晉末長劍 第九十三章 汝南行(上)

    北風吹了整夜。

    及至清晨,庭院內外晶瑩剔透,煞是美麗。

    不遠處傳來陣陣松濤。

    枝幹蒼勁有力,不畏嚴寒,傲然矗立。

    風一刮,松針上的積雪飄灑而下,形成大片如夢似幻的薄霧。

    邵勛起身盥洗之後,便來到了膳房,僕婢們紛紛行禮。

    膳房的裝修相當考究,最引人注目的是一幅畫。

    畫的主題是陽春出遊,不知出於何人之手。

    畫中男女十餘,「秀骨清像」,人物線條用的是時人推崇的筆跡勁利、氣勢連貫的一筆畫,可謂運筆如飛,讓人物有「風動」的效果。

    從意蘊表現來說,運用了誇張的繪畫技巧,以更好地表現人物特點。比如男人在竹林中開懷暢飲以及放浪形骸,女人穿得花枝招展,華麗無比等等。

    畫的一角還有個朱印。

    尺寸比一般的印鑑大,至少比邵勛的平東將軍印大一號。另外,這印章居然是陽文,而不是這會常見的陰文,字廓清晰深峻,篆文華美婉約,無論是鑒文還是印章都臻於妙境。

    這個襄城公主印可不簡單啊。

    因為材料和工藝的關係,秦漢以來慣用陰文印鑑,不怎麼用陽文印鑑,原因是字跡線條不夠清晰,且後者清理印底時需要用刀。每印一次,清理一次,十分麻煩。

    這方襄城公主印刻得這麼清晰,足見工藝水平之精湛。

    「畫出自宮中畫師,印鑑則是我家府上工匠所作。」門口傳來了襄城公主的聲音。

    邵勛轉身一看,司馬脩褘身上披了件寬大的裼(ti)衣。

    衣面繪有鳥獸、日月,典雅樸素又不失莊重。

    裼衣內則是裘,似乎用白狐皮製成,保暖效果極佳,又給人華貴聖潔之感。

    白裘內似乎還有一襲藍色襦裙,裙裾拖在毯子上,褶皺與花紋之繁複,直讓人眼花繚亂。

    整體來看,這是一個威嚴、莊重、成熟、美貌的高貴婦人,站在那裡就給人一種要頂禮膜拜的感覺。

    唯一破壞這種氣質的,大概就是婦人日漸隆起的小腹了。

    「陳公。」司馬脩褘在婢女的攙扶下行了一禮。

    「司馬夫人。」邵勛回了一禮。

    聽到邵勛的稱呼,司馬脩褘看了他一眼。

    邵勛有些不好意思,別過了視線。

    他可以稱呼司馬脩褘為公主,因為她是武帝最寵愛的女兒。同時也可以提及她的另一層身份,王敦之妻司馬夫人。

    司馬脩褘嘴角微微翹起,又對婢女吩咐了幾句。

    不一會兒,早膳一一送了上來。

    「按你喜好,遣人打制的高桌、胡床。」司馬脩褘坐了下來:「不想此時卻方便了我。」

    「公主說得是。」兩人客氣到有點陌生的程度,這把邵勛整得有點不會了。

    借完種後,就與我保持距離了?

    不過想想也是,她這麼大的家業,確實沒有自己也能活得悠閒自在。之前還怕人謀奪她的家產,現在似乎不怕了。

    騙子!

    騙我的種,還打著我的名義四處做買賣,過分了。

    這個時候,他終於明白,自己原來不是魅魔,接近他的女人都各有謀算。

    「此為我家莊上的『蛙鳴稻』,熬的粥濡滑通芬,可多吃一點。」司馬脩褘輕輕喝了兩口粥,又拿絹帛擦了擦嘴,說道。

    邵勛瞄了一眼那方絹帕,材質似乎與自己身上穿的差不多啊。

    呃,他身上穿的衣服也是公主家的,早上如廁時換的,材質上佳,不是一般豪強所能擁有的。

    從這裡也可以看出,一般的世家大族想要撐住場面,開銷有多麼大——難怪後世歐洲一些沒落貴族,為了維持社交,要向商人借貸呢,維持所謂的體面可不容易啊。

    公主家的廁所有干棗塞鼻,有香料去味,有美婢執蓋,有人拿來新衣服供更換,就連擦屁股都是用絹,雖然是品質一般的雜絹。

    不過邵勛倒也沒多羨慕。

    他對這些享受無感,畢竟是經歷過現代便利生活的人,閾值高得很。

    好日子過得,苦日子也一樣過。

    出征在外的時候,身上全是垢,頭上全是油,臉色因為作息不規律而很差,衣服好久不換,不也一樣過?

    真覺得辛苦了,就來公主家住幾天,調劑調劑,她還真能把孩子他爸趕走不成,雖然邵黃毛昨晚住在客房。

    呃,不談這些,粥確實很好喝,邵勛很快便喝完一大碗。

    婢女又端來一碗,時機把握得剛剛好,顯然之前一直在估算他喝粥的速度,而且粥不冷不熱,溫度也剛剛好。

    面前又添了他喜歡的兩樣小菜,多半已經看出他更喜歡吃什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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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想到的,別人都想到了。

    你沒想到的,別人也替你想到了。

    這腐朽的生活可真是……

    怪不得當年劉邦剛進咸陽時就繃不住了呢,直接沉迷在咸陽宮裡。

    吃完第二碗粥後,邵勛問道:「聽聞你在汝南開牧場了?有那麼多牲畜?」

    「不全是牧場。」聽到談正事,司馬脩褘不吃了,擦了擦嘴後,又喝了碗茶湯漱口,方才說道:「汝南內史在慎陽東修了個陂塘,曰『龍陂』。此陂可灌溉良田三千頃,其中三百頃是汝南王的,被我要了過來種粟麥。龍陂之外,有廣野大澤,亦是汝南王的,拿來養驢騾。」

    「驢行所售之驢,都是誰的?」

    「從汝南士民那裡收來的。」

    邵勛點了點頭,道:「牝馬不許賣,騾子亦不許賣。」

    司馬脩褘聞言,捂嘴輕笑,隨後又撫了撫小腹,道:「販運一頭驢,其利不過絹兩匹,騾亦只三匹。你若想要,便不賣了。」

    邵勛有些不太好意思。

    騾子是大牲口,而且是馬的廉價平替版本,價格並不便宜。

    人家只是借了伱的勢做買賣,你卻想要人家傾家蕩產,確實過分了。

    之前邵勛派了原銀槍軍第八幢幢主蔣恪南下,隨後又給他分了二十多名新畢業的學生軍官,乘騾教戰。

    他們那支部隊,五百多人有兩百頭騾子,都是襄城公主置辦的,開銷其實很大。

    「此番在遮馬堤大營繳獲了一些粗笨物事,不好估值。過些時日,我遣人送來,你看著處置吧。」邵勛說道。

    司馬脩褘點了點頭,沒怎麼在意。

    「我再行文諸郡,調撥一批錢帛過去,你遣人接收吧。」邵勛又道。

    司馬脩褘這才正色起來。

    「調撥」其實就是攤派的意思。

    眼前這個男人看似窮,手頭沒幾個錢,但他能向世家大族攤派錢糧,人家還不好不給。從這個角度來看,他可一點都不窮。

    自己讓家臣僕役經營驢行,販賣牲畜。

    男人則親自經營銀槍軍,販賣安全。

    誰賺得更多,顯而易見。

    「有錢帛就夠了。」司馬脩褘說道:「有些地方沒怎麼打仗,還是願意收錢帛的。我找人再搜羅些牝馬、驢子回來。」

    「現在有多少了?」邵勛問道。

    「牝馬百餘匹吧,驢六七百頭,騾五百餘。」司馬脩褘回道。

    「廣成澤亦只有四千匹馬,其中牝馬不過數百,你這確實不少了。」邵勛感慨道:「龍陂那邊應不錯吧?」

    「其地涼爽,又水草豐美,確實不錯。」司馬脩褘說道:「牛馬驢得兩番,羊得四倍,明年過年前,應能繁衍出數百頭驢騾。」

    老實說,邵勛有些失望。

    此番他讓吳前、韋輔二人去秦州買馬,特意囑咐多買母馬,公馬少少買一批就行了。

    母馬才是擴大種群的關鍵,無論是馬來搞,還是驢來日,都能產下崽子。

    要北伐劉漢,沒有機動能力不是搞笑麼?難道還能一座城、一座城地築到人家門口去——呃,好像北宋幹過這事,劉裕自徐州下船後,也三十里築一城維持糧道。

    但怎麼說呢,即便邵勛的部隊以步兵為主,也不能一點騎兵沒有。

    前次遮馬堤之戰,他在硤石津渡河之後,就遣騎兵開路,迅速擊破騷擾的匈奴輕騎,步兵主力得以維持日行三四十里的速度。

    如果沒這股騎兵,匈奴使盡各種辦法襲擾,極端情況下能讓你一天就走五六里,快的話也就十餘里,非常被動。等趕到目的地,情況可能已經起了變化,這就是機動能力不足帶來的問題。

    即便到了21世紀,軍隊的機動能力依然是非常重要的指標。

    在這項指標上,匈奴大優,他差點得零分。

    「明日我便去汝南,或會往慎陽一行。」邵勛說道:「你……」

    司馬脩褘連忙搖了搖頭,道:「我遣家令隨你去。」

    她已懷孕五個月,肯定不願意再舟車勞頓,動了胎氣。

    這個年紀才有了孩子,無論怎麼寶貝都不為過,餘生可就靠這個孩兒陪著呢。

    「那就這樣吧,我自去即可。」邵勛點了點頭,說道:「你——司馬夫人還是安心養胎吧。」

    司馬脩褘又悄悄笑了。

    男人有時候也挺孩子氣的,這次是不是把兩人關係過於劃得涇渭分明了?

    邵家那個後宅,她是不可能去的。

    自由自在當個家資豐厚的公主多好,難不成還把家產獻給庾文君那小娘子?做夢。

    若非要和他繼續保持聯繫,她連驢行都不願辦。

    這男人有時候很精明,有時候又蠢得可怕,呵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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