打造成了密不透風的蒸籠,但他的臉上卻笑了。
他對葉青龍仔細描述了吳有榮的體貌特徵,再加上那個出自邵家的錦匣,想來以這機靈小夥計的觀察力。不會弄錯人,接下來有好戲看了!
汪孚林壓根沒注意到,不遠處停著一乘二人小轎,周遭幾個隨從,仿佛哪家女眷正在店裡買東西。當他剛剛急不可耐地打帘子往外看時,恰好讓同樣打帘子的對方看了個正著。儘管同樣熱得汗流浹背,可小轎中的葉明月卻比汪孚林有準備,成天出門的她從花露到酸梅,再到薄荷油,連備用衣服都有。準備得齊全。她本來只是到這小北街上一家香料鋪子買點東西,以便於一會兒衣香社聚會時制香用,可這會兒買完東西的她完全沒了立刻就走的打算。
從沒聽說過汪孚林喜歡坐轎子,這會兒大熱天裡憋在那轎子裡幹什麼,而且對面那個……似乎是趙五爺?這傢伙又在搗鬼!
轎子外頭的丫頭也瞧見了那邊鬼鬼祟祟的兩人。心中奇怪的同時,但還是提醒道:「小姐,再不走要遲了。」
「再等等,偶爾遲一次無所謂。」再說那些衣香社的女孩子最喜歡聽外頭的傳奇,這都是因為成日足不出戶憋得太狠了!
五福當鋪之中,金掌柜面對吳有榮如若珍寶拿出來的那一匣子古書,以及開出來的一千兩價格,正想譏嘲窮酸想錢想瘋了。突然就只見葉青龍沖了進來,徑直到他面前,劈頭蓋臉一句老匹夫之後就是要銀子。這下換成他簡直快氣瘋了。正要反唇相譏,卻不想葉青龍突然死死盯著那匣子裡的書,猛地叫了一聲:「咦,這不是之前咱們當鋪里收來的那幾卷古書嗎?」
話還沒說完,金朝奉便一下子面色大變。他一瞥那匣子裡的書,意識到了什麼。也不知道哪來的敏捷,一個箭步竄上去死死捂住了葉青龍的嘴。用極其陰狠的口氣警告道:「你給我閉嘴!」
然而,這聲音即便再小。就在旁邊的吳有榮又怎會錯過。想到自己手中這古書失而復得的經過,貪財卻在某些方面有些小聰明的他一下子醒悟了過來,頓時又氣又恨。這東西既然是老騙子從他手裡騙走的,怎麼會落到當鋪手裡,又怎麼會又入了官?顯然,汪孚林之前讓人說有人高價收,必定是蒙他的,可恨他竟豬油蒙了心,把到了嘴邊那四百兩銀子給吐了出去!
可就在他氣恨交加之際,耳朵卻捕捉到那疑似前當鋪小夥計的話:「金朝奉,這可是你逼我的!本來我只想討回那二兩銀子積蓄,可現在你不給我二百兩封口,就別怪我嚷嚷叫人了!收賊贓,按照律例非得打板子坐牢不可!」
吳有榮登時靈機一動,猛地想到了另外一個生財之道。
他當即皮笑肉不笑地看著金朝奉,意味深長地說道:「怪不得老朝奉剛剛怠慢客人,原來我手裡這剛剛從縣衙領回來的失物還有名堂。這才對,那個老騙子騙來的東西,總得有地方賣!」
扣屎盆子這種事,他最熟練了!
金朝奉恨不得狠狠打自己一個嘴巴子,只顧著讓葉青龍這個極品小夥計閉嘴,他竟然忽視了這個窮酸!他更沒想到的是,這窮酸是昨天剛從縣衙領回了贓物,所以一下子就把兩頭聯想了起來,這次他真的是搬起石頭砸了自己的腳!
「這位客人,小店本本分分做生意,你可別欺人太甚!」
葉青龍趁機往後退了幾步,深深吸了兩口氣後便開口說道:「什麼欺人太甚,這位客官,這當鋪就是個賊窩,專門收贓!」
有這麼個小夥計火上澆油,又見金朝奉那張臉已經漲得通紅,吳有榮登時大喜:「收贓不收贓我不管,既然你們當鋪喜歡收藏這些古書,那我也不是不能割愛,一口價,兩千兩,老朝奉意下如何?」
你們兩個狗東西,怎麼不去搶!
金朝奉心裡明白,如果今天不能壓下去,那就不止是那天挨了邵員外一個耳光那麼簡單了。一想到那死不瞑目的老騙子,還有躊躇滿志踏上黃泉路的那個夥計,他就把心一橫,隨即滿臉堆笑地說道:「這都不是不能商量的事。只不過,我只一個朝奉,做不了主。這位相公,還有……小葉子,你們隨我去見東家如何?東家邵員外向來慷慨大方,一定不會虧待你們的!」
「趙五爺,小官人,人出來了!」
都快熱中暑了的汪孚林聽到這一句話,就仿佛打了強心針一般立刻打起精神來。他這次沒有那麼魯莽,撥開窗簾一條縫往外張望,果然看見金朝奉滿臉堆笑地把吳有榮和葉青龍兩個人給請了出來。這時候,他便對身邊同樣鬼鬼祟祟玩偷窺的趙五爺說:「看這情形應該成了一半,到時候就看趙五哥你的了!」
正興奮的趙五爺立刻醒悟過來,等到催促轎夫小心抬著轎子跟上前,他就摩挲著下巴,努力回憶起自己之前和邵員外密談扯皮的地方,還有從內線那兒遞出來的邵府地圖。要知道,自從那老騙子莫名其妙死了之後,他心裡也有個疙瘩,讓人刺探過邵家的很多情況!
而眼看那邊四人大轎抬了起來,葉明月想了想,立刻當機立斷地吩咐道:「小北,你趕緊騎馬回一趟縣衙見爹爹,不論如何也要弄一張空白牌票!」
低聲又囑咐了幾句之後,她方才繼續說道:「我會讓人一路上給你做記號的,你記住,一去一回千萬動作要快!」(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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