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順二年六月二十,晴。
金雕優雅地划過天空。
地表之上,波光粼粼,湖沼遍地。
樹林之內,鳥鵲翔集,婉轉吟唱。
野鴨悠閒地浮在湖畔水面上,時不時啄食一口鮮嫩的水草,狀極歡快。
金雕悄無聲息地撲飛而下。
野鴨感受到了威脅,振翅欲飛,嘎嘎亂叫。
金雕如何能放過到嘴的食物,閃電般沖了下來。
「咚咚咚!」驚雷般的鼓聲響起,金雕低飛掠過,直衝前方。
原野之中,到處是整整齊齊的「方塊」。
方塊之內,不時閃現銀光。
更有那如林旗幡,在風中颯颯作響。
「咚咚咚!」第二遍鼓聲響起。
一個方塊開始移動了,他們舉著寒光逼人的利刃,緩步前進。
一開始走得很慢,漸漸變得快了,前排也將兵器朝前方落下。
隊列很整齊,四周只有呼呼的風聲、沙沙的腳步聲和甲葉碰撞聲。
孟知祥口舌有些發乾。
他舉著一面長幡,策馬立在原野中。
對面一整個方陣的步卒正舉著長槍步槊朝他壓過來。
槊刃銀光閃閃,不知道是不是錯覺,孟知祥甚至在上面看到了血光。
「呼!」第一排集體放平長槊,加快了腳步。
孟知祥渾身起了雞皮疙瘩。早上飲了太多水,想尿。
「噹噹噹!」擊鉦聲響起。
方塊如同被施加了咒語一般,恰到好處地停在了旗幡線後面。
「啪嗒!」豆大的汗珠從鼻尖落下,濺入腳下的塵土之中。
十七歲的少年,臉色蒼白。
單騎突陣,別的不談,光這份膽色就異於常人,世間有幾人能面不改色做到?
原野上一片寂靜,唯余旗幡飛卷的颯颯聲。
孟知祥抬頭看向遠方的高台,有旗號傳令。
他如釋重負,與十餘袍澤一起,策馬離開了停止線。
「咚咚咚!」第三遍鼓聲響起。
「嘩啦啦!」一排刀盾手前出,半跪於地。
旌旗倒下。
前面數排軍士也荷槍跪了下來。
「嗚!」角聲響起。
四周一片靜默。
這是射箭環節,但對面還有一個軍陣,都是自己人,當然不能真射了。
「咚咚咚!」第四遍鼓聲響起。
半跪於地的軍士迅捷起身。
整個方陣不約而同小步快跑,人人神情肅穆,甚至堪稱猙獰。
「殺!」軍士們在第二條旗幡線前停止,長槊兇猛地朝前刺出。
「唏律律!」擎著長幡的質子們幾乎控制不住戰馬,更有一個富商子弟的馬兒直接狂奔了出去。
張淮鼎的臉色也不是很好看,胯下馬兒不安地噴著響鼻,他努力控制著不出醜。
很快,高台上有命令傳來,他們依次離開了陣前。
對面也行來了一個方陣,兩陣人數相當,長戈相向,殺氣騰騰。
「咚咚咚!」第五遍鼓聲響起。
高台上亮出了兩面旗幟,一青旗、一白旗。
左廂開始抽隊,從方陣調整為了一字橫陣,陣中擊鼓。
右廂保持方陣不動,擊鼓回應。
這是「導演部」預設的講武方案,兩軍都已調整完畢。
很快,右廂開始變陣了。
他們的軍士訓練有素,在軍官的口令和小旗指揮下,變換成了一個鋒矢銳陣。
變換完後,擊鼓示意。
左廂在對面變到一半時,也立刻改換陣型,變成了偃月陣。
變換完後,同樣擊鼓示意。
……
高台之上,眾人目不轉睛地看著。
左廂來自鐵林軍,兩千人,右廂來自武威軍,兩千人。
雙方見招拆招,臨機變換陣型,動作有條不紊,顯然訓練有素。
「其餘諸軍,可能做到這種程度?」邵樹德掃過一眾衙將、幕僚,問道。
諸將臉上多有不服,但懾於大帥積威,沒人反駁。
「鐵林、武威二軍,人賜錢一緡、羊兩頭,各歸本陣。」邵樹德下令道:「下一陣,豐安軍、天德軍。」
對抗演練繼續進行。
豐安軍、天德軍對抗完後,是經略軍和定遠軍,再後面時天柱軍、天雄軍……
其實表現得都還可以!
尤其是經略、定遠二軍,幾乎全員老兵,陣型變換令人眼花繚亂,忙而不亂,充滿著一種異樣的美感。
鐵林等軍,其實還夾雜了少許關東新卒呢。雖然已訓練了一年,但終究無法和老兵相提並論。
這還是列陣,如果比體力、比槍術、比箭術、比經驗、比心理素質,更是多有不如。
邵大帥夸鐵林軍,大夥嘴上不說,心裡卻是不服的,表現沒比咱們好多少嘛!
「某最喜陣列而戰。」邵樹德一邊觀看,一邊說道:「陣列是諸軍根基,一日不可荒廢。善於列陣之外,還要技藝純熟,敢戰願戰,士氣高昂。做到這裡,沒人沖得垮我們!」
諸將自然連聲應是。
「二郎,今日觀閱諸軍演練,如何?」邵樹德牽著兒子的手,問道。
「威武!」邵承節回道,這大概是他貧乏的詞庫里唯一能找到的形容詞了。
眾人都笑了。
「你今日認識了將士們,將士們可認得你?」邵樹德又問道。
邵承節搖了搖頭。
「不要搖頭,說話。」邵樹德臉一板,道。
見到從來都是和藹可親的父親板著臉,邵承節有些慌張,立刻點頭道:「不認得。」
「那就隨阿爺去認識下將士們。別的藩鎮我不管,但邵家兒郎,豈可不與將士們親近?」邵樹德牽著兒子的手,慢慢下了高台,在親兵的簇擁下,朝正席地而坐的眾軍士走去。
「此為鐵林軍。」邵樹德指著一面在風中獵獵飛舞的大旗,道:「阿爺十餘年心血所在。你以後可以不信任任何人,但一定要信任鐵林軍。回到軍中,要比回到家中還自在愜意。隨我前行。」
看到大帥過來了,軍士們紛紛起身。
「這是李三郎,鐵林都時便在為父帳下效力了。岢嵐軍出身,那會還是個十七八歲的少年,武藝稀鬆得很。」
軍士們聞言哄堂大笑,李三郎面紅耳赤。
「而今李三郎已是副將,屢立戰功,披甲步射,十箭中六七。吾兒,須知世間萬般事務,只需勤學苦練,總會有進益。」
承節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
「這是尤二郎,以前昭義軍的,都是老人了。」邵樹德又走到一人身前,拍了拍他的胸脯,道:「鐵塔般的漢子。攻興鳳之時,身披數創,猶自酣戰,乃世間一等一的壯士!」
尤二郎是個粗豪的漢子,全身披甲,往那一站,確實很有壓迫力。
「這是趙大郎,從為父手中賺走了一個舞姬。」
眾人再度大笑,臉上羨慕之情溢於言表。
「破李昌符之戰,趙大郎勇猛無比,斬首六級之多,其中還包括兩個隊正。」邵樹德繼續介紹道:「吾兒須謹記,勇士,要以禮相待,不可折辱。」
「鎮內,無人可折辱勇士!」
軍士們聽了,心情舒爽,紛紛高呼。
一些關東新卒、涇原同州降兵也夠著頭看。這個大帥,與軍士們的關係倒挺融洽。
邵樹德帶著兒子繼續前行。
一大一小兩人,都穿著大紅色的戎服。每到一處,軍士們都圍在旁邊,時不時高聲大笑。
邵樹德認識不少鐵林軍的下級軍官和老兵,有些人的事跡娓娓道來,可能當事人自己都記不太清細節了,但邵樹德就是能一口講出來,顯然是花了大工夫的。
高台上眾人遠遠望去,父子二人就像士兵的王者。每至一處,都有人圍攏過來,軍官們在一旁笑嘻嘻地看著,也不管。
有鐵林軍一萬二千步騎為底氣,處理鎮內事務,當可舉重若輕。
武威、豐安、定遠、新泉、經略等軍,亦是鐵林系,最初的軍官和老兵都出自鐵林軍。
掌握了這些人馬,邵氏在朔方的地位就無人可以動搖。
深入軍士,贏得軍心,國朝唯太宗一人做到。
離開鐵林軍之後,邵樹德又帶著兒子到了一軍陣前。
「大汗!」親軍司直轄的兩千步騎紛紛拜倒。
榆林、沃陽兩宮部屬,外加拓跋、六穀兩部,總計兩千人。之前有五百兵借給王卞,現在也歸建了。
這批軍士,平日訓練由都護府親軍司負責,兵力調動由統軍司管轄。
「二郎,這便是我邵氏私人部曲,非幕府經制之軍也。」邵樹德輕聲介紹道:「然亦需善加籠絡,賞賜不斷。此軍名曰『侍衛親軍』。過幾日,為父要到榆林宮、沃陽宮住陣子,召集各部頭人,聯絡感情,你在一旁好好認識認識。」
「知道了,阿爺。」
「邵家的本錢,都在這裡了。」邵樹德摸著兒子的頭,笑道:「是不是嚇一跳?」
邵承節看著盡皆跪地的侍衛親軍,他們明顯都是先生所說的『羌胡』,真的可以信任嗎?
「侍衛親軍昨夜才趕到,甚是辛苦。」邵樹德說道:「吾兒何不賞賜他們酒肉?」
邵承節看了眼父親,見他用鼓勵的眼神示意,猶豫了會,便用稚嫩的嗓音說道:「賞好吃的。」
邵樹德哈哈大笑,讓翻譯去傳令:「人賜酒五合,奶、脯各五塊、果子一盤。」
侍衛親軍們聽了,喜氣洋洋,紛紛對邵承節拜謝。
小兒受寵若驚,邵樹德緊握著他的手,讓他坦然受這大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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