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春秋規矩,趙武推進到楚國國都之下,楚王要求一場「城下之戰」,那麼,按照規矩,嚴格遵循春秋禮儀之後的趙武,在「城下之戰」獲得全面勝利之後,可以要求獲得一份「入盟」,楚王無權拒絕——他剛才跟楚王那番交談,就是讓楚王承認誰是勝利者,接下來順理成章,應該由雙方洽談入盟儀式,以及程序了。
戰爭結束後,楚國並沒有著急關閉國都大門,這是符合戰場禮儀的;叔孫豹追擊到城門口,便停止了前進,把第一個接近城牆的榮譽讓給趙武,這也是符合戰場禮儀的;趙武上前與楚王交流,也是嚴格遵循了周王室制定的、炎黃集團一貫遵循的春秋禮儀。
但楚王關閉了談判大門,這就不符合春秋禮儀,所以——他是無賴。
趙武身後,初始的驚愕平息,宋國的向戎與鄭國的子產彼此在戰車上相視一笑,子產稍微年輕點,動作敏捷,他首先手拍著額頭,慶幸說:「我鄭國從此無憂了!」
向戎緊接著感慨:「沒錯,我宋國從此無憂了。」
這兩人說的話春秋人都明白。在春秋這個時代,人們還不把無恥與卑鄙當作偉大光榮、英明正確的行為,當作人們學習的榜樣。楚王處處要求別人做到遵守禮儀,最後關頭,他自己耍了無賴,在這個講究榮譽與尊嚴的時代,楚王這種行為必將受到列國君主與貴族的鄙視,今後,追隨楚國的人出門恐怕不敢以人類自居,因為他們已經突破了人類的道德底線,行為等同於毫無廉恥的禽獸。
宋國與鄭國位於北方集團的最南線,南方集團的進攻由這兩國首當其衝,楚王卑劣的行為必將受到天下人的鄙視,在這種情況下,楚國還有多少追隨者,那是很難說的事情。沒準連楚國國內的貴族,都覺得在面對宋國與鄭國的華夏集團的時候,沒臉抬頭見人。
鄭國雖然被稱為「逃跑第一」,但他們畢竟是二等強國之首,地位類似於現代的英國。而宋國的不屈是文明的,楚軍的圍困使得他們到了「易子而食」的地步,依然不肯向楚國低頭。這兩個國家聯起手來,以楚國被大大削弱的國力,想要如同過去一樣隨意欺凌宋國與鄭國,那種狀況已經一去不復返了。
眾叛親離的楚國如果單獨面對宋鄭兩國聯軍,誰欺負誰還是不一定的事情。而晉國最近又獲得三線之地,並將兩國交鋒的前沿陣地推進到了沈國,如此一來,宋國、鄭國豈止是「無憂」,簡直是獲得了莫大的機遇,可以隨心所欲的向南方擴張。
宋國與鄭國的兩位正卿想到得意處,情不自禁的笑出聲來,前方的趙武聽到背後如同公雞打鳴一樣的笑聲,鬱悶的想要吐血,他望了望左右,趙成垂頭喪氣,旗幟已經懨懨的放下,中行吳怒不可遏,他使出渾身力氣,上下翻飛的揮舞著旗幟,衝著楚國的城牆大聲吼叫:「怎麼能這樣?春秋法則呢?王權神聖在哪裡?一位大王,竟然像街頭的潑皮無賴一樣,這世界怎麼了?」
城牆上,楚王並沒有回答中行吳,王旗逐漸移動,漸漸的沒入城牆後方……
趙武氣的雙手發抖,他沖空無一人的城牆上發了半天呆,突然噗哧一樂,說:「今天,我趙武居然被一個流氓耍了!好笑啊,從不講究春秋規則的我,偶然間講究一次春秋禮儀,跟人正兒八經的打了一場春秋式的『城下之戰』,結果,勝利的我卻被晾在城外喝西北風……好吧,既然你不講規則,那就別怪我不客氣了,論起卑鄙來,我趙武自稱天下第二,天下間沒人敢自稱第一。」
這話說完,趙武轉向中行吳:「既然楚國人關閉了城門,這說明他們的城門已經沒用了,你去把楚國的城門都給我用混泥土澆築了,只給他們留下三座城門自由出入……嘿嘿,我這裡說的所謂『自由出入』,就是說楚國人出入楚國的國都,必須獲得我晉國人的允許,並接受我晉國人的檢查,只有我晉國人滿意了,楚國人才能進出楚國的國都。」
趙武這種方式極其無禮,春秋的戰爭是封建之戰,很少有人徹底封閉城市的所有出入口——自周朝建立數百年間,做下如此惡行的唯有楚國。而楚國人是在圍攻宋國的時候這麼做的。
當時,宋國人不肯屈服,楚國人因此覺得心裡很受傷,覺得做為一個超級大國,他們動用傾國的力量攻擊一個二等國家,連續數年屢攻不下,所以受傷的楚國人喪心病狂,圍困了宋國所有的城門,禁止宋國人出城打柴,或者取得糧食等補給。以至於宋國人最終到了「易子而食」,拆解屍體的骸骨做為柴火的地步,但宋國依舊不肯屈服。最終他們在晉國的救援下,擊退了楚軍,而楚國人也因為這一反人類、反社會的戰爭惡行,在整個春秋時代臭名昭著。
現在趙武也要堵塞楚國國都的城門了,雖然他留下了一個小縫隙,允許楚國郢都的人經過晉軍的檢查,以及許可,才能從僅剩的三座城門出入……但這依舊超出了春秋人的道德底線,連飽受楚國摧殘的宋國也不忍心,這個昔日曾因宋襄公的仁義,而差點亡國的國都,對於所有的「反人類行為」都有一種出乎直覺的牴觸。
左師向戎捂住眼睛,露出慘不忍睹的神情,弱弱的問:「元帥打算圍困郢都多久?」
向戎這是變相的提醒:如今快到冬天了,人家郢都有十數座城門,你給郢都只留下三個出入的門縫……數九寒冬里,不能讓楚國人連取暖的柴火都沒有。如果你只是短期圍困,那麼我們宋國也沒有異議,如果要長期圍困……這未免太過分了。
鄭國的子產與楚國沒有那麼強烈的仇恨,鄭國曾在楚國與晉國之間搖擺不定,聽到趙武打算長久圍困楚國郢都,還要阻塞郢都的城門,子產用手捂住雙眼,哀傷的說:「如此一來,百姓何辜?竟然要在這個冬天連取暖的柴火都無法獲得。」
子產說的是:元帥,你犯下反社會的罪行了,你長久的圍困楚國都城,使得城市裡的百姓無法取暖,無法從外界獲得食物,以至於陷於饑寒交迫的狀態,宋國易子而食的慘劇將要在楚國重演,這將是「反人類」的罪。
中行吳接到趙武的命令,只感覺到心頭一松,他剛才揮舞著大旗,正得意洋洋的準備接受楚王的投降,在他想來,按照趙武一向不喜歡與人爭奪的脾氣,只要他稍稍爭取一下,進入楚國國都,與楚王簽訂「入盟」的榮譽將歸中行氏所有。所以,中行吳在揮舞大旗的時候,肚子裡已經盤算著面對楚王時的貴族式問答。
他心裡倒是還牢牢記著趙武的戰爭目的,反覆提醒自己:嗯,先要求楚王去掉王號,承認天王「天下共主」的身份,願意屈服於周王之下,然後再談論那些細節問題……聽說元帥喜歡黃白之物,我該索要多少黃金與白銀,才能讓元帥滿意?
中行吳還沒有盤算出一個結果,他反覆給自己設定了一個目標,但稍加考慮後,覺得晉國大軍兵臨城下,流淌了太多的鮮血,已經打的楚國徹底沒有脾氣,所以原先的目標未免太小家子氣了一點,應該讓楚王付出更多的代價……但每次中行吳設定了一個新目標,又馬上覺得這個標準還是太便宜了楚國。
晉楚交鋒超過兩百年了,兩百年間的仇殺,這次,好不容易晉國才取得了如此壓倒性的勝利,而楚國在這個兩百年間,滅國四十二,他們國內積累的財富是不可想像的,自己原先的胃口畢竟太小了,活像一個鄉下的土財主——不行,得讓楚王切身感覺到自己的失敗。
中行吳在剛才那一剎那,腦海中浮想聯翩,但他還沒有最終得出結論,楚王就關閉了郢都的大門。
這行為徹底激怒了老牌貴族中行吳。
見過耍無賴的,沒見過如此無底線的。
你楚王要求一場「城下」的堂堂正正的會戰,好吧,我晉國給了你一場會戰;雖然我們晉國有各種各樣的攻城手段,雖然我們的元帥是攻城大師,但我們抑制了攻城**,很貴族的與你來一場「禮儀之戰」;雖然戰爭中,我們的軍隊曾經攻擊到你的城下,而你的城門洞大敞著,但我們卻止步於城外,以等待你的邀請,舉行「入盟」……
我們滿足了你的一切要求,最終你卻表現的如同一個無賴,關閉了談判的大門!做人沒有這樣的,做為一個君王,不能這樣連道德底線都沒有。
憤怒的中行吳聽到趙武的命令,身為一個老牌貴族,此刻他只覺得心花怒放,連忙大聲響應:「元帥,你放心,軍中儲存的石灰我都沒捨得用,軍中準備的投石彈我們也來不及拋灑,這次我都堆砌在楚國城門,讓楚國人知道什麼叫『一報還一報』。」
趙武在子產與向戎的指責下很不好意思,他看了一眼叔孫豹,叔孫豹扭了扭身子,剛一張嘴,趙武馬上舉手告饒:「好啦好啦,你們別說了——這樣吧,看在你們求情的份上,我替楚國多留下一座城門,以方便他們出入……中行吳,在東南西北四個方向各留下一座城門,無須堵塞它們,但我要求在這四座城門口設置營壘,廣設投石車,方便我們隨時攻擊。
命令:留下的四座楚國城門由各師輪流守衛,每次派遣一個旅上營壘,監控楚國人的進出。凡出入郢都城的人,必須向我晉國看守士兵交納一個銅板的檢查費。這筆費用由看守營壘的士兵收取,當作他們值勤的額外犒賞。
命令:凡出入楚國郢都的楚人必須接受我軍的檢查,拒絕接受我軍檢查的人格殺勿論;除了出城者必須交納相應檢查費外,入城者只能攜帶柴火,以及當日一人的口糧,超出份額者,我軍將予以沒收,並由各檢查站自行處理……」
三位列國正卿一番努力,只是讓趙武增加了一個出入口,這讓三位正卿有點不甘心,子產上前一步,再度勸說,說:「元帥,郢都城很大,城裡居住的人怕不下二十萬,哪怕每人每天燒一斤柴,城中每日也需要二十萬斤柴,哪怕每人每天吃一斤糧,每日也需要二十萬斤糧食輸入,只留四個城門,恐怕太殘忍了吧。」
趙武深吸了一口氣,慢悠悠的說:「楚國在南方稱霸了兩百年,兩百年來,楚國滅亡的國家,有記錄可查的是四十二個——那些被楚國滅亡的國家可不可憐?兩百年來,世世代代居住於楚國郢都的百姓們,可曾為那些滅亡的國家流過一滴眼淚?
兩百年來,郢都的百姓世世代代享受楚國四處掠奪來的財富,他們的快樂建立在其它國家的痛苦之上——每個人都要為自己的行為付出代價;每個人都要為自己的行為承擔責任,楚國郢都的百姓已經享受了兩百年,如今,該是他們為自己的行為承擔責任的時候了。」
趙武稍稍停頓了一下,他眺望著郢都城牆,繼續慢悠悠的補充:「楚王關閉了談判的大門,這位楚王是誰的楚王?當然是楚國人的楚王!楚國人在楚王的王旗之下,欺凌四周的小國,他們一向覺得這種欺壓弱小的生活很快樂。
而我是晉國的執政,我是天王『伯君(霸主)』的元帥,我只為周王室名下的『炎黃部族』負責,我為華夏負責,楚國人的哀傷與我無關,他們的哀傷是他們必須承擔的責任,我在其中,沒有任何義務替楚國人考量。
你們也是如此!你們也是周天王的『臣下臣』,楚國的百姓從不向你們納稅,所以你們對他們沒有絲毫義務,相反,你們對本國有義務,對天王有義務……諸位,請各自履行你們的義務吧。」
向戎緊緊閉住嘴,不再勸說。叔孫豹深深嘆了口氣,躬身問:「元帥,我魯軍下一步的任務是什麼?」
趙武望了望後面的吳君余昧,在場的各國聯軍中,唯有吳國是由國君親自帶隊的,因為他是一位君王,所以余昧的戰車稍稍超前於列國正卿,在整個隊列中顯得很顯眼。
趙武招招手,招呼吳國國君上前,而後沖吳國國君鞠躬:「敝國寡君感謝吳君的大力支持,使得敝國的軍隊能夠兵臨楚國國都之下,如今楚王閉門不納,請吳君繼續支持我國,直到楚王接受我們的條件。」
余昧也知道趙武這番貴族式的禮節蘊含著什麼,他躬身施禮,回答了趙武的謙恭:「吳國是小國,全靠霸主的支持,才得以與楚國相較長短,元帥今後對我們吳國還有什麼指使,我吳國上下怎敢不遵守您的命令。」
吳君余昧這番話,終於表現出像一名中原貴族了,趙武只能表現的更謙恭,他恭恭敬敬的發出請求:「我晉國能有今日,全靠了吳國浴血奮戰,在南方鉗制楚國的軍隊……如今楚王閉門不納列國聯軍,楚國的南方就請吳君多多看顧了,寡君對此感謝不盡。」
余昧喜極而狂,趙武這話的意思是說:楚軍的主力已經被我們打殘了,現在楚王躲在國都之內,整個楚國的南方空虛無力,而且群龍無首。接下來,郢都城下的戰爭已經沒有什麼大的懸念,那麼,就請吳國享受勝利果實吧——楚國的南方任由吳國出兵侵占與攻掠。
余昧扭了扭身子,不好意思的說:「我吳國初次參加聯軍,如今楚王閉門不納,我吳國單獨撤軍……不好吧,太不好意思了。」
趙武鄭重的點點頭,接受了對方的好意:「那麼,就請吳君留下吳國戰車一百乘,協助我晉國看管郢都城。」
余昧連一秒鐘都等不及,立刻接住趙武的話:「如此,我就不客氣了!」
這話說完,吳君余昧很沒有形象的沖趙武拱拱手,扭過臉去便粗魯的催促自己的御戎調轉方向——緊接著,這廝連基本的貴族禮節都忘了,連聲告退的招呼都不打,直接駕著戰車狂奔而去。
接著,趙武轉向了宋國與鄭國:「蔡國、陳國剛剛滅亡,兩國國內還不穩定……」
聽了趙武這話,向戎與子產喜出望外——什麼道義,什麼楚國人的悲哀,什麼春秋禮儀,都去楚國人的娘吧!有了這場大勝,宋國與鄭國就能無憂無慮、完整的吞下蔡國與陳國。
如此一來,這兩國的國土面積幾乎擴張一倍。而且,有了晉國大軍壓迫在郢都城,宋國與鄭國的新占領土就成了大後方,所以……晉國人圍困郢都越久越好,他們圍困的時間越長,楚國人的苦難越深,宋國與鄭國才有更多的時間經營自己的新占領土。
不等趙武把話說完,兩國正卿用力點著頭,齊聲響應:「我們兩國與吳國不一樣,不敢留下太多的兵車幫助伯國,且留下五十輛兵車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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