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杭是在二月下旬抵達晉陽的。
這不是他第一次到晉陽了。幾年內跑過好幾次,但沒有一次的任務有這次棘手。
他住在太原縣城的館驛內,河東幕府安排的,但沒說什麼時候入見隴西郡王。
李杭也不想傻等,於是跑到晉陽縣城這一片,看看民生如何。
大帥有一詞,曰「戰爭潛力」,從百姓生計中或可反應一二。
「羯羊一頭五百錢,真真是笑話!」幾個看起來商賈模樣的人坐了下來,將弓刀置於一旁,嘴裡還在抱怨個不停。
李杭也剛剛坐下,點了畢羅、魚、酒以及一些果蔬,價錢確實有些貴。幾乎全部超過靈夏,就魚便宜一些。
這片算是晉陽三城的坊市之一了。雖然在晉陽縣之內,但卻歸太原府直管,收稅收得很厲害。
河東這麼富庶的地方,連年戰爭之下,竟然也到這般光景了。
這可能是過去十年內,河東光景最差的時候。或許,也是未來十年內,河東光景最好的時候。
李杭不動聲色,默默聽著。
「夏州羯羊只有二百七十錢了。某七年前去過綏州,那會一頭羊要四百錢,這些年跌價跌得太厲害了。」
「一年給武夫發賞,多半就要發下去二百萬頭。武夫也吃不完啊,拿出去賣,可不就跌價了麼?」
「應還搶了不少牛羊馬駝回來,官牧養不下,要麼殺了做脯,要麼拿出去賣。唉,某素來喜食羊肉,若能去夏州就好了。」
「說到搶。去歲數萬武夫東攻邢州,可搶回來什麼東西?」
河東攻邢州,動員的兵力其實不少的。
李克用坐鎮澤潞,防備河南,蕃兵、漢人加起來三四萬。攻邢州的李罕之、李存孝兩路,又是蕃漢四五萬兵馬。一攻就是大半年,耗費無數,還死了很多人。
「搶個屁!孟方立都把廟裡的佛像融了發錢了,牛羊、糧食搜刮一空,不然圍城之下,能堅持六七個月?」
「打這一趟,竟是虧本嘍?」
眾人皆嘆氣。
這幾年,河東軍南征北戰,除了迅速占領澤潞二州算是有賺頭之外,攻邢、洺、磁三州以及大同軍,曠日持久,耗費無數。如今剛得到的河北三州,雖不能說是一片白地,也殘破不堪了。
孟方立幾乎把所有的一切都投入了戰爭,現在隴西郡王得到的,只是一個被掏空了的河北三州罷了。除了那幾十萬一無所有的民人,還有什麼?今年春播都誤了農時,這會估計都要人吃人。
張家把孫女送給李家吃,李家把兒子送到王家,周家半夜悄悄殺了一名孩童,把肉醃起來藏著……
這些人間慘事,他們見得多了,現在就是想可憐都可憐不起來。
亂世之人,心硬如鐵。
「再這麼打下去,怕是不如朱全忠。」又有人說道。
「早晚的事。」眾人附和。
「朱全忠也不如靈武郡王。」
李杭聽了心中暗爽。大帥的賢名,竟連河東商徒都知曉了。
不過也不是所有人都覺得邵樹德比李克用好,這會就有一名食客忍不住了,譏刺道:「朔方鎮半胡半漢,那邵樹德也與胡人無異,***女,綱常廢弛,哪有一點雄主的樣子?」
眾人聞言都笑了起來。
「雄主……雄主治下斗米都百錢了,夏州才四十錢,你去對百姓說說。」
「我從河中府買布回太原,進嵐州收個過稅,到了石州再收,進了太原府還收!到了坊市,各種錢多如牛毛。雄主會盤剝啊,反正我是不會虧錢的,你把我家布買回去,多花了錢,這是誰的錯?」
「老子就煩你這種人。前年販了一批桃棗,半途讓軍士給搶了,若非見機快,命都沒了。隴西郡王與靈武郡王乃義認兄弟,若是河東這家業……」
「喝多昏了頭了?嘴上沒把門?」一名老成持重的商賈拍了下桌子,斥道。
眾人遂不再多話。
「商人重利無禮義!不知禮為何物,與你們說話,不過對牛彈琴罷了。河東名鎮,焉能讓朔方之人來統治?」食客怒而起身,離開了。
李杭看了他一眼。觀其遍身綾羅的樣子,應該不愁吃穿,生活富足。
這種人就站著說話不腰疼了。升斗小民,能花四十錢買米,就不願花五十錢,況百錢乎?
靈武郡王剛至綏州時,糧價就是四十錢,而今快十年了,年年征戰,人也多了幾倍,糧價竟然還能壓在這個價位上,肉、奶價格甚至還跌了。如此賢良,百姓自然愛戴。
看來,以後可以讓更多的河東商徒到靈夏做買賣。有他們在,大帥的名聲定然能傳遍這一府七州之地。異日兵進河東,或能少掉很多阻力。
優哉游哉地吃完後,李杭離開了食肆,又到街市上轉了起來。
「店家,你這餅味美,買賣應是不錯吧?」
「唉。五年前,這條街上有七家餅肆、五家畢羅肆、四家酒肆,而今少了幾家。市人但買面回家自己做,到餅肆買餅的少了。」
「店家,肉行……」
「麩行……」
李杭花了一整天時間在坊市里轉悠,通過交談的方式,打聽各類商品價格,再對比以前,看看波動如何。
價格的波動,往往和供應、運輸直接相關。李杭在聽望司學過一陣子,知道這其中的道道。
回到館驛後,他關上了門,直接寫起了報告。
「……連年征戰,民物耗弊,市面蕭然。百姓殘於兵盜,米價騰貴。忻、代之間,沙陀抄掠自家州縣,民行乞食者屬路。澤、潞富州,李罕之所鎮,鼠一頭值錢七千……唯太原及鄰近州縣得稍安,然河東內藏之虛竭,可見一斑矣……」
「……秦漢以來,唐馬最盛,河東亦有牧監。然民人買馬,每匹予錢二萬五千,或絹六七十匹。不至此間,竟不知河東馬價如此之貴。由此觀之,馬政敗壞,幾與幽州無異,不如成德遠甚。若斷其通往草原之通路,或有大利。」
「……牛為耕稼之本,官私馬牛,為用處重。河東一牛,值錢三千五百,靈夏之牛,值錢二千五百。太原府之民戶,三兩家共用一牛,困頓至此,殆無治乎?」
「……中等以下庶民,肉食不易,但家有禮事,買羊為殺。太原府有販羊者,言羖(gu)羊值錢四百、羯羊五百、羔羊二百五十錢。此般情景,七十者可以食肉乎?」
「桃、李、杏、柰……」
李杭一邊回憶一邊寫,寫完之後,狠狠受了一番「愛鎮主義」思想洗禮。
人就怕對比。朔方邵大帥與河東李大帥一比,那簡直是賢得不能再賢。
不過老實說,河東現在其實也還馬馬虎虎。畢竟李克用治政不過七年,還沒足夠的時間敗壞。若是等到他兒子那一輩,河東百姓怕不是成人幹了。好好一個百萬人口的大鎮,整不好減少一半以上(歷史上到後漢年間是銳減七成以上,下降速度高於河南、河北、關中)。
「李克用,應無力同時應對東、西兩方面的威脅。」李杭沒有把這句話寫上去,怕干擾大帥的判斷,但他相信大帥這麼聰慧英武的人,完全可以從字裡行間看出來。
這不是李克用耍脾氣就行的,財貨錢糧不會憑空變出來。
朔方鎮,頗具上升氣象,河東鎮,卻是在走下坡路。大帥只要穩紮穩打,不行險,不冒進,待李克用再折騰個十年八年,將毫無還手之力。
財貨錢糧本就在日漸減少,還四處樹敵,多線開戰,此取死之道也。
除非李克用臨近敗亡之際,行險一搏,取得了他自己都不敢相信的軍事勝利,靠撞大運贏了大帥或朱全忠。
但人怎麼能把希望寄托在這麼沒譜的事情上呢?
「夏州李別駕可在館中?」門外響起了詢問聲。
「別駕在館中歇息,敢問將軍是?」李杭的隨從問道。
「某乃義兒軍使李存進,特來請夏州使者往陽曲一行。」
李杭心裡一動。
大帥沒設義兒軍,但天下各鎮,義兒軍可謂比比皆是,一般都是藩帥的親信部伍。派李存進來請,說明李克用還是非常重視的,也給大帥面子。
李杭將文書之類的收起,然後整了整袍服,大步走出了房間,道:「某便是李杭。隴西郡王在陽曲?」
「正是。」李存進答道:「大帥在陽曲閱軍,召使者前去問對。」
閱軍就要發賞。河東都這個樣子了,李克用還要這麼玩,說一句窮兵黷武不為過!
另外,李杭也敏銳地注意到了陽曲這個地名。
此縣在晉陽北七十里,是太原府的北大門。乾符末,邵大帥從征河東,圍剿李國昌父子時,就曾率鐵林都駐紮陽曲。
陽曲以北七十里,有石嶺鎮、石嶺關,為河東軍事要地,康傳圭曾經當過石嶺鎮將。
守好此關,太原無憂矣,蓋因關上地勢險要,僅容單車通過。
河東還真是好地方,北方這麼多險要關隘,光雁門關就兩個,將各條路堵得死死的。也就南方空虛了一些,朱全忠攻起來倒很方便。
「不知隴西郡王緣何在陽曲大閱諸軍?」上了河東派來的馬車後,李杭又問道。
李存進策馬跟在車駕旁邊,不答話。
李杭的眉頭皺了起來。晉師北征,一般都會在陽曲匯集兵馬,然後分批北上忻、代。
李克用這是要做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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