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初三,在繁峙縣頓兵幾日之後,李侃始終未等到傳說中的李國昌萬餘大軍。看看如今部隊這個狀態,李侃也不打算繼續北上深入大堡戍、瓶形寨一線了,於是下令班師,返回晉陽。
大軍來的時候浩浩蕩蕩,走的時候又是浩浩蕩蕩。其實這不錯,「浩浩蕩蕩」說明主力還在,沒在代州吃虧,相反還威逼得李國昌父子不敢進攻。至於李氏父子是不是避實擊虛,待大軍走後再行發動,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反正李大帥此行是掙得了不少威望,還有攻破繁峙縣這麼個功勞,河東土著勢力要想趕他走,得多拿出點手段了。
六月下旬,從晉陽出師的萬餘兵馬,幾乎全須全尾返回,各回營區駐紮不提。而這個時候,朝廷派來的使者也已等待了差不多一個月。使者奉皇帝命令,給河東軍士發賞賜,大概錢四緡、絹十匹的樣子,不多,但也不算少。
朝廷這年月,財政上並不寬裕。黃巢等人在南方的活動,幾乎把原有的社會秩序給攪了個天翻地覆,輸送到中央的錢糧大大減少。在這樣一個背景下,長安方面依舊擠出了如許多的錢財犒賞河東諸軍,其實挺夠意思了。
邵樹德的鐵林軍當然也領到了賞賜,包括暫歸他統領的河陽士卒。領了錢,大夥自然都很開心,連帶著河陽士卒看邵樹德眼神也好了許多——雖然這錢是朝廷發下的,但依照之前的經歷,他們這些客軍還真不一定能領到多少。
班師回來後,先讓陳誠、李延齡二人各點了兩隊兵馬,押運著大批財貨,分頭前往上黨和嵐州,給戰死士卒發撫恤。答應弟兄們的事情一定要做到,這是邵樹德的原則。
其他的,唔,似乎又無事可做了。沒事做就練兵!邵樹德現在最需要的就是沉澱,即好好消化手頭這兩千多兵,將其捏合成一個整體。人心不齊,從來都是戰鬥力的最大妨礙,新補充了那麼多心思不定的河陽鎮兵,邵樹德懷疑鐵林都的戰鬥力可能還不如在代州與程懷信騎兵大戰的那會。
對了,最近還發生了一件大事,那就是李侃挾大勝之威,下令戮叛亂的前蘇弘珍親兵家族數百人,一時間三城震動,人心惶惶。動手的並不是邵樹德,因為他三番五次勸諫李侃不要這麼做,讓大帥心裡很不爽,這事最終交給了封隱來辦。他的親軍現已擴充至三百多人,都是虎狼桀驁之士,殺起人來毫不手軟,那二十餘家,上至老人,下至孩童,皆被屠戮一空,家財亦被賞賜給了這些人,邵樹德聽聞後頗覺不忍。
武夫做派,何其過分也!
這樣相對平靜的日子一直持續到了七月中。因為李劭的關係,鐵林都士卒訓練的損耗都可以去他那裡足額領取,甚至還有多的,讓邵樹德直感嘆,當初合河縣那趟還真走對了,不然能有這種便利?
七月二十,李延齡回來了,順利完成任務。此時代州前線又有消息傳來,李克用將騎兵數千人南下,繞過官軍重點防禦的堅城堡寨,四處抄掠鄉野,一度打到了忻口附近。代州方面出動騎兵與其交戰,結果大敗,損失千餘人,目前又龜縮了起來,並向晉陽求救。李侃聞訊大怒,令牙將伊釗領步騎一萬二千餘人北上,救援忻、代。
河東大爺外出打仗,那陣仗可真不小。晉陽三城,外加幾個畿縣的軍士家屬們,紛紛至驛道送別。看他們那樣子,就和生死訣別差不多,看來李氏父子給河東人民帶來的陰影很深嘛。不過話又說回來了,上次出征,怎麼沒這麼多百姓來送別?難道河東百姓以為巡邊就真的只是去「巡視」一番嗎?楊廣還帶五十多萬人巡邊呢,那是真的單純巡視嗎?
邵樹德懶得去管河東老百姓怎麼想的,他現在整天窩在軍營里,狠抓訓練。除了每隔幾日例行去節帥府上議事外,基本都吃住在軍營,讓一干大頭兵們頗為信服,尼瑪這年頭還有不在家和嬌妻美妾廝混,終日睡營房的軍頭?稀罕哪!
七月二十八,陳誠也回來了。這天下午,邵樹德剛剛帶兵巡視完大營,卻見李侃親兵來召,言節帥有十萬火急之事相商。邵樹德不敢耽擱,匆忙點了兩火軍士,趕至帥府謁見。
「樹德可知封隱遭賊人所傷?」李侃坐在節堂內,臉色鐵青,頗有些怒氣勃發的感覺。
「不知。」邵樹德搖頭,道:「晉陽城中,節帥腳下,竟能發生這種事,捕盜司可已展開追查?」
「此事靠捕盜司怕是無用。」李侃起身,聲音有些顫抖,顯然怒氣已經累積到了一定程度,只聽他說道:「封副將是在大明宮附近遇刺的,賊眾數十人,皆持強弓勁弩,殺傷軍士十餘人,封副將亦受重傷。此等賊人,樹德可知來歷?」
「怕是軍中兵卒。」邵樹德答道。
「不錯。」李侃點頭道:「本帥已暗中查清,此乃蘇弘珍親兵餘眾,受牙將賀公雅指使,自稱『報冤將』,意圖截殺封副將,幸未得逞。」
「大帥想要……」
「本帥欲收斬賀公雅,以儆效尤。」
「大帥不可!」邵樹德一聽便有些急了,道:「賀公雅乃河東大將,斬之會引發軍亂,慎重啊大帥!」
「我當節帥還是你當節帥?賀公雅縱兵襲殺大將,此事焉能容他?我聞你與封隱志趣相得,頗多來往,就沒想過為他報仇?」李侃怒斥道:「此事勿復多言,今晚就圍了賀公雅府邸,死活不論,本帥早欲斬此輩。」
「大帥……」邵樹德還欲勸說,卻見李侃一抬手。
「官位、錢財、美人,本帥都可以滿足你。此事做是不做,邵十將,給個痛快話。」李侃盯著邵樹德的眼睛,逼問道。
沒辦法了。邵樹德明白,李侃要殺賀公雅,不是一時興起。這人心胸狹窄,早就對桀驁的河東將門非常不滿。巡邊代北之時,還被人晾在河北岸,任憑程懷信騎兵沖陣,能忍到現在才殺人,對他來說已很不容易了。
「大帥於我有恩,邵某不能不報。這便回去整頓兵馬,定將賀公雅首級獻上。」邵樹德單膝跪地,應道。
說罷,大踏步走出了帥府,竟是頭也不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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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八日的夜晚看起來頗為尋常。新城附近的一處邸園內,數十名軍漢正在大吃大喝。
賀公雅據說是投筆從戎之輩,人到中年,愈發附庸風雅。乾符二年的時候,斥巨資在府城內置園建林,作為自家居所。園林中築山理池、栽花植木,還精心打造了亭、台、樓、榭、閣、廊、軒、舫,看起來就像是一位追求清淡舒適、陶冶情操、升華自我的富貴閒人。
邵樹德曾聽陳誠聊起過賀公雅的宅院,言其園林春暖花開之際,滿園芬芳,奼紫嫣紅;夏日炎炎之際,池水泛涼,竹林送風;天寒地凍之際,瑞雪覆園,臘梅爭俏,端地是一座絕妙所在。當時他還吟了一首詩,可見其羨慕嫉妒恨之情:「獨坐幽篁里,彈琴復長嘯;深林人不知,明月來相照。」
只是這麼一座品位高雅的園林,此時竟然湧入了數十名粗鄙的軍士踞案大嚼,高聲喧譁,烏煙瘴氣。園林主人也出來喝了幾杯,與眾人大聲談笑,言語間涉及府衙官將,如「惜未得手」、「下次斬了邵樹德」、「崔季康殺得,李侃也殺得」等詞句,聲浪之高,幾乎衝破院牆,讓路人聽去。
酒至半酣,諸軍士拿出錢來賭博,興高采烈之處,嬉笑怒罵,旁若無人。忽爾,卻見多枝羽箭飛來,直射倒數人。有那受傷未死的,趴在地上慘叫,同時忍痛示警,招呼同伴們去取弓刀。久在軍中的他們,當然知道這是經制部伍才有的強弓,準頭還這麼足,不是老卒是什麼?
「殺了他們,一個不留!」十餘軍士從院牆上落下,領頭之人直接下令。在他們身後,更多的軍士正翻牆而入,有人直接撲將過來,有人去開院門。
「昭義軍的狗崽子,是邵樹德的人!」有人驚聲高呼,不過未等他有下一步動作,又是一波箭雨襲來,此人身上中了三四箭,雙目瞪圓不甘地撲倒在地。
「好賊子,知道這裡是什麼地方嗎?這是賀將軍的府邸,你們——」院門附近響起了兵刃交擊聲,有人斥問道。
「殺的便是賀公雅!」回答他的是更兇猛的斬擊。
院門附近的賀氏家將很快被屠戮乾淨。院門打開後,成群結隊的士卒持槊而入,仔細聽的話,應該是河陽口音,此時只要不是傻子,都知道賀公雅要遭大難了。
喝得醉醺醺的「報冤將」們顯然打不過結陣而至的鐵林都士卒。清理他們太容易了,以至於領兵的盧懷忠懷疑這些人是不是沒抵抗。
「殺了賀公雅,十將說了,財貨任自取。」
「他奶奶的,這院子幾乎迷了我的眼,賀公雅定貪墨軍中賞賜了。」
「恁多廢話!左營的人已經突進去了,快上!」
「將軍有令,只誅賀公雅和報冤將,不得傷及無辜。」
「知道了知道了,將軍就是太過仁義。奶奶的,前隊,給老子射!」
賀府的變亂瞞不住外人。新城附近有不少民家宅院,雖值深夜,但依然有不少人被外頭的喊殺聲給驚醒。他們一開始以為又發生了兵亂,軍士們要劫掠地方了,因此紛紛把房門加固,瑟瑟發抖地躲在後面,乞求漫天神佛,讓這些亂兵趕緊飽掠而去。
可誰成想,這次真不是兵亂,而是鐵林都士卒有組織、有秩序地捕殺府城大將賀公雅。賀府很大,家將也不少,大概上百人的樣子,再加上那伙報冤將,大概有一百三四十人。不過今夜園中飲宴,防備鬆懈,又是深夜遭襲,猝不及防之下一敗塗地。
寅時,邵樹德帶著百餘名親兵進了賀府。此時全府基本已被鐵林都士卒控制,唯有一處閣樓尚未被攻破。賀公雅帶著二十餘家將,借著地利,還在做困獸之鬥。
「將軍,抓了賀公雅妻女,不若綁上前去勸降?」任遇吉從陰影中走出,問道。
「荒唐!」邵樹德斥道:「本將怎麼說的?罪不及家小,爾等莫要做這等腌臢之事,也就多等一會的事情。你帶人看著其妻女,莫要讓人折辱了。賀公雅乃大將,體面還是要的。」
小半個時辰後,閣樓上的打鬥漸漸稀落。披頭散髮的賀公雅身受數創,嘶聲喊道:「邵樹德,可敢來見我?」
「將軍安心去也。」邵樹德不動,在遠處答道:「我殺你是為公,並無私怨。將軍之家眷,本將會護得周全,不令其為他人所辱。多說無益,還請將軍上路。」
「好!好!」賀公雅哈哈大笑:「將軍百戰死,壯士十年歸。邵樹德,我等著你!」
笑罷,再無聲息。
須臾,數名軍士捧著賀公雅血淋淋的人頭出來。邵樹德見了,卻沒任何欣喜,只有滿腹的意興闌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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