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滿酥衣 10 010

    走下馬車時,天色將晚未晚。

    蕭瑟的寒風將枯葉鋪遍了庭院,滿樹霞光不止,就這般金燦燦地落下來。酈酥衣步履匆匆,玉霜也急忙在她身後跟著,方一進門,就撞上了迎面而來的芸姑姑。

    「世子爺呢?」

    芸姑姑朝她福了福身,答:「回夫人的話,午後蘇世子前來府中相邀,二爺便跟著他出府去了。」

    如今沈頃並不在國公府中。

    酈酥衣垂眸,淡淡道:「我知曉了,你先退下罷。」

    其實罔論沈頃在不在府里,酈酥衣都不敢貿然上前詢問。畢竟「一體兩魄」之說聽起來太過於玄乎,即便沈頃行蹤如此詭異,她心中仍有所猜忌。

    先前芸姑姑領著她在國公府轉悠時,曾同她說過,世子爺喜歡書畫,府中有一間地下藏書閣。藏書閣中書卷甚多,天文地理、奇聞佚事、詩集兵書大多在其中都能找到。

    想到這裡,酈酥衣心思一動。

    沈頃也曾與她說過,嫁入沈府後,行為做事不必拘束,她是世子夫人,可以在府中隨意走動。

    如此思量著,她屏退左右宮女,連玉霜都沒有叫上,獨自朝藏書閣而去。

    曲徑通幽,甬道兩側一片寂靜。

    藏書閣設在地面之下,兩手推開房門,一條幽長狹窄的暗道在酈酥衣眼前鋪展開來。因是在地下,入目之處皆是一片黑暗,酈酥衣從另一間房順了一盞燈,小心翼翼地朝前走去。

    越過幾個書架,眼前一下豁然開朗。

    待看清楚眼前的景象,酈酥衣震驚地瞪圓了眼睛。

    她也算是愛書之人,可她這輩子從未、從未見過這麼多的書!

    這般壯觀的場景,著實讓她驚了一驚。短暫地呆愣過後,她將燈盞放在桌上,快步走到書架前自顧自地摸索起來。

    書架上的書卷,都被沈頃分類整理得很整齊。

    故而她搜尋起來,也並沒有多費力。

    詩文、經書、兵法

    忽然,少女眼神亮了亮,於書架之前停下腳步。

    眼前書架上所擺放的書籍,都是有關乎虛玄之說的奇聞異事。酈酥衣目光放緩,仔細地掃過其上的一本本書籍。身子湊近些,她甚至能感受到自書卷中輕拂而來的墨香。

    說也奇怪,她明明身在地下藏書閣,卻隱約能感受到周遭遊動的夜風,酈酥衣攏了攏衣裳,目光猛地頓在一本書卷上。

    ——《上古邪術》。

    她心中微喜,得來全不費工夫。

    那本書放得有些高,酈酥衣環顧四周一圈,繼而從一側搬來了一把小木椅。心中急切,她兩腳踩了上去,從書架上取下來那本《上古邪術》。

    借著燈火,少女垂下一雙濃黑的睫。

    她的手指蔥白素淨,宛若一塊剔透無暇的玉,匆匆翻過書頁,忽然,那樣一行字就這般猝不及防地撞入眼帘。

    一體兩魄,乃是古時的一種邪術。

    正如識音所說,使用這等邪術,可以讓死去之人的魂魄寄生於一名生者之上。兩人同音同貌,分別在不同時刻醒來。

    且,只要「死者」不露出馬腳,生者便不會察覺到自己被附身,有些人甚至都不能感覺到自己身體的異樣。而這種附身者往往都極具有侵略性,他們不但享受著被附身者該有的生活,甚至用各種辦法,妄圖占據這具身體、將生者取而代之。

    酈酥衣屏住呼吸,目光微微顫慄。

    取而代之?

    不,不可!

    她沒來由慌了一慌,手裡的書籍險些掉落。好半晌,少女才緩過神,繼續往下看去。

    書上最後一句話,猶如一顆定心丸:只不過,這種「一體兩魄」的邪術頗為獵奇,至於這世上是否真的存在「一體兩魄」,仍有待考證。

    酈酥衣看得入神,分毫沒有注意到,就在藏書閣的入口處,只聽見吱呀一聲,有人推開房門。

    那人的腳步聲極輕,而她又太過於入迷。

    津津有味之際,從身後冷不丁地響起一句:

    「你在做什麼?」

    酈酥衣毫無防備,被那聲音嚇了一跳,手中的書卷就這樣「啪嗒」一聲,落在地上。

    轉過頭,沈頃逆著光,正站在轉角之處,一雙眼於暗中打量著她。

    酈酥衣面色一白。

    地下本就無甚陽光,如今面前唯有一盞微弱的油燈,對方身姿頎長,就這般立在一片漆黑的陰影里。聽見這書籍落地之聲,沈頃的目光隨之在地上頓了一頓,繼而邁開步子,緩緩走了過來。

    酈酥衣站在木椅上,扶住身側的書架。

    現在是何時?有沒有到黃昏、有沒有入夜?

    他究竟是不是沈頃?

    酈酥衣心中瑟瑟,就連撐著書架的手臂都不禁顫抖起來。

    對方踩著滿地的黑影,終於,那一束燈火映照在沈頃的眉眼之處,也讓酈酥衣逐漸看清楚他面上的神色。男人面容冷白,目光輕輕落在她身上,頃刻之間,他的眼底閃過一道疑色:

    「怎麼了?」

    少女額上已然冒出冷涔涔的汗。

    「夫人?」

    這一回,她終於聽見了沈頃的話。

    即便對方聲音溫和,但她依舊不敢確認。酈酥衣的眼前不禁閃過方才所看見的那些文字——

    死者附身,取而代之。


    如若面前此人不是沈頃。

    如若他不是沈頃

    那本《上古邪術》掉在地上,所攤開的,正是她適才閱讀的那一面。

    如若面前此人不是沈頃,如若對方看見這本書,如若

    她不敢往下去想。

    酈酥衣聲音發抖:

    「郎君,外、外面天黑了嗎?」

    沈頃:「還未至酉時。」

    應當無事。

    她方鬆了一口氣,卻見對方忽然抬起手。這抬手之間的動作分明與新婚當夜別無二致。酈酥衣心下一緊,還未來得及躲閃,下意識脫口而出:

    「莫要碰我——」

    沈頃的手登時頓在原地。

    他的手指微僵,一對手臂稍稍彎了彎。片刻後,他緩聲道:

    「椅子上面危險,我抱夫人下來。」

    酈酥衣也怔了一怔。

    他抿了抿唇:「可以嗎?」

    見她點頭,男人才第二次伸出手。似乎怕她的頭磕到書架,沈頃騰出另一隻手來小心地護住她的腦袋。一時之間,溫和清潤的蘭香將酈酥衣的身子盡數裹挾,她就這般靠在沈頃的懷裡,任由他小心翼翼抱著,將她從椅子上面抱下來。

    待她站穩,沈頃收回手。

    對方沒有問她方才為何這般抗拒,面上甚至沒有絲毫的惱意,倒看得酈酥衣十分愧疚。

    回想起這幾日沈府發生的事,以及她對沈頃有過的偏見、甩過的冷臉,酈酥衣忽然感覺,身前之人著實是太過無辜,甚至無辜得有些可憐。

    可即便是如此,沈頃從沒有生過她的氣,他甚至沒有對她說過一句重話。

    正思量著,對方忽然低下頭,去拾她先前所掉落的那一本《上古邪術》。

    酈酥衣做賊心虛,匆忙去攔。

    「哎——」

    可還是晚了一步。

    沈頃目光平淡,落在那本書卷上,瞧見那「上古邪術」四個字,不由得發笑:

    「你喜歡看這種書?」

    酈酥衣臉頰微紅,將其自沈頃手中匆匆接了過去。

    「一時興起罷了,也沒有多愛看,都是些雜七雜八的東西,用來消遣時間的。」

    沈頃眼中笑意更甚。

    見狀,她不禁將書卷捧在懷裡,小心翼翼地問道:

    「你也看過這本書嗎,這裡面所寫的都是真的嗎?」

    「你覺得是真的嗎?」

    「我、我不知道。書裡面有些東西寫得甚是玄乎,讀起來還怪嚇人的。」

    她沒有唬沈頃,說的都是實話。

    沈頃勾了勾唇,示意她將《上古邪術》翻至尾頁。順著對方的眼神,她懵懵懂懂地低下頭去,只一眼,便看見了這本書的筆者。

    ——蘇墨寅。

    酈酥衣:

    瞧著她面上複雜的神色,沈頃終於低低笑了出聲。他的笑聲很輕,順著清冷的夜風就這般拂至酈酥衣的耳廓,竟莫名讓她的耳根子燙了一燙。

    酈酥衣先前早就聽聞,蘇家有一位不怎麼著調的世子爺,從前她不明白什麼是不著調,今日總算是見識到了。

    沈頃:「我聽聞你今日與友人前去玉京樓,聽了一出名為《雙生折》的折子戲。」

    酈酥衣瞪圓了眼睛,不可置信地發問:「那折子戲,不會也是蘇世子寫的罷?」

    沈頃笑道:「正是。」

    「」

    好啊好啊,什麼一體兩魄,什麼借屍還魂,合著全都是故弄玄虛胡編亂造,虧得她還提心弔膽了一下午,以為沈頃會被什麼陰險小人所奪舍。

    可這世上既沒有一體雙生,那沈頃前兩次與她獨處時的異樣又該如何解釋?

    頭一次可以解釋為酒意上涌,那麼第二次呢,難不成也還是意外?

    正發著愣,對方的目光就這般落了過來。

    酈酥衣後知後覺:沈頃已喚了她好幾聲。

    「你手邊有壁龕,裡面有一盞燈,可以點開。」

    酈酥衣低低「噢」了聲,好奇問道:「郎君要在此處讀書嗎?」

    此地陰暗,光線不好,既是讀書,為何要選在此處?

    他的目光頓了頓。

    為何要選在此處?

    沈頃的神色忽然變得緊張,就連那呼吸聲也變得很輕。

    因為此時此地,恰好能與她獨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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