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昧這麼一說,趙武倒是恍然大悟,他在看春秋這段歷史的時候,常常感到驚訝,比如春秋人扁鵲,其活動的年代超過兩百年,而干將莫邪也是如此,有記錄的幹將莫邪活動的年份,也超越兩百年以上。如果這些名號記錄的是一個人的活躍年份的話,那麼這幾個人的壽命超過兩百年,春秋人如此高壽,很讓現代人感覺不可思議。
但如果這些名號說的不是一個人,只是一個組織或者一個行業世代相傳的稱號的話,那就可以理解了。
「風鬍子不在城中,那麼歐冶子的技藝究竟高超到如何程度,很期待啊」,趙武眺望著楚國郢都,轉身下達命令:「盤點軍械,把所有的新式鎧甲與新式武器分發下去,讓士兵們全面換裝,並接受相應訓練,告訴士兵們,這場戰鬥會很漫長、很艱苦。」
其實,余昧說錯了,楚王的冶煉中心並不在郢都,歐冶子等人也不在郢都,他們在棠溪。楚王建立在棠溪上的冶煉中心,是我國歷史上第一個兵器製造中心……不過,對這些,趙武並不關心。
十五日,月圓。這夜,晉軍與楚軍都沒有安睡。
春秋時代有「晦日莫戰」的傳統,說的是沒有月亮的月初與月末時間,不適合發動戰爭。十日前,雙方約戰的日子就是一個「晦日」,趙武不加思索的選擇「十五」這天,這天夜晚圓月當空,此時雙方開戰,就是打著這場戰爭遷延至深夜的主意。
「今夜,不知有多少血色染上月亮」,啟明星逐漸升起的時候,趙武背著手,對晉**官說著如上的話。
軍制改革後,晉**官的鎧甲服色整齊了很多,如今旅一級的軍官都排列在元帥大帳前,耐心等著太陽升起,他們的肩頭將星閃爍——按照新軍制,旅長肩頭鑲嵌的是一個彎月標誌,借鑑斯巴達的首席百夫長制度,首席旅長肩膀上的月亮是兩枚,而師長則是日、月、星三種標誌齊備。
旅長已經是大夫一級了,按照晉國新的軍制,一名旅長的薪水相當於一百名國人的納稅額,這份薪水非常豐厚,以至於他們置辦得起價格高昂的板式胸甲,優質的趙氏鋼劍,還有數名仆兵幫助他們打點軍械。而他們肩頭的軍官標誌也是銀子做成的,如今這些銀做的徽記擦得鋥亮,隨著冉冉升起的陽光,這些徽記被印染的通紅一片。
當太陽躍出地平線的時候,晉國的巫師揮舞著手中的權杖,開始帶領軍官們祈禱,還有數名巫師頭戴鬼神面具,在晨曦下翩翩起舞,他們用舞蹈祈福,並祈求最後留在戰場的是晉人——春秋時代講究禮儀,最後留在戰場的那個人,意味著他取得了戰場的控制權,也就意味著他是勝利者。
在巫師們的祈禱聲中,幾名頭戴猛獸面具的司命(鼓號手)走到趙武身側,將碩大的牛角號以及鋥亮的青銅號就在唇邊,鼓足了腮幫子,吹出了一聲悠長的號角。就在這聲號角響起的同時,對面,楚軍也同樣吹響了牛角號,與此同時,郢都的城門打開了。
晉軍的號角響過之後,四下里,鼓聲響成一片,各軍師旅用鼓聲回應著中軍的號角——此時,晉國旅長以上的軍官都在中軍帳前參加集體祈禱,於是,晉國的軍隊就在下層武士(虎賁士)的帶領下,開始點燃了第一縷炊煙。
晉國人埋鍋做飯了,此時,趙武的大帳前,他隨軍攜帶的廚師們也提著大大小小的小炭爐,走進高級軍官的隊列,他們在軍官隊列的間隙中放下小炭爐,為小炭爐添加幾塊新的石炭(煤),而後鼓足腮幫,吹紅了爐火,緊接著在爐火上架起了平底鍋,開始熬煮肉湯。
巫師們依舊在舞蹈著,在他們的吹奏樂中,聯軍各級將領領著自己所屬國家的高級武士走入場中,聯軍當中,鄭軍的統帥子產站在左手的列隊首位,魯國的統帥叔孫豹站在右手的隊列第一位上——鄭國是春秋第一霸,魯國是公爵,這兩個國家按照慣例,將位於聯軍席位的首席。
鄭國子產的肩下是宋軍統帥向戎——宋國也是公爵,如果鄭國人不在場,那麼宋國將是這列隊伍的首席。
衛國統帥某某緊跟著魯軍統帥進入場中,衛國的爵位也很高,但因為趙武不待見衰落的衛國,所以衛國淪落了,它現在站在什麼席位,沒有人關心。
諸侯國的統帥分列左右,站在屬於自己的小飯桌後面,趙武從左,吳國國君余昧從右,兩人相對著走入場中——吳國國君頭上有個自稱的王位,他是僭王,雖然中原政權不承認他的王號,但作為晉國特意扶持吳國的一個戰略,趙武給予了他恰當的尊重,讓吳國國君與自己並排入場,雙方的小飯桌並排設立於諸侯之前。
諸侯國的統帥都在自己的飯桌後站立,巫師們在眾人面前穿梭舞蹈,不停的往將領身上潑灑著香料與細鹽——這也是新誕生的習慣。以往巫師們替將領們祈福,往將領身上灑的是細灰。這些年來,趙氏種植的香料又大盛其道,巫師們改為潑灑香料,或者向燃燒的火堆投擲香料,以便辛香氣味能夠引起神的注意,並提醒神關注他們的祈禱。
至於細鹽,這應該是侯晉的功勞,趙武幾次把探索的觸角伸向沿海,為了打破齊國對食鹽的壟斷,他開始在海邊設立囤殖點,並指導屯墾人員建設鹽田,後來侯晉開始主持沿海的開發,他沒能捕到巨鯤,倒是把趙氏的鹽業開發弄上了軌道,如今趙氏海田裡生產的細鹽潔白細膩,巫師們見了心中喜歡,於是將上古時代對食鹽的重視利用起來,復興了祈禱儀式中,向人身上撒鹽祈福的習俗。
每一位接受巫師祈福的將領都躬身向巫師們致謝,不久,炭爐上的鼎鍋沸騰起來,首席祭司舉著一個碩大的羊皮袋,打開袋口,將羊皮袋裡的牛奶倒入湯鍋,而後撒上鹽,香料,用長柄木勺攪動著,香氣逐漸的蒸騰起來。
古人認為鹽代表利潤,中國本土誕生的道教到現代,還有往人身上撒鹽作為祈福的儀式,巫師們將鹽撒入牛奶,而後加入麵粉,香料,煮成一鍋湯糊,用小碗盛放著,送到一個個將領面前,在巫師的大聲祈禱中,將領們沖太陽舉起了手中的銀碗,將熱乎乎的湯飲入肚中。
稍停,廚師們端過來三隻烤熟的三牲,趙武走下場去,親手持刀為將領們分食,與此同時,幾片麥餅也裝在盤子中,遞到各位將領桌上,除了麥餅之外,還有一碗湯,一碟鹹菜,及切成三角狀的、黃乎乎的莫名物質。
聯軍中的其他將領顯然早已經吃過晉國的大餐,他們熟練的掰開麥餅,將掰碎的麥餅泡入熱湯中。還有些人用刀子切割那黃乎乎的物體,直接將其塗抹在麥餅上,大口大口的啃著,唯獨余昧第一次參加這樣的中原聚會,他有點擔心自己出醜,不敢動桌上的餐飯,一直等到趙武分食完畢,回到自己的桌前,他才舉起湯碗,邀約趙武:「元帥,共飲一江水,共吃一鍋飯,且讓我們在戰場上共同流血,共同勝利。」
趙武謙恭的回謝了余昧的致詞,他輕輕抿了抿熱湯,而後拿起自己的麥餅,用餐刀(商匕)切割著那塊黃乎乎的東西,見余昧盯著他看,趙武趕緊解釋:「這是乳酪,就是吃不完的牛奶,經過發酵、釀製,製成的一種奶製品,作為軍工食品,它能替將士們補充蛋白質與鈣質……什麼叫蛋白質與鈣質,很難解釋的,簡單的說,就是士兵吃了有力量。而且這種乳酪便於攜帶,士兵隨身攜帶一年都不容易壞,而且夾在湯里,炒在菜里,都有**味……」
余昧不懂裝懂的點點頭,趕緊按照趙武的示範,食不知味的吃下了這頓戰前餐。
太陽升起來了,晨霧逐漸消散,這時,大開的郢都城門裡響起了悠長的號角,趙武聽到號角聲,輕輕一笑:「楚國人催促了。」
趙武三口兩口吃完了自己的早餐,而後他一揮手,自由侍從們過來撤下這頓早餐,然後晉軍吹響了號角,響應楚軍的問訊。隨著這聲號角,聚集在廣場上的旅級軍官開始戴上自己的頭盔,彼此相幫的系上盔纓,而後以師為單位,一個師一個師的向趙武告辭。
晉軍再次吹響了號角,士兵們聽到這聲號角,開始推平灶台,填埋水井,收拾帳篷,整理兵器,給戰車套上牽引的戰馬,忙忙碌碌的做著出征前的準備。而與此同時,各位師長與軍長開始坐下來,討論此戰的攻擊順序。
古代通訊不便,一場大戰,戰場縱橫十幾里,想要靠臨戰時的指揮,實現自己的戰略目標,基本上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務。所以戰前,高級將領們要討論出一個大致的戰略目標,而後全憑臨場發揮,來實現自己的戰略目的。
上軍佐中行吳晃了晃自己的盔纓,當先發話:「先驅進攻,當有上軍首發,我準備排出十徹行的狂攻陣型,進攻節奏以狂急為主,爭取在一通鼓之內,撕開楚軍的前茅防禦。」
趙武看了看吳國國君余昧,余昧臉上是不置可否的神情,他初次參加這樣的中原會戰,不知道該說什麼。趙武見對方有點不知所措,便馬上將軍議轉向了下一個步驟,他輕輕點頭,回答:「可!」
張趯緊接著出列,向趙武俯下了身子:「啟軍(左路軍)攻擊將銜接在上軍之後,我軍攻擊節奏以舒緩為主,爭取以緩慢的節奏遲滯楚軍的攻擊腳步,順便替左矩爭取布置時間。」
趙武猶豫了一下,說:「本軍攻擊主力應該是武衛軍三個師,那麼誰來擔當啟軍?」
張趯躬身回答:「我將以韓氏弓弩師為主,夾雜以智氏與趙氏附庸一個師,想必這些力量已經足夠了。」
趙武稍稍沉思了一下:「我從親衛師里調三個旅作為你的預備隊,萬一楚軍攻擊狂烈,你用這三個旅替我最大限度遲滯楚軍。」
張趯躬身回答:「喏!」
趙武的嫡長子趙成緊接著上前,向趙武躬身示意:「右矩(胠軍)『承先啟後』,將以趙氏常備軍三個師為攻擊主力,銜接啟軍的攻擊,我軍的任務是最大限度的吸引楚軍的注意力,以方便騎兵師進行迂迴,所以我的攻擊節奏儘量平穩……」
稍停,趙成不放心的補充一句:「齊策叔叔答應我親自指揮,控制我軍攻擊節奏。」
趙武目光中露出不舍,他已深深吸了口氣,點頭說:「由齊策指揮,我放心了。」
戎人、狄人部落騎兵首領上前向趙武躬身,這些戎狄人儘量模仿晉人的不慌不忙,但他們的大嗓門卻透露了心中的緊張情緒,只聽這二人扯著嗓門喊:「戎子,我軍將負責迂迴,用不惜傷亡的攻擊吸引楚軍的注意力,以便由戎子發動親自主持的殿後一擊。」
趙武挺了挺胸:「人都說上陣父子兵,我將親自帶領武衛軍三個師,銜接我兒子趙成的攻擊,對楚軍發動殿後一擊——攻擊秩序已經如此了,諸位還有什麼說的?」
余昧點點頭,適時插話:「我吳國水軍已經沿江列陣,我們將配合趙成的攻擊,順江邊突擊楚軍。」
鄭國、宋國、魯國,以及諸附屬國統帥齊聲響應:「我等將按照指令進入攻擊位置,遵守晉軍的指揮,戮力同心,求取勝利。」
軍司馬祈午上前,做最後陳述:「軍中司命清點完畢,等待號令;灶井已經填平,戰車已經配好,士兵已經披掛,武器已經分發,各旅長已經在所在旌(一個旅打一面軍旗)就位,旗號已經檢查完畢,請元帥發令。」
趙武點頭:「各級師長返回自己所在的師,士兵登上戰車,司號鼓用號鼓清點士卒,巫師下到各個旅,帶領士兵祈禱,全軍待命。」
師長們躬身響應,他們各自登上了自己的戰車,駕著戰車返回自己所在的師,此時,中軍不停的響起號鼓,每當一輪鼓號響起來的時候,那種鼓號所代表的師里,立刻搖旗呼應,士兵高聲發出吶喊,表示自己注意到了指揮自己的號位——這就是古代所謂的「點兵點將」。
吶喊聲此起彼伏,軍旗不停的搖曳,晉軍甲士們一會兒登上戰車,一會兒下了戰車祈禱。對面的楚康王看得眼花繚亂,他正在郢都高聳的城牆上,看著晉國這架戰爭機器井然有序的運轉著,一時之間,楚康王竟然有點結巴了,他扭過臉去詢問伯州犁:「伯州犁,聽說你在鄢陵之戰的時候,也曾指點過先王,通報晉軍的動態。依你看,趙武子多年前就叫嚷著改革軍制,他改革軍制之後,晉軍的戰鬥力是前進了,還是倒退?」
伯州犁望著城外晉軍的營地,目光中透露出深深的迷醉,他頭也不回的回答:「當然是前進了。以前晉人雖然擅戰,雖然齊整,但他們的鎧甲與武器終究是自家準備的,所以雖然旗號統一,行動一致,但怎麼看還是有一點駁雜,現在,這一點點瑕疵都看不到了。如今晉軍的行動,看起來精確的像一台機器,沒錯,就像一台製作精良的趙氏戰車。」
正說著,郢都城下響起一聲號角,一輛戰車駛出了郢都城門,公子圍站在戰車上,扶著車轅向楚王鞠躬——楚軍開始進入戰場了。
楚王終究是疼愛這個弟弟,再加上大戰在即,楚軍缺乏知名的大將,所以公子圍帶領軍隊返回郢都之後,楚王沒有追究他私自撤退,導致楚軍水路戰敗,令尹陣亡的罪責。整個楚國反而在兵臨城下的驚慌不安中,感謝公子圍將楚國的主力帶回了國都,因為這份功勞,這次大戰就由公子圍擔任主將。
公子圍的戰車駛出了郢都城門,在他的戰車身後,七十五名精銳的楚國勇士身穿著綴滿鐵片的楚國組練甲,步伐整齊的尾隨著戰車前進,隨著他們腳步的邁動,這些人渾身的鐵片嘩啦嘩啦響,他們在這一片金屬聲中,目不斜視的尾隨著公子圍的戰車,一直到了預定位置,公子圍停車,這群甲士原地站定,靜靜的、大氣也不出。
當公子圍的戰車駛出郢都城門洞的時候,楚軍第二輛戰車緊跟著駛出城門,稍後,無數的戰車不停的從城門口吐出來,等城門口聚集了一個旅的楚兵之後,郢都的其餘城門也打開了,從那些城門中不停的吐出浩浩蕩蕩的楚軍,這些楚軍像溪流匯集成江河一樣,逐漸的在郢都城下匯集成大方陣,成矩形陣式,然後,巨大的怪獸移動了。
楚軍在這裡整理隊形,對面的晉國人也做著同樣的工作,中行吳駕著戰車,在自己所屬的上軍橫向疾馳著,他從頭到尾檢查了一遍將士們的準備工作,而後回到了本陣的指揮位置,換乘了另一架戰車。
中行吳檢閱本軍的時候,乘坐的是輕便的革車,如今要主持首發衝鋒了,為此他換乘了更寬大的廣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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