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振威最終還是沒有出城救援。
李盡忠玩命攻打軍寨,初八那日攻了一整天,死傷枕籍。許是急了,夜間還命人挑燈夜戰,繼續攻打,完全不顧士卒們已經非常疲勞。
初九白天的攻勢依舊猛烈。李克用只給了兩天時間,李盡忠壓力非常大,親臨第一線指揮。天德軍的士卒們利用寨子拼死抵抗,雙方都豁出了性命,爭奪最激烈的營門前堆滿了屍體,積雪都被染紅了。
到了下午,李盡忠投入了自己的親兵。他已經沒有繼續揮霍時間的餘裕了,寨子裡這伙來自振武軍的廝殺漢確實硬扎,敢打敢拼,讓他有些驚訝,比河東鎮的那幫孬貨們強了不少。不過他也理解,邊軍嘛,從西到東,朔方軍、天德軍、夏綏軍、振武軍、大同軍、幽州軍,常年鎮守邊境,窮是窮了點,但戰鬥力是一點不打折扣的。大同軍固然能打,常年與北邊五部、党項回鶻交手的振武軍就不強了嗎?
接下來的戰鬥依然激烈無比。李盡忠的親兵一共兩百多人,是他積攢多年的老本錢,平日裡同吃同住,待遇極好,相應的士氣和戰鬥力也很高。這些人,如果運氣好的話,能夠活過連場大戰,再有一定機遇,未必就不能成為領兵將領,可以說死一個都很心疼。但這會也沒辦法了,吃人家的飯,就得為人家賣命,前面哪怕是刀山火海,也得硬著頭皮上。
慘烈的廝殺持續到入夜時分,親兵都傷亡了五十來人,但軍寨依然沒有攻下。焦躁的李盡忠甚至還斬殺了一股敗兵,以發泄心中的憤怒。說實話,這些退下來的敗兵已經很夠意思了,五百人上去,直接戰死了九十多,還有差不多同樣數量的人躺在地上哀嚎,也不知道能不能回來。仗打到這種程度,你真不能怪他們不用命,要怪只能怪雙方都殺紅眼了吧。
斬殺了敗兵中十多名低級軍官後,李盡忠又派上了一股人馬上前,持續給守軍施加壓力。而他的主力則徐徐退下,吃飯休整,養精蓄銳,等待入夜後的雷霆一擊。他已經沒有任何退路,李克用雖然沒有派人來催,但他很清楚自己這位主帥的性格:冷酷無情。
今夜的天氣不算很好,厚重的陰雲阻擋住了大部分月光。遠處遮虜軍城上燈火通明,沒有絲毫出動大軍阻撓的跡象。呸,懦夫!李盡忠既不屑又焦急地看著當縮頭烏龜的天德軍主力,心中暗嘆李克用的盤算怕是要落空了。人家擺明了把城外的寨子當棄子,跟你耗上了。你主力一走,人家多半就要衝出來,把你留守的兵馬殺個天翻地覆,順便封了草城川這條線路,讓你在沒有補給的情況下南下,戰略迴旋餘地大大縮減。
這事,不好辦啊!
晚飯結束後繼續大戰,戰至子時,李盡忠目眥欲裂,兜盔都摘了扔在地上,但營寨居然還沒攻下。正當他打算親自帶數百人上陣時,營寨內突然傳來一陣喧譁,似乎有變。李盡忠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派親兵上前打探後,皆言寨中守軍大呼「李十將跑了」!
這尼瑪,是天上掉餡餅了?李盡忠猛地推開身邊隨從,趨近一看,卻見原本人影綽綽的營門前一片混亂。向外射的箭稀稀拉拉,森冷的長矛也有些東倒西歪,不是出了問題還能怎的?不用他下令,底下已經有軍官帶人發動猛攻了,他們拿著大斧猛砍營門,營內已經沒有箭矢或長矛來阻止他們,攻破營寨差不多也就小半個時辰內的事情——不,現在可以遣人報捷了,兩天時間所剩無幾,軍使的耐心多半已經耗盡。
李克用是在巡視途中接到消息的。他此時還沒睡,正帶著親兵們巡視大營,防備天德軍趁夜突襲。引誘天德軍出城交戰的計劃是失敗了,這讓他很是鬱悶。聽說他們統兵的是個叫郝振威的衙前都知兵馬使,也是慫得可以。既然打定了主意不救,坐視城外袍澤孤軍奮戰,那麼立個寨子又是何意呢?根本沒價值!
但不管怎樣,李克用沒想過攻城,郝振威也沒想過出城援救,雙方這仗打得真是一言難盡。事已至此,李盡忠攻沒攻下寨子都是次要的了,大同軍這一萬多人馬的何去何從才是關鍵,該做個決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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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外連續兩日的廝殺當然瞞不住遮虜平的天德軍主力。軍中流言四起,一會說要出城作戰了,一會說要突圍了,一會說南邊有援軍過來,惹得郝振威大怒,連斬十數人,這才堪堪止住謠言。晚唐軍隊就這點不好,戰鬥力夠強了,但驕兵悍將太多,說怪話的也多,不三令五申完全沒有效果。
整肅完軍紀後,天德軍仍龜縮在城中不動。邵樹德對此其實也有些腹誹,寨子的存在本來就是與軍城呼應的,寨子內的偏師受到攻擊,城內主力當出動救援。反過來一樣,敵軍攻城,城外偏師也應竭盡全力騷擾,因為你們在外,更方便、更靈活,兩者本來就應成掎角之勢,互相依託。但郝振威在城外放的兵太少了,起碼要放個1500-2000人,敵軍重兵圍攻時也按兵不動,結果只是徒傷士氣,還不如不分兵呢。
觀察、學習了這麼些時日,邵樹德自覺有些心得,經常把自己代入都頭郝振威的位置,估算軍資糧草消耗,了解各部士氣,觀察敵人布置,然後將自己的想法與郝振威的舉措印證,看看有什麼不一樣的地方。老盧就嘲笑他,廝殺漢的命,操著都頭的心,對此邵樹德也只能苦笑。這個世道,個人再武勇,又能濟得什麼事?一人敵的本事不可取,萬人敵的學問才是該好好鑽研的。
當然這不是說「一人敵」沒用,事實上很有用。至少邵樹德如今在遮虜平就挺有名的,因為他出神入化的箭術。有這種名氣,隱形的好處是巨大的,比如關鍵時刻別人願意聽你的,願意跟你混。但說到底,這仍然是一種低層次的影響力,比起當統兵大將,帶著幾千乃至幾萬兵馬作戰,完全不可同日而語,至少人家死的可能性比你低多了。
李仁軍如今不就當了郝振威的替死鬼麼?原因是什麼?一個十將,一個都頭,前者服從後者指揮調度,這就是區別。
十二月初十,天空再次降下大雪。邵樹德在營中按冊點完名後,便讓士兵們解散,各自回去保養器械。這個鬼天氣,簡直冷到骨髓里,也不知道李克用那廝在外面怎麼忍受得了的。北風呼嘯,大雪漫天,再有個幾日,軍士們怕是都要造反了。
邵樹德踩著積雪在營區外轉悠了一圈,看看各個關鍵哨位是否有人偷懶。他是愛惜士卒不假,但也絕對不能容忍手下人偷奸耍滑,因為這是拿自己和兄弟們的性命開玩笑。西城的老弟兄知道他在這方面非常嚴格,不敢犯事,但最近部隊裡不是來了很多新人麼,這些人是個什麼樣的稟性,邵樹德還需要再觀察觀察。之前確實有人晚上值哨時打盹,被邵樹德發現後直接一頓鞭子猛抽,方才讓這伙兵油子長了點記性。巡視完一圈後,邵樹德回到營區,卻見監軍院的判官宋樂又來了,於是連忙將他請到自己房中。
「邵副將可知城外寨子已破?」宋樂一來便拋出了勁爆的消息。
「不知。」邵樹德有些驚訝地答道:「這兩日監軍使並未上城,郝都將也管束得嚴厲,軍中的小道消息無法流傳開來,甚是苦惱。」
「就是昨夜的事。」宋樂用確定無疑的語氣說道:「李仁軍部孤軍堅守兩天,見城內無援救之意,便自行潰圍而出,如今已是蹤跡渺渺,不知所終。」
「上頭是個什麼意思?」邵樹德壓低了聲音,問道。
「據宋某打探得來的消息所知,郝都將下令勿得理會叛軍的挑釁,閉門自守,以待轉機。」宋樂瞄了瞄屋內,見無人偷聽,於是悄聲說道:「這是打定主意不動了,近期當無大戰,邵副將是否有些失望?」
「你當我是那種聞戰則喜的人嗎?」邵樹德笑了笑,道:「按理說,食君之祿忠君之事。咱們是朝廷經制之軍,自然要為朝廷效力。但叛軍凶頑,人多勢眾,一場大戰下來,有幾人能全須全尾回來?而且這種仗,打得頂沒意思了。別看如今李國昌父子千夫所指,說不定哪天朝廷一道旨意下來,赦免了父子二人的罪過,他們就又成了朝廷官將了。叛軍也不再是叛軍,而是正兒八經的大唐邊軍,國之柱石。可笑嗎?幾次戰鬥中陣亡的袍澤算什麼?被李國昌父子禍害的嵐、石、忻、代諸州百姓又算什麼?」
「你倒是什麼話都敢說啊。」宋樂看了看邵樹德,突地笑了:「有時候我都覺得你眼裡沒有朝廷,沒有綱紀,似乎與周圍人都格格不入。」
「我素來以誠待人。宋判官對邵某推心置腹,我又豈能不投桃報李。李國昌父子的所作所為,在這個世道其實並不稀奇,軍閥嘛,正常,就是苦了河東百姓了。」邵樹德說道:「我願為河東百姓誅殺此獠,我也想揚名立萬,加官進爵,但我更不想在這種毫無意義的戰爭中稀里糊塗丟了性命。古人云春秋無義戰,而今又有多少區別?這種爛仗,對我最大的意義大概便是可以多學到很多戰陣學問吧。」
「春秋無義戰這句話說得好!」宋樂撫掌而笑,道:「李國昌父子,鷹視狼顧之輩。代北行營那幫人,也不全是忠純之臣,這世道。對了,邵副將認為李克用還會從草城川這條線南下不?」
「多半不會了。」想了想後,邵樹德也不是很確定,因此用略帶疑問的口氣說道:「咱們天德軍還是能打的,李克用敢從這裡南下,咱們就敢側翼襲擾,截斷其後路。若是南下大勝而歸還好說,郝都將多半繼續當縮頭烏龜,若是敗退,那可就危險了,郝都將不會放過這種痛打落水狗的機會的。所以,我判斷李克用會移師向東,走其他路線。聽丘使君說,原遮虜軍使蘇弘珍已至伏戎城,此番怕是又要當替死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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