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驟然得悉安西王要大駕光臨,刑部尚書關本袖急命人將天牢邊邊角角清掃一通。
「都給我打起萬分精神來,誰要是給我搞砸了,我就要了誰的腦袋!都聽明白了嗎?!」
「聽明白了……」
「聽明白了嗎!」
「聽明白了!」
天牢內不見天日,亦分不清白晝黑夜,在牢內三個多月,白譯玄的神思已現混沌。可當牢門打開,那人在獄卒安置的椅子上坐下時,他還是一眼就認出了他。
「稀客啊!」
安西王看著眼前這個蓬頭垢面,鬍渣滿面的白面男子,對,白譯玄依舊是白的,儘管因睡眠不佳,飲食不當顯得憔悴,清瘦,他還是白的,一如從前。若雲就是因為這個人,變得不符他記憶中的若雲了。一想到她昨夜獻祭般寬衣解帶的樣子,他就怒火攻心想殺人!
「若非有人請託,你覺得……你有資格見本王嗎?」
白譯玄嘴角的調侃稍頓,一絲不經察的愧疚划過心間,輕笑道:「您堂堂國輔,掌四境軍權,攬天下社稷之責,普天之下,除了皇上,就數您最尊貴了,哦,不,您最尊貴。得您深牢探望,本囚確實榮幸之至!」
面對白譯玄極盡挖苦諷刺之言語,安西王一笑置之。「你要死,本王成全你。不過有人不想你死,再三請託本王饒你一命,你說,本王是饒你一命呢,還是不饒你一命?」
白譯玄臉上的調笑瞬間消失,冷眼看著同樣冷眼看著自己的安西王。安西王口中的請託之人,不用想,他也知道是誰。除了她,這時候還有誰有機會,有資格到他面前去為他請託。
「我的事,與她無關!」
「本王知道。」
「所以,她的請託,你不必理會!」
安西王心下驟然一疼。敗了,還是敗了……這感覺真是糟透了,糟透了……
二十四年了,他原以為他們當年那點情愫隨著漫長歲月的流逝會消失,即便不能消失,也會漸漸淡薄,模糊,可他錯了,天真了。他們依舊視對方如命。這些年,他都想錯了。安西王仰頭平息心頭的動盪,幽幽道:「你就這麼想死?」
「你不是一直希望我死嗎?」
「進士及第,葒縣知縣,吳州同知,再到吳州知州,你以為光憑你自己,憑你們白雲堂的名號就能如此平步青雲?若本王真的想你死,你能順遂地活到現在?!」
白譯玄臉上一陣紅一陣白,好在牢裡光線不佳,不至於使他過分難堪。這些年他不是沒有懷疑過,可他家白雲堂的生意越做越大,越做越紅火,結交的名商富賈,達官顯貴不在少數,於是對自己平順的仕途理所當然地以為是自己努力而來的,從來不曾也不願去多想。如今看來,自己這些年還承了這位仇人不少恩情呀。
「別把自己說的那麼高尚!難道不是心懷愧疚?!」
「愧疚?」安西王突然冷笑道,「要不是因為她,你以為本王會在乎你?」
白譯玄呵聲道:「是啊。你是賊,賊哪會顧忌主人的感受!」
面對白譯玄赤裸裸的諷刺,羞辱,安西王不僅未怒,心中反倒有絲怯弱划過。他一生恃強,除了皇位他力有不逮外,沒有在任何事上受過羞辱和怠慢。唯獨韓夫人這件事,他遍嘗苦果,都未換來半絲笑顏。是,他是賊,是小偷,他偷了韓若雲。可再來一次,他還會那樣做。
那年,十六歲的韓若雲隨母琉璃郡主進京探望年事已高的外祖母固侖長公主。處於皇位被奪、母妃猝逝、一派頹然中的安西王因緣際會中見到韓若雲。十六歲的韓若雲清秀明亮,如夏日清晨的太陽,照亮了被陰雲籠罩的安西王。安西王對韓若雲一見傾心,可那時的韓若雲已有心上人,與吳州有名的醫藥世家白雲堂的少東家白譯玄婚嫁待娶在即。兩人商定待白譯玄科考結束後便成親。
對那時的安西王而言,韓若雲的出現猶如一道光,一株救命草,照亮了他的前路,拯救他於深潭中。他不想放手。以白譯玄的仕途,來逼迫白譯玄的父親放棄白譯玄與韓若雲的婚事。白家世代經商,於仕途官場向來只有羨慕的份兒。好不容易等到這一輩,出了白譯玄這個好讀書又有機會入仕的苗子,怎肯輕易放過。當初同意兒子與韓家的女兒來往,無非是看中韓家有官家血統,衝著朝中有人好辦事,白家才同意的這門親事。如今碰上安西王這尊大佛,哪是他們惹得起的。
白譯玄高中後,興沖沖地跑去跟他爹說要跟若雲成親,他爹卻以韓家的女兒不適合他為由,為他另聘了當時吳州知州沈佩安之女沈曄卿為妻。他抵死不從,被關押在家數月,諸人勸說都無果。沈佩安知道後,降罪白雲堂侮辱了自己和女兒,白老太爺一愁莫展,氣的背過去,差點就去見祖宗了。家族榮譽、父母之命,仕途前程,每一個他都辜負不起,他掙扎來掙扎去,最後不得已妥協。之後一路從葒縣知縣做到了吳州知州的位置,仕途平順的羨煞旁人。可沒人知道,他失去了什麼。在妥協的那一刻,他就死了。
韓若雲得悉白譯玄另聘了他人,去找他要解釋,無奈她屢次去白家,都未見到白譯玄,反倒受了白老太爺一通擠兌。從前她和白譯玄在一起,白老太爺從未有過阻攔,反而甚是歡喜看到他們在一處。如今卻要她遠離白譯玄,為何?難道真的像母親說的那樣,白家見白譯玄高中,眼界吊高了,看不上自己,看不上他們韓家了?
直到白譯玄成親,她都沒見到白譯玄。最後一面,是在他離開赴葒縣上任時。
「為什麼?」
看著韓若雲哭紅的雙眼,白譯玄一臉悲戚:「忘了我吧。我是個貪圖富貴之人。不值得你留戀!」
「不!不是的!到底發生了什麼事?你告訴!你告訴我!」韓若雲抓著白譯玄的雙臂傷心地哭喊道。
白譯玄把頭撇向一旁,忍住心頭的艱澀和眼中的淚水:「沒有發生什麼事。家父覺得我如今中了舉,應該娶個能助我仕途的女子為妻,我覺著也對,所以娶了內子。算我對不起你,你忘了我吧。」
韓若雲還是一臉難以置信,嘴唇顫抖著想說什麼,又不知道還能說什麼。曾經那些花前月下,秉燭陪伴,難道都是假的嗎?都不值一提嗎?難道只有自己一人懷戀嗎?為什麼短短半年間,一切都變了,變得如此突然,如此陌生?
「這不是真的!不是真的!你騙我,對不對?對不對?」
韓若雲再次抓緊白譯玄的手臂。他的回答沒等到,卻等來了他新婦的催請。
「相公,可是發生了什麼事?」
白譯玄使勁從韓若雲的手中拽出手臂,輕聲回道:「無事。這就來了。」
轉身之際,他深深地吞咽了好幾口氣才鎮定道:「回去吧。忘了我。」
韓若雲淚如雨下,嗚咽不止。眼睜睜地看著這個自己喜歡了四年的男子頭也不回地離去,自己卻無能為力,只能頹然倒地,讓大地安撫她千瘡百孔的心。
蘭錦安撫了她半日,她才漸止了哭聲,頹然地回了家。
半年後,安西王府托人來說媒,她早已心如止水,也不忍父母再為她擔心,便應了婚事。婚後第三年她無意中得知了真相,從此與安西王形同陌路。那時閔孝煜已一歲多。每日看著還是小兒的孝煜,韓若雲心情複雜,不知該如何對待這個孩子,時至今日,依然不甚清楚該如何面對孝煜。
「當年不是你自己選的嗎?你敢說你對仕途沒有野心?」
「那是你逼的!沒有你,我一樣能金榜題名!光耀門楣!若非你從中作梗,我怎會失去若雲!」
「到如今,你還認為,是因為我,你才失去她,真是可悲!這世上,真正想擁有的,誰都奪不走。被奪了去的,都不是你真正想擁有的。你捫心自問,你可曾真的想擁有她,可曾真的盡力去擁有過?」
沒錯。當年是他自己選的,即便是被逼著選的,那也是他自己選的。他完全可以以死明志來不選,可他沒有。曾經他將這一切都歸於被逼無奈,可夜深人靜時,心底深處的不堪便會冒出來。他眷戀權勢,眷戀仕途,甚至眷戀安西王給予的平順……他一面痛恨安西王奪走了自己一生摯愛,竭力給他使絆子,不讓他好過,以泄心頭怨氣;一面痛恨那個貪戀權勢的自己,仇視那個為仕途平順而欣喜的自己。事到如今,他已分不清,這一切到底是為了報復安西王,還是為了懲罰自己。
「你用不著譏諷我!若雲在我心中如何,不需你來評判!還有,報應總有一天會找上你的!別得意的太早!」
安西王嗤笑。「報應?我等著。你現在這幅樣子,可曾想過這是上天對你當年沒選她的報應?虧她還衣帶漸寬地為你求情!」
白譯玄紅了眼,心口酸澀,可已沒了力氣再說什麼,也說不清什麼了……自那年奔赴葒縣就任時一別後,他和若雲再沒見過,今生怕是也無緣再見了。這些年斷斷續續聽聞到些她的情況,無數次地在夢裡追逐著她的身影,問她,你過得可好,可還懷念曾經的歲月……可時間太久了,久到他已經不大能記清她的樣貌,更不知這麼多年過去,她的樣貌可曾有變化。那日在永平府白雲堂外瞥見馬車中的她,就那一眼,他的記憶便復活了。那時他才知道,為何苟延殘喘至今,無非為了再見她一面,問她一句,你還好嗎?
「她是無辜的。我的罪,我自己擔,不要牽連旁人!」
「現在才知道不牽連旁人,晚了。你也飽讀詩書,精通史籍典章,當知官員下獄的後果。」
「那就只好對不住他們了。」
白譯玄頹然,說完轉身面向牆壁。知他已不願再談,安西王起身,臨走前踟躇道:「可有話帶給她?」
白譯玄未語,隔了好一會兒才聲音微顫道:「偷生之人,不必再念。」
安西王駐足望著那蹲坐在地上的背影,橫亘在心間二十多年的刺就這樣被自己拔掉了,卻沒有半絲快慰,只覺心口微微發顫,發顫,仿佛將要失去什麼……
三日後,三司會審下了審判結果。
李學儒因瀆職貪污罪,判處罷官,流放澹州。
邢敏彥因督察不力,致使麾下州際賦稅、糧草被竊,差點引發邊境大亂,判處罷官。
白譯玄因瀆職,貪污上繳國庫賦稅,判處罷官,受笞刑,流放儋州。
朱越看著一直閉目未語的安西王。這樣的結果,雖說與最初的計劃出入不大,但他猜王爺心中未必滿意,尤其白譯玄的結果。早前他還擔心王爺若真處決了白譯玄,韓夫人那邊怕是過不去。如今想來,還是自己瞎操心了。韓夫人如何想,如何做,王爺心裡豈能沒底,說不定,先前那般處置白譯玄,為的就是讓韓夫人來求他呢。
這不,白譯玄的判決一下,韓夫人就來找王爺了。
春日的夜晚,風輕夜涼,韓夫人端著親自熬的枇杷羹而來。安西王放下手中的書,眼睛隨著韓夫人的一舉一動游移。
韓夫人將托盤放在桌案上,雙手捧著羹碗到安西王跟前,溫言道:「你嗓子不好,燉了點枇杷,趁熱吃了吧。」
安西王心潮湧動,又不禁心口酸澀。
見王爺不動。韓夫人就近坐在一旁,拿起勺子,舀了一勺送到王爺嘴邊。安西王靜靜地看著韓夫人,不自覺地張嘴,咽下那一口枇杷羹。枇杷羹入口微澀,咽下時喉口卻清涼舒潤。王爺不覺間多吃了幾口。
待餵羹完畢,韓夫人又端來漱口水,淨臉水,服侍王爺完成就寢前的一應事宜,「早些歇息吧。」韓夫人說完徑直朝床邊走去,卸去外衣,朝床里側躺了下去。
安西王靜默地看著韓夫人一連串的舉動,心中起伏不定。多少年了,他盼望這個場景多少年了,如今終於實現,明知這一切都不是因為自己,卻依然難掩歡喜。
安西王輕慢地步入床邊,卸下外衣,上床,放下帷幔,在韓夫人身邊躺下。望著盡在咫尺的身影,卻不敢伸手去抱,生怕一個不小心,就打破此刻的安寧。
韓夫人感覺到身後那熾熱又猶疑的眼神,深吸了口氣,好似鼓了很大的勇氣,轉身鑽進王爺懷中,王爺渾身霎時繃緊,胸口處不斷傳來的濕熱的氣息撓的他燥熱難安,許久之後王爺終於安耐不住,一個提拉,將韓夫人拉至眼前,看著滿面潮紅,眼神躲閃的韓夫人,王爺一個翻身將韓夫人壓到身下,唇附了上去。此刻,他覺得自己如同二十年前一樣動情,一樣如痴如醉……
安西王緊緊地抱著韓夫人,依舊沉浸在剛才的繾綣中。他以為他們可以就這樣過一夜,韓夫人卻背著他道:「我該回去了。」安西王聞言一頓,手臂不經意間鬆了松,韓夫人趁機起身。安西王遂起身從身後抱著韓夫人,道:「就在這裡睡吧。」韓夫人低頭道:「不了。該回去了。」
安西王默默地看著韓夫人起身,穿衣,心越來越冷,「剛才是在報答我救了他一命嗎?」
韓夫人綁著腰帶的手頓停,「你要這麼想也行。」
安西王悽然一笑,垂眼道:「他有句話留給你。……偷生之人,不必再念。」
韓夫人嘴唇輕顫,眼睛和鼻子突然酸起來,鼻音濃重地回道:「是嗎?這句話他二十幾年前就說過了。」
「值得嗎?」
「你值得嗎?為我這樣一個……無心之人。」
韓夫人離開已經很久了,屋子裡殘留的韓夫人的氣息也漸次微弱。安西王將自己埋進被窩,那裡尚有她的氣息,仿佛那些氣息能安撫他此刻哽咽的喉口。
你忘了我吧。這麼多年過去了,你能對我說的話,難道就只有「偷生之人,不必再念」嗎?韓夫人一路想著這句話回到南院,蘭姨早早地就候在門外,瞧見韓夫人失魂落魄地回來,趕緊迎上來道:「沒事吧?」
韓夫人忍了一路的淚水奪眶而出,鼻息急速地來回張著,蘭姨知她傷心了。「我們回屋。」
回了屋,韓夫人有氣無力地說道:「我想沐浴。」
蘭姨道:「好。我去準備。你先坐著歇會兒。」
蘭姨匆忙去準備。
韓夫人獨自坐在桌邊黯然垂淚。這麼多年,徘徊了這麼多年,等來的難道只有一句「偷生之人,不必再念」?我也想不必再念,可如何才能不念?從前我總跟自己說,只要你好好的,就好。不求什麼了,只要你好好的,我就滿足了。原來我不滿足啊!我氣命運弄人,氣他害的我們分離,氣我們遠隔萬里,連看上一眼都不能,氣這一切的一切……
蘭姨備好浴來喊韓夫人,韓夫人才從回憶中回神,眼神空洞地看著蘭姨,等知道要沐浴時,起身朝帘子後走去,見蘭姨跟著,側身對蘭姨道:「我自己來就好。你去歇著吧。」
蘭姨欲張嘴「還是我伺候你洗吧」。可一看韓夫人的神情,知她今日可能不想自己伺候,便應聲退了出去。
溫熱的水像無數雙柔嫩的手在身上爬行,一一抹去那不堪的痕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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