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符六年二月二十六,合河關,晴。
雖然已經將合河津讓給了上岸的折家軍,不過昨日一整晚,合河關上都密切注視著渡口的動向。邵樹德半夜起身巡視時,也特意上城樓看了看,卻見渡口那邊燈火通明,徹夜不休。折家軍竟然一整晚都在渡河,尼瑪要不要這麼拼啊?不怕突然掉河裡淹死?
今日一大早,合河津那邊已經豎起了「麟州團練使折」的將旗,看來折嗣倫已經渡河,昨晚就歇息在了渡口。邵樹德祭起他新得的技能,點計折家軍人數,判斷大概有軍士一千五百餘人,馬五十匹左右。這會他們仍在渡河,不知道最終會上岸多少人。
辰時,「大舅哥」——啊呸,麟州團練使折嗣倫帶著親兵來到關城下,求見丘維道。此時關門早已大開,大隊士卒陣列於內。邵樹德特意調整了下,排在外側的士卒身高體長,一水的鐵甲、步槊,看起來非常能唬人。
折嗣倫年歲不大,應該在三十左右。身形魁梧奇偉,臉部輪廓鮮明,神情堅毅,此時騎著一匹黃驃大馬,隨意看了一眼在門洞內列隊的天德軍士卒。
「盔甲鮮明,如牆而立,手執利刃,面有戰意。哈哈,真的好大的場面呢。」折嗣倫點評著「迎接」他的天德軍士卒,揶揄道:「就是不知上了陣是何模樣。」
「做過一場便知道爺爺們的厲害了!」全副武裝的盧懷忠分外見不得折嗣倫囂張的模樣,忍不住出言挑釁。
折嗣倫失笑,沒理盧懷忠這等渾人,不過也對天德軍的士氣有了新的了解。怪不得能擊敗薛志勤數千人馬呢,確實有那麼幾分敢戰善戰的勇氣。
「丘使君,末將麟州團練使折嗣倫,奉朝廷詔令,前往河東剿賊平亂。不意在此相遇,使君可是欲迎李觀察使回嵐州?」折嗣倫翻身而下,將韁繩扔給親兵後,上前抱拳道。
「折將軍,河東局勢,一言難盡。今得將軍臂助,可謂喜不自勝。」丘維道回禮道:「只是不知,接下來折將軍欲往何處?」
「自是前去平定嵐石之亂。」折嗣倫理所當然道。
丘維道聞言心裡一驚。在他看來,岢嵐亂軍分散各處,劫掠鄉里,已經失去了作為軍隊最基本的組織度和士氣。而今推了兩個十將打頭,內部還搞分裂,天德軍有數千人,平定起來並不難。這本是白撿的功勞,結果居然也有人過來要橫插一腳?折家軍搞什麼,早不來晚不來,偏偏這個時候過來撿便宜,讓人難受得緊。
不過心裡想歸想,面上還是要做做樣子的:「得折將軍相助,嵐、石百姓之幸事也。本使欲前往合河縣面見李觀察,折將軍欲同往乎?」
「也好。」折嗣倫點了點頭,道:「可是現在便走?」
「自然。」丘維道答道,隨後便吩咐邵樹德:「邵副將,集結軍士,護衛好車駕,這便動身吧。」
「遵命!」邵樹德行禮,然後轉身安排去了。
折嗣倫看了眼這個低級小軍官,對他的治軍能力還是有點讚許的,別的不說,這士氣就很高昂嘛。看樣子也上過陣,見過血,不錯不錯,不比他以前常見的夏州兵差,當然離折家軍還是有那麼點距離的,至少折嗣倫是這麼認為的。
合河縣城在合河關以南35里,不算遠。如果今天抓緊點的話,應該能在入夜前渡過蔚汾河,抵達縣城。折嗣倫安排部將在合河津接應剩餘人馬,自己帶著已渡河的千餘人,與丘維道的部屬一起,浩浩蕩蕩往縣城而去。
申時,大隊人馬剛剛渡過蔚汾河,合河縣那邊便有偵騎而至,待問明情況後,幾乎要喜極而泣了。他們縣裡不過數百兵,還都是戰鬥力不咋樣的二流部隊,面對嵐州當之無愧的主力岢嵐軍,打心底里感到害怕,生怕他們攻來。現在好了,天德軍、麟州軍相繼而至,嵐、石兵亂指日而定,大夥再不用擔驚受怕了。
合河縣內驚惶不安的李劭聞聽偵騎回報後,同樣喜不自勝,親至渡口迎接,然後又把著丘維道、折嗣倫二人的手,一起回到了縣衙治酒。
「丘監軍,本使這觀察使做得沒甚意思啊。崔大帥授我以重任,節制嵐、石二州各軍,整備器械、糧草,擋賊南下之路。不意岢嵐軍亂,賈敬嗣被殺,賞賜不能平,本使也狼狽出奔,簡直斯文掃地。罪過,罪過啊!」縣衙內,李劭喝了幾口酒,臉色有些漲紅,一肚子苦水開始往外倒:「這些個武夫,貪財枉法,目中無人,朝廷依仗他們對抗叛軍,可謂緣木求魚。唉,不說了,喝酒!反正今遭已現了大醜,改日便回晉陽領罪,讓招討使另選賢能吧。」
「李觀察何必如此灰心。嵐州兵亂,這是誰也沒想到的,算得什麼大事?待回到晉陽,定有轉圜容情之機,君勿憂也。」丘維道在一旁勸解道。因為折嗣倫及數位觀察使僚佐在席,有些話他也不好細說。這李劭在晉陽的根腳可不淺,並不僅僅只是攀上了崔季康,可能還有其他很多不為人知的關係,丘維道也不是很能看得透。
折嗣倫作為武將,在一旁聽得略有些尷尬。文官與監軍吐槽兵亂,他能說什麼?還不如默默喝酒。
「而今天德軍既已南下,平滅亂軍當不是問題。不過敢問丘監軍,今後嵐、石二州如何個守法?大同叛軍驍勇善戰,一旦南下,若無得力之軍戍守,二州九縣之地怕是要生靈塗炭啊。郝都將就沒什麼想法?」李劭看似有些醉眼朦朧,不過說出的話卻直指核心,讓丘維道也不得不細細思之。
事實上他最近也一直在考慮自己的前途問題。豐州太小了,也太窮了,以前可能還覺得沒什麼,不過在進入河東地界後,跟著天德軍撈取了點功勞,他的心思便如野草般長了出來。誰不想監軍大鎮、雄鎮?誰願意窩在一個窮困偏僻,還隨時可能被人攻滅的弱藩小鎮?
河東是不可能了,自己的人脈還沒那樣強勁。丘維道瞄準的目標是監軍剛剛被殺的振武軍,以及現監軍即將告老回京的夏綏鎮。本來大同軍似乎也可以,但考慮到當地有很強的沙陀勢力,即便這次李國昌父子敗了,未來也難免再出事,連累他這個監軍小命不保,故不考慮。振武、夏綏,是最合適的,尤其是後者。
當然最近乾爹給他來信,說河中鎮去年兵亂,監軍被殺。該鎮轄河中府(原蒲州)、晉州、絳州、慈州和隰(xi)州,戶口眾多,較為富庶,兼有鹽池之利,似乎也可以爭取一下。不過河中是大鎮,雖不如河東,可也比振武、夏綏要強,非立下大功不能為也,這可就要天德軍給力點了。
郝振威,丘維道相信他是有野心的。可能他原本還想爭一爭天德軍防禦史的大位,但經歷了過去的大半年後,丘維道不相信他眼皮子還那麼淺,仍盯著豐州這個不過一州二縣之地的小藩。周邊各個方鎮,有一個算一個,哪個不比天德軍強?在這一點上,他倆其實是有共同利益的,完全可以合作嘛。郝振威負責帶好兵打好仗,他丘監軍負責鑽營,打通行營乃至京城的關係,大家各取所需,合作愉快。
基於這個思路,李劭這人就得抓緊了。他在行營內的職位不低,握有實權,即便這次因為岢嵐軍亂吃了掛落,但丘維道判斷,沒什麼大事,他依然能活躍在行營之內。另外一點,他與崔季康關係不錯,雖然崔大帥眼看著要給靜樂縣之敗背鍋了,但只要一天沒走,那他一天就是招討使,各種公文往來都要他點頭,比如給朝廷奏捷的文書——武夫們拼卻性命流血廝殺,可不能因為官面上沒打通關節,而把這些功勞都付諸流水了!
「李觀察果真慧眼如炬,郝都將的意思呢,想在嵐、石二州就食。天德軍是能戰的,有這支強軍在,李國昌父子當討不到便宜。」丘維道也不諱言,直接和盤托出,反正只要是個正常人,都猜得到天德軍的想法,不就是要一個穩固的後勤基地嘛。
折嗣倫聽到這裡,眉頭一揚。他是麟州團練使,手底下的兵嚴格來說並不是朝廷正規軍,而是所謂的土團鄉夫。不過就他個人而言,對兒郎們的戰鬥力還是相當自傲的,覺得不比很多經制軍隊差,比如那丟人現眼的遮虜軍、岢嵐軍什麼的。天德軍強不強,他沒親眼見識過,想來是有點水平的,至於能否與折家軍媲美,他不這麼認為。不過他也不是雛兒了,當著酒桌上諸人的面,並不會加以反駁,只是不以為然地笑笑。
一席人吃了半個晚上的酒,以李、丘、折三人為主,其他人都是陪襯。值此兵荒馬亂之際,不知道多少人食不果腹呢,但居於高位的人卻能珍饈美食隨便享用,這讓在縣衙外等了小半個晚上的邵樹德極為感慨。
有了折家軍相助,平定嵐、石二州的兵亂,順帶守住這邊應該不成問題。但當地百姓的境遇得到改善了嗎?可能未必。這狗日的世道啊,幾乎把全天下的人都裹挾了進去,所有人都在掙扎,都身不由己。平靜、安穩的生活,真的就那麼難以企及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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