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城籠罩在一片白雪之中,依稀可辨褐色的木樓、白色的石圍子、青色的磚房以及黃色的土牆。
關城前的山道已經封鎖了起來。稅吏稅丁們曾經在此收錢,但這會不見了蹤影,應該是撤到關城裡了。
山上居然有人在冒雪伐木!
用經驗判斷一下,應該是守軍徵發伊闕縣的百姓為他們準備木料,修補城牆用的。
那麼是不是也徵發了縣鎮兵和土團鄉夫呢?可能性極大!就算現在還沒有,多半也快有了。
王崇遣了十餘蕃騎上前, 才走了數十步,兩騎突然栽倒在地。騎士一躍而起,躲避飛來的箭矢,馬兒痛苦地倒在地上,腿好像別斷了。
兩側山坡上飛來了更多的箭矢,騎士紛紛走避,留下了數具屍體。
「賊人已經有備,拿不下了,撤吧!」王崇遺憾地下達了命令。
豹騎都的將士們有些不甘心,想披甲步戰,蕃人野蠻勁上來了,也想攻山。
王崇看了看他們的羅圈腿,放棄了。
若邵大帥在此,多半也會贊同王崇的意見。蕃人就算了,豹騎都的騎兵都是精挑細選的,騎術絕對上佳,損失在這裡太可惜了。
他們中很多人從小騎馬, 姿勢或多或少有點問題, 有人以前很窮,還無錢裝備馬鞍、馬鐙, 直接光背騎馬,騎術固然上佳, 但骨骼發育不太健康。
這樣的騎兵下馬步戰,步兵還能被打敗,那得多菜啊。至少在蒙古人征埃及時,雙方於山谷中相遇,地形不利, 蒙古人與馬穆魯克皆下馬步戰,蒙古人是被砍得幾乎全軍覆沒的。
馬穆魯克是從小習武的職業武人,敢打敢拼,長直軍也是多年高強度廝殺的職業武人,也敢打敢拼,沒必要與他們步戰。
三千餘騎兵一溜煙跑了,只留下了雪地里無數的馬蹄印。
王崇計算了下攜帶的補給。出來才兩日,身上的乾酪、奶粉、肉乾之類的食物還能吃八九天。黃豆、黑豆帶了不少,那是餵馬的,人不會吃,之前在洛陽近郊也搜集了少許粟麥,足夠馬兒吃一陣子了。
不急於回去補充,可以在野地里繼續遊蕩,尋找殲敵良機。
什麼?風雪大?武人行軍打仗,吃冰臥雪尋常事也。李克用經常在大雪時節出兵,河東那幫牲口都能忍受,你不能忍?
往回溜達的路上,王崇還接到了信使。令他意外的是,不是西路軍符存審那邊的消息,而是東路軍范河那邊的:玉門軍龍潤部分兵一部去取轘轅關, 主力已向偃師開進。
結合到之前收到的命令,蔡松陽、楊晟、龍潤三部夾擊而至,那麼需要他們做什麼就很明了了。
「找個隱蔽點的地方紮營,恢復馬力。」
「偵騎四出,擴大搜索範圍。」
「儘可能收集糧草,不要給賊人留下。」
……
「馬將軍,不能開城。」洛陽城頭,段凝說道:「昨日不讓胡真入城,雖說有夜中不得開門的推託之辭,但已然惡了胡真。若真讓他進了城,有長直軍在側,我等死無葬身之地矣。」
馬嗣勛的臉色不是很好看。騎牆騎到現在,好像要被逼站隊了。他用懷疑的眼神看著段凝,昨晚他有些猶豫,想開門,又不想開,最後是段凝強烈建議他不要開,還說附近有夏軍,胡真不敢久留,必走。等到今日戰局明朗一些,再做計較。
這廝,去夏營談事,肯定有隱瞞。
不過現在不是翻臉的時候,馬嗣勛想了想,道:「是否只有一條路了?」
段凝退後一步,躬身行禮道:「局勢若此,但憑馬將軍做主。」
馬嗣勛只覺一陣氣血上涌,差點拔刀劈了這貨。不過他總算有點理智,生生咽下了這口氣,轉頭望向城外。
城外的戰鬥已經進入白熱化。
北城廢墟之內,夏、梁雙方軍士正在街口激烈爭奪著。
蔡松陽利用殘破的房屋作為城牆,在街口堆放了很多亂石、木料,修建了一個營門,此時雙方正在營門口大戰。
毋庸置疑,這樣的地形,根本談不上什麼陣型,撐死了有小組配合罷了,因此殺起來就是一通亂戰。
街口也狹窄,長直軍投入不了太多兵馬,只出了數百軍士,互相配合著前進。
梁賊果然精銳,雙方甫一交手,堵著營門的天德軍士卒就有些抵敵不住,死傷慘重,被壓得步步後退。
「弓手呢?給我射!」蔡松陽怒吼一聲,手持一桿長槊沖了上去。
兩側坍塌的廢墟頂上,半完好的房屋樑上,甚至是窗戶後面,土團鄉夫們紛紛挽弓,箭矢如雨點般落下,敵軍前進的勢頭為之一頓。
蔡松陽剛挺槊刺死一人,卻見左前方撲來一名梁兵,此人手持重劍,作勢欲斬。親兵見狀,下意識迎了上去,卻見此人虛晃一招,讓過親兵捅來的長槍,長劍重重斬下,親兵頭顱高高飛起。
又一名軍士頂了上去,只一下,就被人重重地劈在了胸口。他忍著劇痛,用瀕死前爆發出的巨大力量死死抱住對面的梁兵,蔡松陽抽出佩劍,從背後將賊人刺死。
這幫賊兵,武藝確實不錯,但最強的應該還是經驗,那種生死關頭的直覺,拿捏得非常到位。
剛才有名梁兵,蔡松陽持劍搏殺,竟然讓他連續躲過兩次必殺,第三下才弄死。這其實很不可思議的。兩名武藝差不多的軍士面對面生死搏殺,很多時候一下就分出了勝負,很少要第二下——需要第二擊才能殺死敵人的軍士,一般而言活不了太久,職業武人之間交手,生死立分,要求就是穩准狠快。
夏軍土團鄉夫的箭雨逼退了梁兵的攻勢。梁人也從後方調來弓手還擊,射得賊准,蔡松陽都他媽中了一箭,惱火萬分。
谷堝
「街道狹窄,無所展力,一夫當之,賊不能制!隨我沖!」蔡松陽撿起一把重劍,大吼道。
「一夫當之!」
「一夫當之!」
兩百多軍士披甲執槊,跟在他身後。
梁人一名軍校更是誇張,大冬天的剝了衣甲,大聲激勵士氣後,肉袒前沖,絲毫不避對面刺來的鋒刃。
兩軍迎頭戰在一起。
馬嗣勛在城頭看得面如土色,就雙方表現出來的勇武,可比他手頭的佑國軍要強出不少。
他看得出來,夏軍其實打不過長直軍,完全是靠那個瘋子蔡松陽拼死搏殺,身先士卒,激勵士氣,這才堪堪擋住了長直軍的攻勢。而且即便如此,還數次被擊退乃至小範圍潰退,完全靠街道兩側的弓手挽弓殺傷衝進來的長直軍軍士,這才穩住了陣腳。
「媽的,都不要命,都是瘋子!」馬嗣勛低聲咒罵著,掩飾著心中的不安。
段凝則看得兩眼放光,若他能指揮這些軍士,縱橫戰場,當能一展抱負。
在更遠處臨時搭起的一座高台上,寇彥卿則眉頭緊鎖。
攻了那麼久,雖然占盡上風,傷亡也比對方小,但始終打不散夏賊,這讓他很是懊惱。
夏賊崛起這麼多年,打慣了勝仗,胸中總有一股氣在支撐著他們,不到萬不得已,不接受失敗,故而死纏爛打,拼死抵抗,這種類型的敵人是他最討厭的。
「若是平地野戰,早收拾他們了。」寇彥卿冷哼一聲。
胡真沉默不語,右手時而握拳,時而鬆開。
在說服寇彥卿率軍返回洛陽後,他其實還是抱著一些期望的。結果第一件事就不順利,馬嗣勛、段凝始終不開城,這本身就是一種態度了。
城內那些兵他還沒放在眼裡——呃,雖然是他練出來的兵,長直軍派個千把人列陣就能嚇退他們,關鍵是城內還有許多物資,這是他急需的。
他還有很多計劃,朱友寧部來了之後,也需要糧草補給,而長直軍的輜重車輛之上,不過區區五千餘斛糧豆,對他們而言是夠吃了,但加上朱友寧那五千兵,不過半月所需罷了。
如果徐懷玉那邊再跑回來一些人,這糧草就更加不足了。而都畿一帶似乎已被夏賊搜刮過了,根本找不到幾顆糧食。如此一來,全軍只能向南撤退,到伊闕關一帶補給。
「河洛局勢走到今天這個地步,全怪馬嗣勛、段凝二賊!」胡真恨恨地罵了一聲,心中已經開始找替死鬼了。
寇彥卿仿佛沒聽到胡真的話,仍然仔細看著戰局。
老實說,他不想打了。蔡松陽確實是一員猛將,夏賊也不是一擊就垮的弱旅。巷戰,還要打多久?怕是至少三天。
他覺得沒有三天時間可以等了,現在的局勢可以說非常危險。
其餘兩路夏賊到哪裡了?
……
莎柵城外,激烈的攻城戰剛剛結束。
定遠軍及邵州土團鄉夫近兩萬人,輪番攻打,在付出了重大犧牲之後,終於攻拔了這個阻擋了他們數年的釘子。
胡真與朱友寧想得挺美,抽調了三千佑國軍及兩千土團鄉夫東去,剩下的兩千佑國軍一千守莎柵,一千守回溪坂,在三千鄉勇的配合下,繼續守住這兩地,不如夏軍進入洛水河谷。
但兵法有云:「將離部伍,可疾擊之。」
朱友寧帶人跑了,雖則定然用言語矯飾,但你覺得剩下的守軍傻麼?他們能抵抗一陣子,殺傷了不少夏軍,已經很夠意思了。
王遇裹著邵樹德親賜的羊毛袍服,有些傷感地看著滿地的屍首。
他為定遠軍士和邵州鄉勇的戰死傷感,也為梁軍的死亡傷感。
殺來殺去,殺殺殺,何必呢?
今夏王大勢已成,何必再造死傷呢?順天應命,帶甲來降,以夏王仁厚的性子,以及寬廣的心胸,還用擔心嗎?若真有本事,為夏王效力,將來封妻蔭子等閒事耳。
夏王可沒太多門戶之見!
「給他們吃口熱飯,勿要羞辱。」王遇指著遠處千餘名俘虜,吩咐道。
朱友寧悄悄離開的消息,還是段凝告知的,然後以五百里加急的速度傳到了李唐賓那邊。
王遇的定遠軍剛剛退下來整補,就駐紮在崤縣,聞訊立刻出動,猛攻賊寨。先突襲抵抗意志相對較弱的回溪坂,再包圍莎柵城,一舉俘斬數千眾。
消滅這股賊軍後,永寧、福昌、壽安三縣幾乎沒有抵抗力量了,可行軍中接收。然後收集糧草,徵集夫子,順著洛水而下,直趨洛陽。
全程一百六十餘里,正常行軍六天就能抵達,不過這時嘛——
「邵州鄉勇留下來,看守俘虜,押運糧草。」王遇下令道:「定遠軍,稍事休整後隨我進兵。輜重不要帶了,輕兵疾進,咱們抄到洛陽那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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