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恥大辱啊,奇恥大辱。
讓一位君主遞廁籌(小竹片,古代當作手紙使用),直接拿一位國君當小豎(童僕)呼喊,楚君這也太誇張了吧!
子盪趕緊解釋:「燕君,寡君其實……」
燕悼公一甩袖子,壓根不聽解釋,陰著臉,一句話不說地繞開子盪,揚長而去。
子盪扭頭質問伯州犁:「這麼大的誤會,你怎麼不幫我解釋一下?」
茅坑內,楚君咆哮了:「怎麼回事,廁籌吶,怎麼沒有廁籌?」
伯州犁撩起袖子,撕下一塊布來,示意子盪遞過去,並解釋:「沒有用的,我等雖然立於茅廁邊,但穿著打扮不是小豎,說君上是呼喊我們——這理由壓根沒人信啊!況且此人行事隱忍,君上這麼大的侮辱,他都能一言不發離開,這樣的人一旦做出了決定,什麼樣的言詞都不能使他心志動搖。」
子盪想了想,楚君的茅坑裡催得急,他先跑進去遞上那塊布,而後跑出來說:「無所謂了,燕國在地之北(國境最北端),我們楚國在地之南,中間隔著無數個國家,無論燕國國君如何鬱悶,他也奈何不了我們楚國。」
伯州犁暗自鄙薄:沒錯,燕國奈何不了楚國,但它可以幫助晉國。原本我還想破壞晉國的北方戰略緩衝區,這下子,燕國國君將不遺餘力的幫助晉國了。
楚靈公一臉舒服的神情走出茅坑,嘆息:「這樣隆重的的大會,居然不許我們隨從伺候,結果他們安排的僕從毫無眼色,瞧瞧,一散會都跑得沒影了……太宰(伯州犁),你回頭跟他們說說,讓我們的僕從隨身伺候吧。」
伯州犁躬身:「大王,這點小事無需跟他們說。今天情況特殊,因為表演的是《桑林》,這種王室音樂不是一般人能看到的,據說官位小了,觀看這種樂舞會折壽——傳聞,連昔日晉悼公也曾因此生病。故此,宴席一開,僕從們便躲得遠遠。
大王,今日在席上做招待的都是宋國公孫,但以後情況不是這樣了,宋國不會再表演《桑林》,僕從們當然可以隨身伺候。這一點無需請求宋國。」
哦,楚王明白了:「太宰,以後有宴會你跟在我身邊,時刻提醒我那些中原禮節……我看到他們欣賞樂舞的時候,不約而同側身而坐,感到很納悶。若你能在我身邊提醒,以後我不用看別人的動作行動了——咱楚國是大國,禮節上的事情該由咱們首先提倡。」
楚君的話讓伯州犁乍喜還悲,他本來以為楚君知道自己行動失儀,但現在看來,楚君終究還是想表現一下,即然這樣,那有些話就不該說了:「大王,《桑林》之樂典雅而神聖,諸侯們迴避桑林舞者,是對舞者的尊重。至於大王嗎,想不想側身,全憑本心。」
「那不行,咱不能讓中原人視我們為蠻夷,該遵守的禮儀我們還是要遵守的……剛才我聽到你們在門外交談,那位路過的小子是什麼人?」
「燕君而已」,子盪不以為然。
馬上,子盪就發現自己拿燕悼公不當回事,這事有點過分了。隨後的宴會裡,燕悼公步步緊隨趙武,偶然遇到楚君,他眼裡射出仇恨的目光。這倒讓楚君很納悶……但燕國是小國,這樣的小國楚君根本看不上,故此,楚君直接蔑視了。而隨後的宴會裡,燕君射向楚君的目光更加兇狠了。
聯軍在宋國花天酒地一個月,耐心等待范鞅的消息,起初,楚靈公尚且心憂楚國東線的安危,但這廝終究是個花花公子,玩著玩著就把國家拋在腦後。
天下聯軍匯集到宋國,如果只是單純由宋國供養的話,那要把宋國吃窮了。為了緩和宋國的財政危機,趙武第二天便宣布,各國輪流坐莊,第二天輪到晉國招待天下諸侯,緊接著是楚國。而後按爵位排列,有列國依次負擔聯軍費用。議論坐莊完畢,剩下的日子則由晉國楚國包幹。
第一輪輪流坐莊則還罷了,各國無非是在服裝博覽會後加上食品博覽會、歌舞博覽會。到了趙武坐長莊的時候,出於推銷本國產品的目的,趙武決定把宴會引導成諸侯貿易交流會。
這天一早,諸侯魚貫進入宴會廳。各自按照爵位順序安坐後,絲竹響了起來,音樂聲很輕,但輕不過宋姬的腳步,一隊艷麗的宋姬身穿飄逸的豌豆綠絲綢,像在水面上滑行似的,提著小小的鐵壺、端著茶盞茶瓶小爐,悄無聲息地走了進來。這些女人綢衣上用手工繪製出白色,紅色的花朵,讓這些宋姬顯得清新、陽光。
宋姬們一組五人,負責照顧一國的君臣,她們在列國諸侯面前站定,微一鞠躬便坐了下來。而後熟練地在客人面前擺放著爐具,嫩紅的酥手夾起黑色的煤塊,燃起了火爐,她們輕盈地將白色茶壺架在火爐上,一舉一動帶著音樂的魅力,讓諸侯屏息觀賞。
一女低聲問楚靈公:「君上,你要綠茶,紅茶?」
「綠茶」,楚靈公毫不猶豫地抖了抖身上的翠鳥衣,回答:「綠兮衣兮,綠衣黃里。綠兮絲兮,女所治兮(《詩經.綠衣》)……我喜歡綠色,就要綠色(茶)。」
紅酥手舉起白色茶壺,將滾熱的水沁入如玉般白色瓷杯中。旋即,淡綠色的茶湯在杯中輕輕蕩漾,茶葉瓣也在茶湯中舒展開葉子,浮沉不定。一股茶葉的清香飄蕩起來,讓楚靈公深呼吸,沉醉在這香氣中。
「宋國的絲綢真不錯啊」——楚靈公其實想說:宋國的女子真嬌嬈啊。我錯了,我怎麼娶了鄭國女人,早知道……
「茶湯如何」,一旁的燕悼公突兀地問。
人家明明再給你倒茶,你誇獎人家的衣服——你你你,你這個色鬼。
燕國是子爵。論理他不應該坐在楚靈公身後,但燕悼公自認來自荒僻的燕地,國弱民窮,久不通中原,所以期望能在趙武身邊陪坐,以便趙武隨時提醒他應當的禮節。人都自認知識淺薄了,他要求不顧禮法的坐在趙武身邊,在目前一片其樂融融的氣氛下,諸侯寬容的許可了。
這便使燕悼公以機會就近提醒楚君的失禮。
楚靈公嘴角翹了起來:「蠻夷,她綠衣我綠衣,我誇她衣服又怎麼了……這種衣服你做的出來嗎?」
燕悼公抿了一口茶,回答:「敝國造不出這種絲綢來,敝國只會造劍與戈。」
「果然野蠻」,楚靈公輕笑起來。
伯州犁趕緊打岔:「怎敢與君上飲的茶相同——我要紅茶?」
茶的顏色並不代表等級,伯州犁的說法讓宋姬瞪大了眼睛,但她們什麼也沒說,拎起水壺來替伯州犁沖了一杯茶。
宋姬沖的紅茶實際上是一種唐宋時代習慣飲法,茶里要加上薑片、香料,內容很繁複,這繁複的動作以及諸多的配料,令人一見就有一種更高級,更奢華的感覺……伯州犁與子盪立刻明白了,原來紅茶才高級。
但趙武喝的卻是綠茶,品了幾口綠茶的燕悼公見到宋姬開始泡紅茶,側過身子去訊問趙武,兩人正在竊竊私語。
楚國君臣已經把事情弄進死胡同,只好扭著鼻子繼續喝自己的茶——楚君是低等級的綠茶,楚臣確實高等級的紅茶。
楚國君臣這一演示,底下的人也知道怎么喝茶了。大多數人選的是紅茶,也有人效仿趙武與楚君,喝綠茶。但口味這東西是培養出來的,春秋時代人們喜歡姜的味道,喜歡香料的味道,故此,大多數選擇綠茶的人,純粹出於拍馬屁的意圖,他們喝著綠茶,跟楚君一樣愁眉苦臉。
宋姬咯咯一笑,把話題引了過來:「君上覺得這件絲綢好嗎,嘻嘻,這是我宋國出產的絲綢,晉軍購買過去,讓軍中負責繪製地圖的人,用一種特殊顏料在絲綢上繪製花卉。這種絲綢不值當什麼錢,東市就有賣的,可憐晉國人這一手繪圖案,立刻身家千金。」
宋姬這種巧笑嫣然,令楚君魂飛魄散。可憐的楚君,哪裡見過後世酒吧招待逗引男人的手段。這些經過趙氏特殊培訓的宋姬一展示風情,楚君骨頭輕了三兩:「東市就有賣的,好好,你喜歡,我去東市給你買一車如何?」
宋姬咯咯笑著,腰肢如風擺楊柳:「那也得有晉人繪畫的手段,不是嗎……君上小心,別把水倒在衣服上,這衣服上的油彩不耐水……呀呀呀,這下可糟了。」
「沒事」,楚靈公大包大攬:「我國中也有繪畫的人才,我給你繪,讓你賠給元帥……」
宋姬飛了個媚眼:「這衣服就是不用還給元帥,我才心痛——十餘天前,元帥招聘我們數千人進行培訓,如今只留下四百餘人,說好的,我們來宴會上招待,事後那些服裝首飾都歸我們自己,工錢卻只有十枚銅錢。我還指望這些衣物換點錢吶。」
「我給你,我給……啊呀」,楚軍懊惱地說:「趙武子十天前招聘了你們,這豈不是他一到宋國就開始訓練你們了嗎……哎呀呀,這下子,我們可讓晉國比下去了。太宰,武子招待十天,剩下的日子有我們負責,你快去招聘侍女,也用十天時間訓練。」
正說著,百餘名小豎輕快地走了進來,他們提著大提籠,走到列國君臣面前,稍稍鞠一躬,而後熟練地從提籠中取出八個涼盤奉上。盤子依舊是瓷質的,淡青色,釉質均勻,是上好的瓷器。旁邊的魏舒傾過身子,故意大聲招呼楚君:「君上,外臣家中製作的盤子,可還中你眼嗎?」
楚君正在欣賞瓷盤,不由自主脫口而出:「你家製作的?」
魏舒看了一眼趙武,又掃了一眼伸長耳朵的諸侯,嘿嘿一笑,故作隨意的擺擺手:「不值當什麼,我家原本就是陶氏,燒陶的手藝一直沒丟下,早幾日得到元帥指點,最近也燒制出瓷器來。家人們迫不及待趕來報信,他們攜帶的樣品恰好夠大家使用,所以,今日宴席上,所有瓷具都是我家出產的。楚君,我家商隊隨後要去楚國,還請楚君多多予以方便。」
楚軍瞥了一眼面前的宋姬,問:「那絲綢……」
「絲綢是宋國的」,魏舒回答得很快:「顏料也沒啥稀奇,普通丹青也能夠用,不過不能水洗而已。特殊的顏料可以水洗,但那是趙氏的秘密,齊國人(紡織印染大國)或許知道,我卻不敢向趙氏伸手。」
魏舒的後一句話是在向趙武表白,趙武哼了一聲,拍拍手示意諸侯注意:「今天的主菜是烤鴨、烤雞,菜馬上就上來,請各位先用點點心。」
此時,楚靈公已經欣賞完了盤子,而後又觀察起盤中餐。
四個果盤中,其中一盤放的是晶瑩透剔,仿佛彩色水晶一樣的小方塊,它可愛的令人不忍吃下去。楚靈公在身邊少女垂涎的目光下,夾起一塊放入嘴中,情不自禁的說:「甜。」
想了想,楚靈公夾起一塊糖遞給三位宋姬,感慨說:「晉人就是喜歡甜味,他們的商隊每年從我楚國買走無數柘汁(甘蔗),原來他們自己還有這種甜果。」
楚靈公不知道,盤中的水晶糖塊,就是用楚國的甘蔗汁製作的。不過這一點,趙武才不告訴他。
剛才魏舒的介紹讓楚靈公徹底了解了晉國,這個原本軍國主義的國家,又學習了管仲的經營概念,他們是從不把當街練攤當做羞恥。所以楚靈公也不客氣,他傾過身子問魏舒:「上卿,這東西也有賣的?」
「有,趙氏的商隊腿腳比我們勤快,他們商隊不到宋國,我們今日怎能吃上水晶糖。」
哦,這玩意叫「水晶糖」。楚靈公長知識了。
稍停,楚靈公再度傾過身子,問:「這個酸酸甜甜的東西也有賣的?」
「糖姜——東市有賣的。用嫩薑芽浸泡在醋里,加上點糖,就成了酸酸甜甜的糖姜。」
「這個……」
「那是一疊蜜棗,用蜂蜜泡棗,便於長期儲存;那是醬辣椒,據說這東西醃製後需要發酵,鹹的;那四碟東西是鹵豬肚、滷牛肉、醃鯤肉(鯨魚肉)、臘肉腸——裡面填充的很可能還是鯤肉。」
「太奢侈了!」旁邊的燕悼公一臉懊惱:「我過去吃飯,一頓不過一隻雞,一豆(春秋時代盛飯的工具,圓形,木製)面而已,在這裡盛飯的工具是美器,正餐沒上來,涼盤就是八個,這樣的飯,離真不知道該怎樣下咽。」
趙武俯身跟燕悼公說了點什麼,燕悼公沉著臉,回答:「雖然如此,但我是過慣苦日子的人,從來『由儉入奢易,由奢入儉難』,我怕吃慣了這樣的飯,今後回國就要食不下咽了,請撤去幾個盤子,留下一個足矣。」
趙武哈哈大笑:「我看到幾個人嘴唇蠕動,似乎也想說同樣的話——但你們想到了沒有,吃過這種飯後,如果憂慮今後會食不下咽,為什麼不努力讓所有的百姓都能吃上這種飯?如此,自己吃起來也心安理得。」
周圍的人側耳傾聽,趙武繼續說:「我曾經見過鄉間裡社訓練,諸隊齊發跑步前進的時候,如果不給他們設立一個目標,他們就會懶散,但如果有個目標,告訴他們跑到什麼位置就算訓練結束,他們必定很快完成任務。
行旅也是這樣,沒有那個人上路的時候,心中沒有一個終點。身為一個家主,身為一個大臣,身為一個君主,大家心中也有一個目標。這目標有好有壞,好的君主、好的家主,應該是把儘量提高屬民生活水平,當作努力的方向,如此一來,家興國旺,庶民歸心。
但是,這個目標具體是什麼?誰能說的清?所謂『儘量提高屬民生活水平』,屬民們達到什麼水平,才算合格,誰能清晰地把它描述出來——嗯,你們剛才品嘗的菜餚就是。它或許是目前我們所能享受的至高點。親身體驗一下最高點,然後使自己的屬民都能品嘗到,與自己同等水平的飯食——我就是這樣做的,趙氏就是這樣興起的。
講到這裡,我想起了管仲,昔日齊桓公問管仲:我追求享受,對國家有沒有害處?管仲的回答是沒有——他做到了,他扶持追求享受的的齊桓公成了天下霸主。但後世君主為什麼一追求享受就國家衰落?他們是否讀懂了管仲的話?」
齊桓公問管仲道:「當君王的人,應敬畏什麼?」
管仲回答說:「應敬畏天。」
於是,桓公仰而望天。管仲說:「我所說的『天』,不是蒼蒼莽莽的天,是百姓。當君王的人,要把百姓當作天。對於一個國家來說,處事公正公平使百姓親附,就可安寧;百姓輔助,國家就能強盛;百姓反對,國家就很危險;百姓背棄,國家就要滅亡。」
奢侈並不是罪惡,也不是亡國的條件;不敬畏百姓才是罪,是國家滅亡的充分必要條件。
這是管仲說的。
燕悼公離席而起:「受教了。離今日總算知道了長治久安之策。」
楚靈公最見不得趙武出風頭,他笑聲響亮,將眾人的目光吸引過來,大聲說:「在我看來,甲堅兵利,部從眾多,一呼百應,所向披靡,這才是好的君主。」
這卻是是楚國的治國思想——以強力逼迫他人屈服。
趙武咧咧嘴:「你說的是打群架,我說的是治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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