維拉港的機場很小,規模和國內很多地級市的機場差不多,據說還是中國政府援建的。其實整個瓦奴阿圖的建築都很低矮,到處都是兩層或是三層的尖頂小樓,能最大限度地將藍天呈現在人們視野之中。讓人能夠更加親近自然,而不用受鋼筋水泥的壓迫。
寧勛給喬楚發完了微博,就去聯繫他們的接頭人。
喬楚一個人站在機場外面,看著一輛又一輛中巴車,上面印著各個旅館花花綠綠的宣傳語,將一波又一波遊客接走。很奇怪,雖然身處陌生的國家和城市,但她反倒沒有在國內時那麼局促不安。
可能是海島的氣息讓她覺得熟悉吧?
遠處隱隱傳來的海浪聲輕輕震動著耳膜,讓喬楚從未有過放鬆。透過機場的玻璃窗,喬楚能看到保全人員在搬運設備,目光落在其中一個人身上定定地收不回來,她忽然就想起在《荒島之戀》中寫過的一段話:
我的目光落在你的身上,我的心也因你而牽動,就好像是脫離於身體的另一個部分,即使閉上眼,我也知道你就在那裡,永遠不會與我分離。所以,我不再害怕這個世界。
喬楚微微攥緊了拳,掌心裡還殘留著一絲熟悉的溫度。
大約二十多分鐘後,他們的接頭人來了,同樣找了一輛中巴車。一行人經過長途飛行,又把近七百公斤重的裝備倒騰上車,已經累得不行了,即使是那幾個保全人員也都有點倦色,唯有梁以初,依然神色從容。
「喂,兄弟你行啊!」坐在梁以初身邊的黑臉漢子用胳膊肘輕輕撞了梁以初一下,剛才他提的那個包也不知道裡面裝了什麼,因為事先沒有心理準備,力氣用得猛,差點傷了肩膀,倒是這個不顯山不露水的新人,一手將那個袋子接過去,輕鬆得連眉毛都沒皺一下。
梁以初卻只是點了下頭,沒接話,那黑臉漢子有點悻悻。
旁邊的一個和黑臉漢子關係不錯的保全人員看不過眼,其實這一路他們挺照顧這個後來的新人,以後大家都是團隊合作,關係弄得融洽點也方便工作,可是這個臭小子就是不識抬舉,總是一副冷冰冰的樣子,看著就讓人不爽,想揍他一頓。
「咱們這個小兄弟自然沒話說,眼睛只盯著喬楚作家呢,知道該保護什麼人。」這番話頗有點陰陽怪氣的諷刺,但是卻和剛才黑臉漢子一樣,依然沒能引起梁以初的回應。
中巴車內的引擎聲很響,保全人員按照慣例,都是分坐在車前頭和車尾部的,梁以初,黑臉漢子,還有這個嘲諷的人坐在前面,他們說話時聲音壓得很低,並不會讓車上的其他人聽到,但是坐在副駕駛的接頭人卻忽然轉過頭來。
「喬楚?你們中有人叫喬楚?」
他們這次的接頭人是個三十多歲的法國男人,叫埃蒙德,黑捲髮藍眼睛,中文說得非常好。他聽到保全人員提到喬楚兩個字,顯得有些激動。
給黑臉漢子打抱不平的保全人員外號石頭,見這老外突然對喬作家如此感興趣,生起警惕心,冷著臉問:「怎麼了?」
埃蒙德卻好像看不出石頭的戒備,態度更加熱切:「請問哪一個是喬楚?是哪一個喬楚?」
這繞口令一樣的中國話被一個老外說得這麼溜,石頭不免瞠目結舌,然而還不等他再說什麼,埃蒙德那雙湛藍湛藍的眼睛已經向車後面張望過去,剛覷眼看到喬楚,眼睛瞪大,正要說什麼,一隻大手卻兜頭罩過來,直接將他腦袋摁回去。
石頭和黑臉同時轉過頭去看梁以初,梁以初卻冷冰冰注視著埃蒙德。
埃蒙德縮了縮,感覺到一種被野獸盯住的危機感,他很委屈,自己明明沒有做什麼呀,這個中國大個子為什麼要這麼看他,太可怕了。
「你認識我們喬作家?」最後還是石頭看不下去,試探地問了一句。
埃蒙德眼睛瞬間又亮了,「請問你說的喬作家,是當年太平洋生還者事件的當事人麼?」
「是啊,怎麼了!」石頭一臉狐疑。
埃蒙德不說話了,只是嘴唇微微顫抖著,藍眼睛裡忽有亮光,仔細看,竟然是淚水,淚光盈盈之下,襯得那藍眼仁好像寶石。
石頭心想:有毛病吧這老外。
旁邊黑臉以眼神示意:你不懂,可能是國外腦殘粉。
寧勛為了節省攝製組額外開支,並沒有預定濱海酒店,這不免讓大家失望,都是年輕人,誰不喜歡沙灘海濱比基尼?哪怕去海邊轉悠一圈,穿上泳裝擺拍兩張照片發朋友圈裡,也能顯擺顯擺不是?可是他們住的這叫什麼地兒啊,連個海浪味兒都聞不到。
「寧導怎麼這麼摳啊!」助理攝影師小沈偷偷和人吐槽。
「說什麼呢!」寧勛從後面過來一個地圖拍小沈腦瓜子上。
小沈抱頭痛哭:「寧導,您再這樣下去以後不光跟組作家不好招,連助理攝影都找不到了!」
寧勛叼著煙冷笑:「是麼,所以你是不想幹了是麼。」
小沈灰溜溜跑了,過去幫忙拖行李。
第一天落地瓦奴阿圖,他們要在維拉港住一夜,順便準備補給,因為上了馬魯姆火山之後要露宿半個月,這十幾個人的衣食住行都得準備齊了。
其實寧勛平時也不是禁不起玩笑,只是這次小沈倒霉,正趕上他心情不好。
瓦奴阿圖八十三個島嶼,其中對遊客開放的只有六十個不到,幾大主島上有機場,但是一些小島卻只能走水路。特別是馬魯姆火山所在的安布里姆島,不僅不對外開放,連其間來往的船隻也很少,他們這麼多人和設備,想要過去,只能租飛機。
原本寧勛在瓦奴阿圖政府這邊有些人脈,當初說好了可以幫忙搞到飛機,卻不料今天突生變故,那個朋友說飛機不能出了。
這個消息對寧勛來說如當頭一棒,這邊才掛了電話,就看那頭小沈在抱怨,這個出氣筒可不就是送上門來了。
儘管事發突然,但是計劃卻不能有變。火山不是市場上的大白菜,你說哪天看就能哪天看。他們這次拍攝是經過嚴密策劃的,之前也和火山地質局聯繫過,是掐准了這幾天適合登山才決定的行程,所以不能有絲毫延誤。
寧勛去找埃蒙德,問他能不能幫上什麼忙,卻發現這藍眼睛一直心不在焉,眼神亂飄。寧勛納悶地順著他目光望過去,居然發現他在看喬楚。
「埃蒙德先生?」
埃蒙德愣神半天,寧勛叫了好幾遍才反應過來。
「寧先生,您的情況我已經了解了,不過我所知道的租用飛機渠道和您所掌握的差不多,您的朋友既然無能為力,我恐怕也幫不上什麼忙。不過在瓦奴阿圖,除了官租飛機,還有一家民租飛機,也是在瓦奴阿圖唯一有資格出租飛機的個人公司。只是那家公司的老闆脾氣很古怪,不是什麼人都肯租的……」
「錢的事好商量,只要他肯租,我們加多少錢都沒問題。」不久之前還被屬下抱怨摳門的寧大導演如是說。
埃蒙德擺擺手,「這不是錢的問題,先生,那個老闆不缺錢,他只願意把自己的飛機租給對口味的人,也就是你們中國人說的『緣分』。」
寧勛想讓埃蒙德帶他去見那個飛機公司的老闆,埃蒙德很盡職地幫忙聯繫,卻遺憾地告訴寧勛,那個老闆說自己有客人來,要陪客人去滑水衝浪。寧勛的臉頓時就扭曲了,恨不得立刻將那個飛機老闆拖出來暴打一頓。
飛機的事還在想辦法,但是其他準備工作不能停。所有人被分成了三組,一組前往火山監測中心,去進一步確認相關數據,一組需要在旅館裡進行最後的儀器檢測,還要做一些相關的記錄工作,剩下一組人則需要去超市進行大採購,為上山準備補給。
寧勛既然沒辦法去找飛機老闆,只好帶隊去火山檢測中心,剩下的人再分工,喬楚本想留下來幫小袁做記錄,順便寫點東西,卻發現接頭人埃蒙德一直在想辦法「引誘」她出去,加入採購那一組。
「喬作家,難得來到維拉港,難道您不想出去看一看嗎?聽說您要跟組紀實,那麼為什麼不多了解一下瓦奴阿圖的風土人情,也許會對您的創作更有幫助。」
「喬作家,您看這外面的天多藍啊,您在太平洋小島上住了那麼多年,難道不覺得這裡很親切麼?難道不想吹吹風,看看海嗎?我們要去採購的地方可是沿海的哦!」
「喬作家……」
埃蒙德的聲音戛然而止。
喬楚本來在旅館房間裡,和她同屋的小袁一直把著門不讓她出去,還將手指豎在唇邊做噤聲狀,憋笑憋得肚子疼,就想看看這個神神叨叨的法國男人葫蘆里賣的什麼藥,如果喬楚不出聲,他還能說出什麼天花來,可是誰想到說著說著忽然沒了聲,於是疑惑地將門打開,探出一顆腦袋往外看,恰好看到埃蒙德被一個保全人員捂了嘴巴拖走,小袁仔細看了看那個保全人員,發現竟然是當初那個去頭等艙的大帥哥。
「怎麼了?」喬楚出來看時,埃蒙德的一雙徒勞掙動的腿剛剛被拖過走廊盡頭的拐角。
小袁張了張嘴,最後覺得自己應該明智一點,轉身昧著良心對喬楚說:「沒什麼,埃蒙德先生可能臨時有事,自己走了。」
小旅館一樓某個房間裡,埃蒙德一臉無措地看著面前的中國男人,拼命想解釋什麼,「先生,我保證對喬小姐並沒有什麼不良的心思,您可以相信我。我是真的有事想要找她,只要給我一個小時,不,半個小時……」
「不行。」還不等埃蒙德說完,梁以初就無情打斷了他。
埃蒙德臉色終於有點不好看,這個好脾氣的法國男人第一次動怒,冷冰冰的藍眼睛裡映著梁以初面無表情的臉,說的話也終於刻薄起來:「據我所知,先生只是這次攝製組的安保人員,您無權替喬小姐做決定,如果在我說明來意之後,喬小姐仍拒絕與我談話,我也可以接受。」
梁以初卻不理會埃蒙德,只是目光放遠地看向窗外。
埃蒙德覺得這個男人簡直莫名其妙,正想整理一下被他弄亂的衣領開門出去,這時卻聽到男人的聲音響起。
「不要讓她再回想那段經歷。她的父母當時也都在飛機上。」
只是這麼淡然的一句話,卻讓埃蒙德瞬間身體僵硬,像是被冰凍住了似的。他不敢置信看著男人,結結巴巴道:「你怎麼,你怎麼知道我想問……」
「當年西太平洋空難案,飛機上一共126名乘客,出事之後連黑匣子都沒有找到,為了排除恐怖襲擊的可能性,當時對所有乘客的身份都做了詳細的調查,其中有一個中國籍女孩,她的緊急聯繫人里有個叫埃蒙德的法國籍男人。」
這句話說完,埃蒙德終於支撐不住,完全崩潰了,痛苦地捂著臉哭起來。
八年了,八年的時間,他從城市逃到這座小島,卻依然無法平復心裡深深的傷痛。
梁以初沉默地看著埃蒙德哭,沒有打斷他,也完全沒有不耐煩。
等埃蒙德稍微平復下來,忽然想到一件事,抬頭看梁以初:「先生,為什麼您會知道這些?」
梁以初倒也坦然,「因為我也有一位深愛的人在那架飛機上,關注比較多。」
埃蒙德對梁以初的話毫無懷疑,甚至完全沒有多想,心想也難怪他會感同身受。然後就意識到自己剛才那個想法的卑鄙與自私。他想找喬楚聊聊當時飛機的情況,想問她有沒有和一個同樣是中國籍的女孩子說話,他想知道,迫切想捕捉愛人在這世上存在最後幾小時的痕跡,可是直到此時,他才意自己如果那樣做會對喬楚多麼殘忍。他提起那次空難就已經如此傷心欲絕,更何況是身在飛機上歷經千險活下來,卻眼睜睜看著自己父母離世的喬楚?
哦,他真是太壞了。上帝會狠狠懲罰他吧?幸虧這位好心善良的先生阻止了他這種愚蠢的行徑,不然真的會下地獄吧。
在埃蒙德冰藍色的眼睛裡,梁以初的形象瞬間高大了,覺得他簡直是上帝派來拯救他的天使。他想到他所愛之人也在飛機上遇難,不由興起同病相憐之情,拍拍他的肩膀說:「你也不要太傷心,不要沉浸在過去,讓我們一起將那場噩夢忘掉吧。」
梁以初沒有說話,卻在埃蒙德未曾留意時,不著痕跡地勾了勾唇角。
雖然這麼想可能會下地獄,但梁以初還是覺得,那場空難對他來說從來不是噩夢,那是老天賜予他的最好的禮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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