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守仁本來就生得瘦削,此時更形瘦骨嶙峋,仿佛只剩一張皮囊包著骨頭,陽光從窗外灑入,落在他的身上,使其臉上的皮膚看起來更黃了,還布滿了皺褶和斑點。他安靜地躺在一張老式搖椅上,雙目緊閉,身上蓋了一張半舊的薄被,雖有陽光從窗外照射進來,但整個房間的氣氛還是顯得暮氣沉沉的。
很明顯,王陽明這位集立德、立功、立言於一身的歷史牛人已時日無多了,生命進入了最後的倒計時。
房間內,王陽明座下的數名入室弟子靜靜地守侯在左右,而在房間外面的院子中,竟然熙熙攘攘的擠滿了人,他們席地而坐,沒有發出半點聲響,要不是親眼所見,誰又能料到這狹窄安靜的小院子裡,竟擠下了這麼多人。
這些人當中既有白髮蒼蒼的老者,又有扎著總角童子;既有文質彬的讀書人,又雄赳赳的武夫;既有士紳官僚,又有販夫走卒。他們要麼是王守仁的弟子,要麼是追隨者,或者是陽明心學的「粉絲」,得知王守仁病重彌留,都紛紛趕來送他最後一程。
沒人維持秩序,但院子裡卻井然有序,人來了就找空位安靜地坐下,沒有空位就自覺默默站著。
正在此時,兩名道士邁進了院子,竟然正是藍道行師傅,兩人風僕僕的,徑自便走到門前,高聲宣了一聲道號:「無量天尊,看來貧道並未來遲。」
院子中靜坐的眾人不由皺起了眉頭,這道士好生無禮,大家都安安靜靜的,就他一來就大聲叫嚷。
王陽明座下的一名入室弟子從房間內行了出來,略帶不悅道:「家師正在休息,道長請勿高聲喧譁。」
藍道行捋須微笑道:「王陽明已經醒了,快讓貧道進去見上一面吧,否則他會死不瞑目的。」
那名入室弟子不由大怒,院子中那些「信眾」也沸騰了,甚至有人站起來擼起袖子怒目而視。
「可藍道友來了?洪甫,且讓他進來吧。」房間內傳出一把略帶沙啞的聲音。
這名入室弟子叫錢寬,字德洪,號洪甫,乃王守仁座下的大弟子,他本來還對藍道行的無禮很生氣的,但聽到房間中傳出的聲音不由一驚,立即恭謹地拱手一禮道:「原來是藍真人,請進!」
藍道行帶著小道士清風飄然入了屋內,只見躺在搖椅上的王守仁果然睜開了眼睛,看上去竟然精神不錯,眾弟子見狀不禁又驚又喜,連忙給藍道行搬來了座位,並奉上茶水。
「藍道友這是特意前來送我最後一程的?」王守仁微笑道,並稍抬了抬頭,似乎想坐起來,立即便有弟子拿來枕頭墊在背後,讓其坐起一些,能與藍道行目光平視。
藍道行捋須笑道:「倒不是特意,前不久走了一趟安陸州,順道而已。」
王守仁渾濁的雙眼一閃,揮了揮手道:「洪甫,你們都出去吧,把門關上,為師與藍道友談些事。」
房間內的幾名大弟子連忙站直來退出房間,雖然心中好奇,但卻是高興居多,自從這道士進來後,師傅的精神好像好了許多,說不定病重能好轉過來。
待房門關上後,王守仁便問:「藍真人可是造訪了顯陵?」
藍道行點了點頭,王守仁又問:「那麼遷陵的事定下來了?」
藍道行搖頭直言道:「怕是遷不了,天壽山下選定的龍穴不及顯陵,依貧道之見,還不如不遷。」
「這未必不是壞事,那真人打算如何向皇上回稟?」
「知行合一,不過是據實直說罷了。」
王守仁欣悅地點了點頭,又苦笑道:「當年奉旨離京前,藍道友給老夫算了卦,斷言老夫必將客死他鄉,可老夫偏不信邪,與藍道友立下了賭約,只是緊趕慢趕,終究還是來不及趕回浙江餘姚,所以藍道友你贏了。」
前文便提到過王有守仁患有慢性肺病,需長期服用一種含砒霜的藥物壓制,而這種藥物正是藍道行配製給王守仁的,並且言明這種藥治標不治本,只能暫時壓制病情,如果長期服用,體內毒素積攢,遲早會要了王守仁的命。
王守仁雖知是飲鳩止渴,但肺病發作起來實在太難熬了,這昧藥雖帶毒,但是效果顯著,服用之後咳嗽和呼吸困難的症狀立即能減輕,甚至消失一段時間,所以便一直堅持服用,但長年累月下來,砒霜之毒也深入了五臟六腑,已經無藥可救了。
當年奉旨離京到廣西平叛,藍道行便給王守仁算過一卦,斷言他此行必將客死異鄉,當然,或許也不是完全算卦得出的結論,畢竟藍道行對王守仁的身體健康狀況十分了解,王守仁大概還能活多久,他應該也是心裡有數的。
兩人當時半開玩笑般立了個賭約,倘若藍道行的預言應驗,王守仁便將他創立的陽明心學成冊原稿贈送給藍道行,倘若藍道行的預言錯了,那便將朝天觀輸給王守仁。
前段時間,王守仁的病情突然加重,再服食那味藥的效果已經不大,自感時日無多,於是便上了一封奏本向嘉靖請辭,並舉薦了一名官員接替息後,不等嘉靖的批覆便匆匆離開廣西,打算在死之前返回家鄉浙江餘姚,以打破藍道行當年的預言,可惜天不遂人願,當走到江西南安府境內時,他便再也走不動了。
眾弟子也知師傅大限將至,便在南安境大庚縣城內租了一間院子住下,棺木壽衣等發喪等物品都悄悄地準備好了。
然而王守仁似乎還有什麼心愿未了,雖然僅剩一口中氣,竟然彌留了幾天,消息傳開後,周邊前來探望的人竟絡繹不絕。
話說王守仁當年在江西平定寧王之亂,又曾擔任南贛巡撫,肅清當地的盜賊山匪,所以深受江西百姓的愛戴,再加上他開院講學,弟子無數,陽明心學日漸興起,擁有大量的追隨者,所以前來探望的人越來越多。
言歸正傳,且說藍道行看著眼前已是迴光返照的老朋友,略帶苦澀地道:「貧道寧願自己輸掉這場賭約。」
王守仁調侃道:「藍道友著相了,你雖然能斷人生死,但由此看來,修為卻尚未到家。」
藍道行哈哈一笑道:「修行一途何其漫漫,貧道只是小窺門徑,但仔細算來,仍不過是凡夫俗子一枚罷了,斬不斷這人世間的七情六慾。」
王守仁淡笑道:「聖人曰:存天理滅人慾,依老夫所見,七情六慾是與生俱來的,若滅絕人慾,還算是人嗎?與那山間草木有何區別,想那神仙也是有喜怒哀樂的吧。無善無噁心之體,有善有惡意之動,知善知惡是良知,為善去惡是格物,能做到知善知惡,為善去惡,眾生皆可為聖。」
藍道行捋須笑道:「看來陽明兄是真的大成了,可喜可賀,可別忘了,原稿歸貧道。」
王守仁笑罵道:「你這牛鼻子,這輩子是休想成仙成聖了。」
藍道行哈哈一笑:「成仙可以,成聖就免了,陽明兄倒是可以成聖,而且必然成聖,將來位列孔廟。」
王守仁笑了笑,並不當真,估計是說話多了傷神,又緩緩地合上了眼睛。
藍道行張了張嘴,欲言猶止,閉著眼睛的王守仁卻像有感知似的,笑斥道:「莫急,等老夫咽了氣,老夫座下弟子便會將心學原稿給你。」
藍道行捋須道:「算了吧,貧道若真拿走了原稿,外面院子那些人估計得圍毆貧道了,貧道是想問,陽明兄對北靖王徐晉的看法如何?」
王守仁聞言竟再次睜開了眼睛,奇道:「藍道友近期見過徐子謙了?」
藍道行點了點頭道:「前幾日在漢江相遇。」
王守仁哦了一聲,點頭道:「不奇怪,這才是徐子謙,此子年少老成,為人沉穩,常有出人意料的見解,做事很有一套,當年在江西平定寧王時,老夫便斷言此子將來會是大明棟樑之材,如今看來,應驗不爽。」
藍道行皺了皺眉,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王守仁奇道:「藍道友似有難言之隱,可是徐子謙有不妥之處?」
藍道行猶豫了一下,最終還是決定保守秘室,何必讓一個將死之人帶著煩惱和不安離去呢,於是微笑道:「倒沒什麼不妥,只是覺得此子有點愧對陽明兄的評價,如今京中風波疊起,此子卻攜著美妾遊山玩水。」
王守仁聞言笑道:「徐子謙此舉雖然不丈義,但大可不必橫加指責,趨吉避凶本就是人之天性,更何況是別人算計他在先,此子不同於別個,勝在務實。」
藍道行點了點頭,一語雙關地道:「此子確實與別個不同。」
王守仁若有所思地看了藍道行一眼,忽然笑道:「藍道友,或許是老夫人之將死,福至心靈,竟也能掐會算了,老夫也給你算上一卦,你日後與徐子謙必將有一番糾纏。」
藍道行愕了一下:「如何糾纏法?」
王守仁神秘一笑:「日後便知。」
話音剛下,房門卻被敲響了,大弟子王洪甫的聲音傳了進來:「師傅,北靖王徐晉在外面求見!」
藍道行驚訝地望向王守仁,後者卻笑得更神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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