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夜時分,戰爭中的山野連小蟲也深蟄起來不敢張鳴。
黑沉沉的草原上,猛然響起了密集的馬蹄聲,聲聲如槌,敲在人的心頭。
張阿竹咄騎在馬上,勉強跟在一名騎將身後。他在閭馬部軍中負責照顧馬匹,但騎術真的一般般,這會跟在草原過來的騎士身後,頗為吃力。
但看人家那渾然無事的模樣,不由得感嘆,果然是生在馬背上的,怎麼就不嫌累呢?
他現在的任務是帶路。其實也沒什麼好帶的了,會州、渭州、岷州這一片,丘陵連綿,城郭、村莊、農田都在山下的河谷平原上。
草場的話,則分布得較廣,但一般而言,強勢點的部落占了河谷地的草場。差勁一點的就要被趕到丘陵上,在森林與山溪之間的尋找那不連續的小塊牧地。
現實如此,誰強誰有理。
以前昑屈部占領會州時,對南邊的草場是看不大上的。他們主要集中的會州城附近放牧,那裡地更平,草原面積更大。不過後來不是沒辦法嘛,大軍壓境,而且人家殺過來的職業武人的數量,比你全族男女老少加起來還要多,這仗是沒法打了,只能跑。
「張阿竹咄,還有多久能到西使城?」一名騎將稍稍放滿了馬速,問道。
「晚上看不真切……」張阿竹咄說道:「到處黑漆漆的,看著都一樣。」
「要你何用?」騎將聞言大怒,差點就抽出刀來將他斬了。
張阿竹咄有些害怕地一縮頭,同時也有些腹誹,本來就建議你們白天出動,誰知道你們這麼心急?你們晚上看得清楚,我可看不太清楚。
不過他也不敢真的這麼說,因為嚮導顯然不止他一人。
這年頭,看得清形勢的人並不少。官軍大舉前壓,聲勢赫赫,自然有小部落來投。人家帶起路來,可不一定比他差。張阿竹咄若敢口出怨言,被斬了也怪不得誰。
大隊人馬又往前行了一會後,忽有令傳來:西使城到了,下馬步行。
西使城位於官川河東西兩條支流交匯處以南二十餘里,也就是後世定西市區以南。本來是一處巨大的草場,沒有任何城郭,後來朝廷看中了這塊地方,設了一個牧場,並派駐牧馬監,於是便築城了,號西使城。
西使城不大,但也有過一段繁榮時期。從長安西出,過隴山,便是秦州,再往西,一般走渭州,有時也過西使城。絲綢之路的胡商同樣走法,因此給本地帶來了一定的財源,不過肯定不如南邊的渭州就是了。
吐蕃攻陷河隴地區後,西使城牧場的馬匹被搶掠一空,城郭被拆得七零八落,原本的馬場淪為了牧場,這會被昑屈部占了,今晚要打的也是他們。
諸軍下馬後,自然有人收攏馬匹,剩下的人則分成數處集結。簡短的動員後,這支隸屬於定遠軍的人馬便開始了行動。張阿竹咄與十餘名軍士留在山坡那邊,看守馬匹。
沉沉的夜色中,從正北、西北、東北三個方向,浮動著三行無頭無尾的黑影,朝西使城的方向慢慢移動過去。也只有當月光偶爾從雲層中透出時,才可能看到拿一閃而逝的長龍。
長龍的動作很輕柔,除了踩在枯枝敗葉上面發出的沙沙聲外,幾乎沒任何聲音。
張阿竹咄遠遠地看著,起了一身的雞皮疙瘩。
在黑暗中默默前進,一點聲音都沒,這他媽的是陰兵過境吧!
一點點靠近,靠近,再靠近……
軍士們幾乎可以借著微光看到那打著哈欠的吐蕃崗哨了,他們愈發輕手輕腳,到處都是壓抑的呼吸聲。
兩名被挑選出來的軍士出了隊列,如貓科動物般摸到了崗哨那邊,出手迅如雷電,幾乎一瞬間就把吐蕃崗哨放倒。
「啊!」十步外的草叢裡居然還藏著一名暗哨,他驚慌地喊叫了起來。
「殺!」仿佛陡然爆發的山洪,三道洪水從黑暗中襲來,以不可阻擋之勢沖向了西使城。
吐蕃人點燃了不少火把、火盆。夜間濕冷,一些人圍坐在旁邊取暖,這會都成了羽箭的靶子。
箭矢過後,是蜂擁而至的殺神。他們面色猙獰,如那怒目金剛,又似勾魂使者,一刀下去,頭顱落地,一槍捅來,血流如注。
職業武人整日琢磨的便是如何更有效率地殺人,這會施展出來,竟然恐怖如斯。
吐蕃人猝不及防,亂做一團。
不少人甚至被堵在木屋內,外面有人放火,火苗刺啦啦做響,煙霧瀰漫,哭喊連天。
張阿竹咄感到一陣強烈的尿意。
太刺激了!
以前跟著閭馬部在東邊的祖厲河那邊爭奪草場,那簡直就和小孩玩過家家一樣,哪有這種生死搏殺來得過癮!
終日操勞各種活計的牧民,天一黑累得倒頭便睡,第二日還要繼續忙各種活計,他們哪有時間練殺人的本事?換個老練點的武夫,人家瞄一眼就知道你的心肝在哪,一刀下去絕對讓你走得很安詳,不會有任何痛苦。
一個火盆被踢翻,砸在一名吐蕃軍士臉上,熾熱的木炭燙得他大聲慘叫。
一箭射來,某位定遠軍士悶哼一聲,慣性前沖幾步後,無力地倒下。
刀光劍影,血肉橫飛。面對面沒有任何花巧的搏殺,就是這麼慘烈。
西使城內,火光熊熊,殺聲連天。
西使城外,鳥雀亂飛,百獸驚走。
山上的一處小廟內,老和尚半夜坐起,默默念經,似是在為戰死的兩軍將士超度。
這一場短兵相接直打到寅時三刻方才結束。
隨著最後一名吐蕃軍士被長槍釘死在木屋牆上,西使城在血泊中易了手。
太陽升起後,張阿竹咄牽著馬匹進了城。
到處都是血!爭奪最激烈的一處,屍體摞屍體,也不知道死了多少人。
張阿竹咄眼尖,看到屍堆下面露出一條手臂,上面有黃銅告身,這是死了一個千戶啊!
會、渭、岷、臨、蘭等州,都屬於河州節度使轄區。雖然贊普沒了,國中四分五裂,河州節度使之位也空缺數十年,但官制卻一直保留了下來。
死了一個千戶,那麼昨晚死在西使城的吐蕃兵至少也有大幾百。他記得夜襲的定遠軍總共才五百來人,即便占了偷襲的先手,這戰鬥力確實夠強悍。
昑屈部,總共也才幾千兵,不心痛嗎?
「以後這裡會鬧鬼吧?」不知道為什麼,他想起了渭州的一處地方。
傳說安史之亂後,吐蕃大舉來襲,留守的數百名大唐軍士戰死在山上,血流盈野。從那時起,山上就開始鬧鬼,每逢陰雨,滿山都是鬼火,還有人說聽到過號角聲。
此番大唐進軍渭州,要殺多少人?張阿竹咄打了個哆嗦,不敢深想。
軍士們給了他兩個胡餅,一股陳年老醋的味道。他默默吃完,又跟著幾人去餵馬。
他知道,定遠軍應該是要占著這個地方不走了。而且看幾個軍官站在高處指指點點的樣子,搞不好要在這裡築城,一個比西使城更大的城。
築完城後,這裡多半就是一個糧台一樣的地方了。因為他知道,從西使城往南,沿著河谷地走,可以去渭州;往西,穿過相對平緩的山谷,可以到臨州;往東,還可以去處於大唐治下的秦州。
附近地勢平原,水草豐美,兩條支流里有一條是苦水,不能飲,只能灌溉農田,但另一條卻可以供人畜飲用。這麼一個要害地方,築城做糧械轉運之地,是大有可能之事。
就是不知道昑屈部還會不會打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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