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趙氏的輕裝步兵突入,與村莊的人搏殺起來,等輕裝步兵解決完街道上的抵抗者後,開始沿著街道布置警戒。緊接著重裝步兵鎧甲嘩嘩地沖入村落,依次敲響每戶人家,驅趕村民走上街頭。與此同時,趙氏騎兵在村中來回逡巡著,遇到步兵無法解決的問題,他們會快速的拍馬衝上去,將所有的頑抗者拍落到塵埃。
一切都顯得那麼有序,充滿晉國人那種刻板的「好整以暇」。
趙武一個不留神,趙丹從他掌中掙脫出來,他邁動兩條短腿,圓滾滾的身材像個皮球一樣衝著村莊跑去,趙武伸手抓了一下空氣,似乎馬上覺悟到村莊已經不構成威脅。他又把手縮了回去。這時,那群少年武士動了,他們按著頭盔,挾著腰刀,隆隆的奔跑著,一路尾隨著趙丹衝進村子。
趙武正在考慮,林虎駕著趙武的空戰車沖了過來,羞愧的說:「主上,我沒能看住三公子。」
其實,趙午與趙丹都沒有資格被稱作「公子」,春秋時代,「公」是君主的尊稱,「公子」的本意是「公之子」。唯有君主的兒子才可以稱之為「公子」。「公子」這一稱呼的泛濫起源與晉國,由於晉國獨特的公族培養制度,使得各大家族的次子庶子,最終成為了晉國「公族」,因此,晉國各家族逐漸的開始用「公子」的稱呼,稱呼那些有資格進入公族的家族男丁。
按規定,成年後的趙午就要進入公族了,但趙武卻沒有放行;按規定,趙丹也即將進入公族,但趙武依舊沒有允許——因為趙氏家族人丁單薄,趙武這種做法得到了晉悼公、晉平公的默許。本來晉平公期望楚姬能生下一個男丁,以便進入公族,可惜他又要失望了。
林虎以「三公子」的稱呼,稱呼趙丹,也是因為趙丹有進入公族的資格,另外,林虎是粗人,不知道貴族間的忌諱,「三少主」這個詞對於笨嘴拙舌的林虎來說,音節過長,說起來比較拗口,他便乾脆用「公子」的稱呼來代替……他這一稱呼也沒有錯。
如今,十幾歲的孩子都勇敢的沖入村子裡,趙武也不好意思繼續站在村邊,他招了招手,衛敏、英觸立刻熟練地左右散開,齊策趕緊過來牽住趙武的馬韁,穩住戰馬。趙武自己跳下戰馬,爬上了戰車,而後,林虎甩開鞭子,陽黨提起了弓……在森嚴的保衛下,趙武的戰車緩緩的駛進村落。
這個村落並不大,三五十戶人家而已,村落中的男丁很少,即使有也衰老不堪。另外,整個村子只有兩名兒童,四五歲而已。
村落的空氣中飄著淡淡的血腥味,幾名反抗的代人已經被砍倒在道路兩旁,趙軍士兵正在用繩索捆綁街頭代人的雙手,有士兵點起了火把,準備焚燒代人的茅草屋——士兵這個舉動,倒讓趙武想起了他進入棘蒲的情景,他猶豫了一下,阻止說:「幾間草屋子,有什麼好燒的,清理完畢後,全軍繼續前進——我們要走的路還很長。」
趙軍士兵聽到命令,隨即熄滅了火把。燕由在旁邊輕聲嘟囔:「我聽說趙獲曾掃蕩了代國西南部,他的殘暴引起了當地人很大的憤慨,也因此,公子離得以順利召集這一片的男丁,進行決死突擊。」
趙武細聲細氣的回答:「我不去重複趙獲的行為,不是我覺得趙獲行為失當——這是戰爭,在戰爭中,不要談論慈悲。我對潛在的敵人也沒有慈悲。如今我不許燒他們的房屋,只是因為我覺得不值得。幾間小草棚而已,既不能當作堡壘,也不能當作防禦工事,何必費那個勁。」
稍停,趙武問街頭警戒人員:「三少主呢?」
村落中的軍官回答:「三公子穿過了村子,往村後去了。」
趙武擺擺手:「全軍繼續行動,該幹啥幹啥,我去村後看看。」
於是,村中的軍官吹響了哨子,輕裝步兵開始驅趕俘虜,隨即,軍鼓聲響了起來,大路上停頓的行軍隊列重新動了,他們繼續用行軍步伐沿著大路行進。而趙武則脫離了行軍隊列,在護衛的嚴密保護下前往村後……燕由身子動了動,但見到其餘的軍官都沒隨行,他穩住身子,繼續停留在村中。
稍後,村落中的趙軍士兵開始依次撤退,小村附近只剩下趙武與兒子趙丹的隨從,趙武趕到村後時,發覺趙丹並沒有在戰鬥,他正在村落後的農田裡亂轉,手裡拿著童戟這裡戳戳,那裡搗搗,一副很失望的態度。
趙丹做出的那副失望表情,完全是在模仿趙武慣常的模樣——他竭力想裝的像個大人,可惜他手裡的武器露了相。
趙武改革軍制後,規定了槍矛、戟戈的標準長度,軍中以三米五的長槍為標準槍,長度短於這個標準的,則一律稱之為童槍、童戟,意思是未成年兒童用來練習的武器。
有趣的是,這種長度恰好接近春秋時的「丈八」標準長度,而這一長度標準一直延續到三國時代,都是軍中制式長槍的規定標準——因此才有了張飛「丈八蛇矛」的說法。
趙丹長得圓滾滾的,自從父親開始搜羅南方植物以後,趙氏製作的食物不免過於精美了,趙丹人小,不知道節制,受到精美食物的勾引,吃得太多,體型有點橫向發展,他手中的戟只有兩米不到,甚至不符合未成年人的訓練標準。這短短的小戟拿在手中,配合他肉球一樣的身材,雖然此時他臉上竭力想表現成熟,落在趙武眼中,卻是一副可愛的童趣。
「愁什麼?」趙武跳下戰車,走到趙丹身邊,伸出手去,摸了摸趙丹的腦門。
趙丹那群少年侍從已經自覺的散布開來,保持著警惕。此時,春耕還沒有開始,田野上許多幼苗剛剛發出芽來,但那些幼苗幾乎都是雜草,農作物的種子似乎還沒來得及播下去。
趙丹用戟的橫枝當作鋤頭,連續撥拉了幾下地,從地里刨出幾根雜草,失望的嘆著氣:「父親,代國的農夫不會種田,現在應該開始整地了,但我看,這田裡連雜草都沒有除盡。」
說完,趙丹咬著手指,思索著說:「嗯,一路走來,很少發現代人的農田,好不容易找見一塊農田,侍弄的卻如此不精心,農田旁邊沒有井,阡陌一點不規整……比起我家的農田,差太遠了。」
趙武又好氣又好笑:「你衝過了村落,就為專門觀察一下代人的農田?」
趙丹老陳的點點頭:「父親說過了,衝鋒陷陣的事情讓別人去干……嗯,事前謀劃這等大事,我也輪不到;臨敵指揮,不是有父親與父親的家臣們嗎,我管點小事就行了。」
接下來,趙丹的話露了相。他吸溜了一下口水,懷念的說:「父親,離家這麼久了,我想念廚子燒的紅燒肘子了,嗯,加一點八角,再加一點桂樹皮、香葉子——真是噴噴香……代國的農夫為什麼不種香料,農田裡全是說不上的植物,這些東西能吃嗎?」
趙武情不自禁的發出孔夫子當時的哀嘆:「四體不勤,五穀不分,你也算是趙氏三少主——這農田裡種的就是五穀之一,連稷你都不認識?」
代人農田裡雜草多,穀子少,難得出現一個穀苗,卻在趙丹的戟下被除的稀爛。趙武嘆了口氣,接過趙丹手中的短戟,沖趙丹的侍從招招手,叫他們上前來,而後倒轉戟杆,用戟杆狠狠的抽了為首幾名武士:「蠢貨,三少主不認識這些東西,你們家中不見得沒有農田吧,怎麼連五穀都分不清?也不提醒一下三少主。」
齊策看不下去了,悄聲提醒:「主,這只是一個小村落,我們耽誤的太久了。」
趙武一伸手,拎著脖子將胖墩墩的趙丹提起來,一邊登上自己的戰車,一邊悄聲提醒正在吞咽口水的趙丹:「我剛才責備了你的侍從,回頭背著我你去安慰一下他們——記住,要背著我,就假裝我完全不知情。」
趙丹咬咬手指頭,伸出兩隻胖手指:「兩根紅燒肘子。」
趙武討價還價:「兩根肘子,你吃得下嗎?一根足夠了。」
趙丹搖著腦袋:「不好不好不好,兩根肘子,我吃一根,另一根賞給那些你責打過的人,這不是對他們的安慰嗎?」
趙武嘆了口氣:「你說的是豬肘子?」
趙丹把腦袋搖的像撥浪鼓一樣:「豬肉不好吃,還是鹿肉吧,我要後腿肉——兩根都是後腿。」
趙武一咬牙:「成交!」
趙丹歪著頭想了想:「父親,聽說我們已經把甘蔗種植好了,我們是不是能吃到糖了?」
趙武一拍趙丹的屁股,將趙丹踢下了戰車:「混蛋,貪心不足。」
戰車上,駕著的林虎與陽黨都在偷笑。趙武掃了一眼陽黨,沒話找話的問:「昆,你家的孩子多大了?」
陽黨露出深思的表情:「我留在楚國的潘氏家族,嫡長子大約三十多了吧,至於我在趙氏的子女嘛,大約跟三少主趙丹相仿。」
趙武馬上追問:「平時你怎麼教育孩子的?」
陽黨露出譏諷的表情:「我可沒有把孩子教育成吃貨。」
趙武哈哈大笑,毫不介意潘黨的嘲諷。
倒是齊策不滿意潘黨的話,他看了看周圍,此時燕由還留在村落中,他的注意力全在觀察晉國的部隊上,被踢下戰車的趙丹正站在道路上,招呼他的小同伴們把自己的戰車駕過來,燕由從村中射來的目光,視線在趙丹隨從身上稍作停留,馬上又在仔細觀察趙氏重裝步兵的鎧甲。
見到無人注意這裡,齊策壓低了嗓門,嘿嘿一笑:「蠻夷!陽黨,你入晉多年了,終究是個蠻夷。身為一名大貴族,你竟然不知道貴族的生存手法,我真替你悲哀,替楚國悲哀。」
潘黨聽了這話,捋起了袖子,煞氣逼人的問:「什麼意思?」
齊策傲然回答:「一個大家族,需要的人才是多種多樣的。在我看來,少主沉默寡言,性格穩定,恰好可以傳承趙氏,成為趙氏下一任宗主。
而二少主趙午,他與少主同一天出生,僅僅因為生母身份不同,就失去了繼承權,所以二少主自小心裡就有一股不平,他鍛煉身體比誰都勤快,學習武藝比誰都狂熱,僅僅一個刺殺動作,他連續練習一千遍都不覺得不耐煩。
如果少主是盾牌的話,二少主衝勁十足,正適合做家族的長矛。而三少主……一個家族所需處理的事務中,既有光明的一面,也有陰暗的一面。有時候,為了維持家族形象,家族正宗繼承人不能親自動手坐某事,這時候如果家族內必須有一個壞蛋出面,由他動手做哪些不太光明的事情,倒正合適。
我認為主上現在的行為很恰當,趙氏已經有了自己盾牌與長槍,還缺少一把匕首,或者暗中射出的弩箭,三少主是最適合做這種事的。不如讓他從小快快樂樂的長大,從小就有個率性而為的名聲,今後家族萬一有什麼不方便出面去做的事情,讓三少主去動手,誰會埋怨趙氏家族?」
稍停,齊策意味深長的補充:「昔日,趙莊主活著的時候,趙旌不正是做為家族的搗蛋鬼存在的嗎?」
「還有那位替趙盾殺了晉靈公的趙穿」,趙武在肚裡補充了一句。
齊策沒有正面提趙穿的名義,大家都知道他不提這個名字的原因,陽黨隨即也想到了齊策真正想說的是誰,他放下了胳膊,若有所思的點點頭:「可是別過分了,趙氏再也經不起另一次下宮之亂了。」
趙穿弒君,是「下宮之亂」的主要禍因。
齊策聽了這話,腦海中靈光一閃,問:「主,如果讓趙丹做駙馬,這主意怎麼樣?」
趙旌當年橫衝直闖,但因為他是駙馬,所以在「下宮之亂」中倖存下來。齊策的意思是,趙武既然比較溺愛趙丹,那就再給趙丹加上一層保護,讓他娶晉平公的女兒為妻,有了駙馬的身份,再加上趙氏家族背後的支持,無論趙丹今後闖下什麼禍事,都可以保證無事。
「我爸爸是李剛」,已經有資格開車撞死人了;如果爸爸是趙武,岳父是晉平公,那開起車來,還用發愁嗎?
趙武對此的回答是:催促林虎加快行進的速度……他這一態度齊策領悟道了,他摸著下巴,轉動著眼珠,琢磨著實施的策略。
晉軍一路連續掃過四五座村莊,這四五座村莊都有一個共性,那就是男丁很少。當夜,晉軍在一條河流邊紮下了營寨,燕由親自看著晉軍埋下每一根木樁,方意猶未盡的返回趙武的軍帳,對晉軍的行為誇獎一番後,趙武閒閒的問:「我一直想問你,燕國動亂是怎麼回事?」
燕由慢慢的立直了身子,開始考慮措詞,這時,侍從們端來晚餐,讓燕由有了更長時間考慮。等晚餐擺上餐桌後,燕由也想好了措詞,他慢慢的開口:「先君寵幸小人……其實,這只是對外的說法,真實的原因是:先君寵愛的是一群小人,而不是一個。」
「小人」這個詞是跟貴人相對應的,它的意思是沒有官職,或者平民出身的國人。
燕由這句話讓趙武多少有點明白,他好奇的問:「原來簡公不是寵愛男寵,是……他是想變革?!」
燕由稍稍想了想:「變革,這個詞很恰當。沒錯,是變革,侯晉來到東海的時候,他帶來了一些新的秩序,新的社會形態,這些東西通過商人們口口傳頌,傳入了我國,簡公於是想效仿晉國,廢除井田制,釋放奴隸,變革新軍制……
其實,這幾天我觀察晉國的軍隊,心中已經略有感悟。簡公當初想做的事情,也不完全是錯,晉國奴隸兵所散發的活力,我看著眼裡,如果我燕國也推行租庸制變革,或許也能逐漸強盛起來。但簡公的心太急,他如果單純地釋放自己的奴隸,在自己的封地里實行租庸制,或許國中的貴人並不會反對。
但簡公做的有點過分了。他重用一幫小人,以各種藉口剝奪貴人的封地,挑起事端,侵害了領權的神聖原則。故此國中的貴人聯合起來,誅殺了那批小人,逼迫簡公逃亡。」
燕由端起桌案上的酒杯,借酒遮擋臉,繼續補充說:「簡公出逃之後,這兩年裡,國中的貴人其實已經覺察到了,租庸制確實能夠讓奴隸勞動積極性高漲,比如這兩年來,凡是實行租庸制的領主,他們的收穫都比井田制要豐厚。」
趙武反問:「那麼,燕國國內的貴人後悔了嗎?」
「不後悔!」燕由決然的說:「簡公的想法正確,但他實施的手法錯誤。領權神聖,私人財產神聖不可侵犯,簡公重用一批小人,侵害領權——他既然不尊重領權,如何讓領主尊重君權?所以他被驅逐,是理所應當。」
趙武感慨:「歪嘴……巫師……念錯咒,也許簡公的本意並不是侵害領主的領權,只是他重用錯了小人,小人在底層生活久了,在一個奴隸社會當中,小人一旦掌握了絕對的權力,不免有點窮凶極惡,以為剝奪了別人的財產,自己就能上位成為新貴族……他們太急切了。」
燕由回答:「確實如此。」
稍停,燕由馬上又關心的問:「我聽說元帥並沒有阻止簡公前往齊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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