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師爺聞言一笑,又勸道:「東主此言差矣,在下照實說,您眼下是在為鎮虜侯辦差,說句不中聽的比方,不管您樂意還是不樂意,上了賊船就得和賊船共沉浮,差事辦好了肯定有好處,差事辦的不好,砸了鎮虜侯的腳,您也得跟著受累…玩沒有可以脫身的道理……」
陳文柄又是一陣唉聲嘆氣,情知師爺說的有理,無奈之下便不由自主的抬眼望著天棚,半晌才回過神來。
「也罷,他即說要與我撐腰,難題就甩給他吧。」
讓陳文柄大感為難的並不是本縣,而是他以督造處名義往各縣發公文,要求各縣配合整理棉田土地籍冊時,竟然沒有一個縣響應。非但如此,就連龍潭縣也遇到了大難題,在改棉田為稻田時,鄉間曾瘋傳朝廷已經禁止應天等府不許種植棉田,與此同時民間的絕大多數織機又被一些游商以低價收走,而今想要重開織機織布卻湊不出足夠的數目來。
這兩難趕在一起,著實讓陳文柄上了不小的火。他心裡其實也憋著一口氣,既然已經拼命一搏,就想把差事辦的漂漂亮亮,不能讓那些武夫小瞧了。可終究還是絆在這道坎上,說什麼都過不去了。
他曾派了縣裡的書辦去與臨近的幾個縣交涉,竟被人打的到現在還臥床不起,他有心為部屬出口惡氣討個公道,奈何各有縣治,總不能打上門去吧?
李信其實早就對縣令陳文柄的難處了如指掌,督造處涉及他南下頭等大事,又豈會真的放手不管。他之所以選中陳文柄,乃是因為此人在南直隸為縣令多年,對當地鄉土人情十分熟悉。各縣不予配合,也在意料之中,唯獨一樣卻有些意外,那就是民間織機竟然出現了短缺。只不知這時自然情況,還是有人故意為之。
當陳文柄哭喪著臉來找李信求助時,李信便一掃此前冷淡的態度,將他帶到了三衛軍大營的校兵場上,但見場中密密麻麻的全是勁卒。陳文柄不解其意,遲疑著問道:「鎮虜侯這時何故?」
李信哈哈大笑道:「李信這上萬精銳戰兵全部聽從縣尊提調,哪個縣敢不俯首聽命,你大可持了督撫鈞令上門去,誰敢阻撓自然有法可依,抓捕治罪便是…」
一席話如讓陳文柄落入五里霧中,他目瞪口呆的看著李信,實在難以置信鎮虜侯竟有這種力度。
「倘若傷了,傷了人,南京方面追究下來,下官,下官該如何應對?」
這時陳文柄最擔心的,李信聽罷上前拍著他的肩膀輕鬆的道:「你儘管放手去辦差,傷了多少人,死了多少人,有我替你在後面撐著…」
李信都將話說到這個程度,陳文柄自知若再扯東扯西,就有些不識好歹了,便一力應下。在李信的引導下,他竟也學著大將軍一般,手拿兵牌,把令來行。
陳文柄決定先拿應天府的八個縣開刀,每兩百名軍士跟隨一名熟知縣事的佐吏分赴各縣,如有不從者便以抗命之罪拘拿縣令,以縣丞署理縣令職權,整理棉田重新籍冊,如此應天府內上下便莫敢不從。
陳文柄聽從了師爺的建議,坐鎮龍潭縣靜候佳音。開始時他還心有忐忑,直到好消息紛紛送了回來,這才發現此前那些難纏的同僚在三衛軍軍卒面前竟是不值一提。其中有兩人看到殺氣騰騰的戰兵進了縣衙當即就軟了下來,對帶隊佐吏的要求無不答應,盡心配合,只求將瘟神送走。倒是有兩縣的縣令死不從命,被三衛軍軍卒當場拿下,宣讀督撫鈞令,又以縣丞代替縣令署理縣事。縣丞何曾見過這等場面,自然嚇的不敢說半個不字,因此差事辦的也極為順利。其餘各縣的縣令稍作抵抗之後,便在恫嚇之下乖乖就範,無有不從。
不過七日功夫,應天八個縣的棉田竟悉數整理籍冊完畢,陳文柄大感痛快,一時間竟忘了自己身在賊船。這上下受氣的縣令做得久了,早就對當官生出了滿心的恨意懼意,直到今日才嘗到手握權力的痛快滋味,儘管是借來的全力,仍舊食髓知味。
弄的陳文柄不由得連連感慨,「難怪俗語說,前世作孽,今世縣令。此言誠不欺我啊…今日方知縣令實在是世上最難做的官了…」
想他履任督造處督辦不過半月功夫,便手持督撫鈞令,處置了應天府中兩名昔日強硬同僚。其餘各縣的縣令在清查棉田後,紛紛趕來龍潭縣以當面回報棉田事宜為由探聽口風,見了他也俱是畢恭畢敬。為官多年的陳文柄竟罕見的生出了對全力的渴望。當然,這等追逐權力的心思有違道學之要,也只能獨自思量,在一幹部屬面前督造處督辦的架子也是越來越足。一時之間,向來聲名不顯的龍潭縣令陳文柄竟成了整個應天府最炙手可熱的人物,連應天府尹都難以企及。
初戰得勝,陳文柄也很快將督造衙門的架子搭了起來,其中多數都是龍潭縣佐吏兼領,他准本乘勝追擊,將矛頭直指隔壁的鎮江府。
一轉眼就到了陽春三月,陳文柄向往常一般來到縣衙兼督造衙門辦公的第一件事就是翻看當日送來的邸報。這位春風得意的督辦端起了縣衙僕役送上的熱茶,一口還沒喝下,陡然間竟噗的一口悉數噴出。差點噴了急吼吼進門的師爺一身。
「縣尊,縣尊可曾看了今日的邸報?」
師爺的聲音顫抖中帶著幾分驚慌。
陳文柄手中的邸報也在恍然間飄落,直覺眼前的一切都是那麼的不真實。
「你,你也看了?」陳文柄嗓子發緊,連說話都覺得有些困難。
「吏部給事中吳昌時仿照涼國公藍玉故事參劾鎮虜侯謀逆,此事東主如何,如何看?」
還能如何看,陳文柄現在只覺得自己渾身酸軟,他恨不得在自己大腿上掐幾把,好證明這不過是一場噩夢。可嘴唇間被滾開的熱茶燙出的水泡還在隱隱作痛,都在提醒著他這不是做夢,而是殘酷的現實。
李信在鳳陽強行入城並扳倒鳳陽巡撫朱大典一事,他也多有耳聞,卻不料內情竟如此駭人聽聞。驕兵悍將,跋扈如此任誰做皇帝都不能放過縱容了吧…
「這,這可如何是好?」陳文柄略顯散亂的目光投向了跟隨自己多年的師爺,半晌後失聲道:「你跟隨我多年,今日大禍臨頭,快自去避難吧,我不會怪你。還有,我雖然仕宦多年,積蓄並不豐厚,你去管家出領紋銀千兩,也算……」
話才說了一般,竟生生的哽住,再也說不下去。
師爺盯著陳文柄好像今日才認識他一般,顯然被他的表現所感動了,半晌後乾咳了一下才道:「東主何至於此,可知咱們這位鎮虜侯自為將以來那個月不是彈章如雪片,又可曾將他參倒了?且先觀望下去,峰迴路轉也未必不能啊……」
師爺的話使陳文柄內心騰起一股希望之火,但陡然間又矮了下去,手指咚咚敲擊著桌案,聲色恍然。
「這是謀逆,謀逆啊…昔年太祖朝時,涼國公藍玉夷族不說,還剝皮萱草,牽連官員一萬五千餘人,殺人殺的血流成河……」
說到這裡,陳文柄不自禁的打了個冷顫,顯然被自己的話嚇住了。
龍潭城外三衛軍大營,孫鉁星夜馳來,他先於邸報得知了此事,生怕這位跋扈慣了的鎮虜侯得知這駭人聽聞的消息後做出什麼蠢事來。
看著滿面惶急憂心的孫鉁,李信溫言安慰著:「部堂不必憂心,李信絕不會做親者痛仇者快的事。吳昌時彈劾我謀反,三日前便已知曉,這算不得什麼。彈劾李信的奏章還少了嗎,哪一次不都是安然無恙?」
孫鉁則一語道出其中隱憂。
「吳昌時彈劾你,分明就是周延儒的手筆。以前對你的彈劾之所以都無功碰壁,一者是周延儒絕非張四知、楊嗣昌可比。二者彼時朝廷用你平山西流賊,打擊北方韃虜,不得不輕描淡寫。現在……」
「現在就馬放南山了?可以鳥盡弓藏,烹走狗了?」
李信忽而冷笑截斷了孫鉁的話,「部堂且冷眼旁觀,流賊坐大已是遲早,不是今年就是後年。滿清韃子更是元氣未傷,內亂平定之後也在兩三年的功夫就會再度南下寇邊。」
孫鉁噎了一句,又轉而道:「你說的這些都是遠水,能解了眼前的近渴?隻眼前一件事就迫在眉睫,與南京戶部說好的暫借一月軍糧的事已經……只怕張閣老那裡許諾的軍糧也,也不會紮實多少。大軍人吃馬嚼消耗靡費,如果不趕快想個法子,後果不堪設想。」
李信沉吟片刻便道:「部堂且放寬心回去,李信沒那麼容易被朝中宵小扳倒,你看這邸報上並未說及皇帝的態度,可見僅僅是某些人一廂情願的醜陋表演罷了。」
忽然親兵來報,龍潭縣令、督造衙門督辦陳文柄急著求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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