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寧四年五月初二,整個陳許的局勢愈發緊張。
蔡水方向,朱全忠親領之長直、飛勝、雄威、控鶴、踏白等軍一路北上,頂著定難軍兩千餘騎的襲擾,速度非常快,到當天傍晚紮營停駐的時候,已經離扶溝只有不到百里了。
襲擾的定難軍傷亡比較大。可以預計,朱部大軍在接下來幾天內的速度將會加快。
這個戰場,邵樹德稱之為蔡水戰場,以襲擾、遲滯為主。目前他已經下令定難軍其餘諸部儘快南下,與主力匯合,加大對朱部主力的遲滯與襲擾。
汴州方向,基本放棄了。只留了九千餘侍衛親軍監視、征糧,保持存在感。
天德軍以及正在趕路的順義軍除押運糧草物資外,還將遣一部東進,監視朱珍部。
朱珍的曹州軍團確實是一個極大的威脅,首先有足夠善戰的兩萬餘老兵,其次在附近地區號召力較強,能得到地方州縣的響應。前幾日他遣使至滑州,原本降夏的幾個縣又反水了,若不是此人的動向有點奇怪,汴州之圍可能已經解了。
郾城方向,丁會的撤離可能有點困難了。
龐師古撤退,潁水是他的朋友,可以阻擋追兵。但丁會撤退,還得想辦法渡過潁水,無論向北還是向東,都繞不過。
而且折宗本與丁會當了多年老冤家,睡覺時幾乎都要睜著一隻眼睛看著丁會,盯得非常緊。諸部蕃人,除當游騎使用的外,大部分被他調來攻打佑國軍的營壘、城池。威勝軍當然也不會閒著,雙方的攻防戰非常激烈,互有死傷,糾纏得比李唐賓、龐師古激烈多了。
昨日,天柱軍及土團鄉夫近兩萬人已經南下,至郾城側後紮營,與威勝軍一東南、一西北,死死鉗著佑國軍,不讓其撤退。
汴州、蔡水、郾城,這是三個次要戰場。
當然,次要不代表不重要,也不代表拖住的敵人不多,只不過消滅的優先級不高罷了。
許州,始終是主戰場。這不,五月初一當天,邵樹德甚至親自下場,帶著鐵騎軍浩浩蕩蕩南下,疾馳至許州東南。
五月初二,忠武軍一部五千及長社鄉勇三千多人趕到,與飛龍軍八千餘人當道設寨。
一天半的時間,長劍軍在各種阻礙之下,居然已前進了四十里,離許州城只有二十里的距離了。
邵樹德對長劍軍選擇的道路有些意外。
根據昨天收到的消息,長劍軍是先往北,向龐師古部靠攏,然後齊頭並進。但實際上人家在夜中拐上了許—蔡驛道,直接抄近路往許州跑。
游騎偵知後,原本防備郾城方向佑國軍的飛龍軍立刻調整作戰任務,就地紮營。忠武軍也接到了命令,趙麓、趙岩兄弟緊急率軍南下,堵截長劍軍。
至此,戰場上的梁軍已經被分割成了好幾大塊。
首先打響的是潁東前線。
…經略軍花了一上午時間,渡過去了兩千戰兵、一千輔兵、三百騎兵,隨後勐攻匡衛軍的營地。
賊軍留守人員沒想到夏兵來得這麼快、這麼堅決,稍作抵抗後便騎上馬騾,分多個方向四散而逃。
騎兵進行了象徵性的追擊,輔兵留下來清點物資,戰兵繼續接應渡河人員。
而在稍北一些的潁橋鎮,渡河的護國軍則遭到了堅銳軍的反擊。
封藏之站在河西岸的高台上,仔細觀察。在河岸邊,數十名軍士正在齊聲高喊。
「龐師古已經跑啦!」
「你們當了替死鬼!」
「龐師古根本沒把你們當自己人!」
「投降吧,夏王仁德,不殺俘。」
「你們跑不掉了。許州在我手,往哪跑?」
「若死戰不降,寸草不留!」
堅銳軍大營之內,張筠、郭紹賓面面相覷。
說實話,他們也不想打。河清之戰,死了那麼多老弟兄,也沒見有什麼說法。
被調到許州一年了,人員死傷慘重,補進來的都是什麼爛人啊?大片的士氣低落的鄉勇,雖說堅銳軍自己的士氣也高不到哪去。
「夏人所說,軍使覺得如何?」張筠問道。
「十有八九為真。」郭紹賓嘆了一口氣,道:「來人!」
親將很快走了過來。
「遣人去查探一下,龐師古到底還在不在。」
「遵命。」
兩人繼續看著。
夏人還在修建浮橋,但阻攔的堅銳軍士卒很明顯受到了影響。不斷有人回頭張望,喧譁聲不小。
郭紹賓氣得一拳砸在木欄上。
一般而言,軍士們不至於因為敵方的言語受到影響。但如果長期作戰不勝,而且各種不利的消息不斷傳來,且事後被一一證實的話,就或多或少要受到影響了。
更何況堅銳軍是外系雜牌,長期以來受氣嚴重,士氣不是很高,受到的影響就更深了。
這仗,還打個屁!兩人之所以還在堅持,只不過想「死」個明白罷了,如果龐師古真跑了,哪怕後面證實是交替掩護撤退,他們也不準備陪龐師古玩下去了,當追兵是好玩的麼?憑什麼你先走?
「報,夏賊定遠軍已渡河千餘人,包抄而來。」突然有斥候前來稟報。
「千餘人就敢這麼囂張?」張筠氣極反笑,道:「王遇狗膽不小,不怕將他圍殺了?」
郭紹賓拉住了張筠,嘆道:「賢弟,任他去吧。」
張筠先是愕然,隨後垂頭喪氣地盤算起了將來。
堅銳軍新補充的鄉勇不談,目前剩下的老兵以曹、濮、兗、鄆、徐五州居多。家人多在汴、曹二州,如果可能的話,他們是不願意投降的。可如果夏人占領汴、曹呢?如今看來,可能性不小,那麼投降的阻礙就沒那麼大了。
…「慢慢等吧。」郭紹賓說完這句,便閉目養神,再不說話。
******
五月初一,定遠軍從潁橋鎮北十餘里的地方渡河。
一開始被對面鄉勇的箭失壓得抬不起頭來,不斷有人慘叫著落水。
好不容易過來了三四百人,幾乎人人帶傷,形容悽慘。
賊軍鄉勇數百人退守壕門前,繼續射箭。而在寨牆、敵樓之上,還有許多弓手在居高臨下射擊。他們不用著急出戰,按照慣例,無需等太久,堅銳軍大隊人馬很快就會殺到,屆時各方合力,聚起步騎五六千人,殺幾百夏人殘兵還不是手到擒來。
王遇回頭看了看剛返回對岸的船隻,道:「諸位,船已回去接援兵,緩急幫不上忙。賊人若合兵壓來,我等皆死無葬身之地。前有敵,後無退路,不可返顧。」
眾人都是打老了仗的精卒,知道軍使說的是實話,紛紛點頭。
「嗖!」一箭射來,正中王遇左小臂。
王遇臉色潮紅地咳嗽了兩聲,怒道:「賊子死到臨頭,猶不自知,諸君隨我薄營,非要斬了射我之人不可。」
說罷,一馬當先沖了出去。親兵急得不行,快走幾步,執盾擋在他身前。
三百餘將士見榮華富貴在身的軍使都敢親自衝殺,紛紛感佩。還能動的兩百多人拿著器械,怒吼著沖了上去。
短短數十步的距離,箭失愈發密集,不斷有人倒下。王遇就像塊吸鐵石一樣,渾身「長滿」了白羽。
「讓你射我!」一槊刺下,當面賊兵一聲不吭地倒下。
「殺!」身後稀稀拉拉百餘名定遠軍甲士涌了上來,刀斧槍槊齊上。
賊人慌慌張張地棄了步弓,換上長槍,且戰且退。
「是不是你射我的?」王遇仗著重甲在身,死命往前沖,又一槊刺下。
賊兵還沒來得及回答,長槊已從甲葉縫隙間鑽了進去,一擊斃命。
「是你射的?」王遇步槊沒能拔出來,乾脆棄之不用,隨手接過一把長柯斧,重重斬下。
頭顱高高飛起,嘴巴還大張著。
「還是你射的?」又一斧斬下,當面賊兵倉皇急退,但還是被重重斬在頸部。
「沒膽的貨,都不敢站出來麼?」王遇的兜盔在混亂中被賊軍兵刃斬飛,幞頭上亦中了一箭,頭髮全部散了開來,此時他滿臉鮮血,披頭散髮,長柯斧上血跡斑斑,活似惡鬼一般。
將士們見軍使如此勇勐,士氣爆棚,極力死戰,很快就阻攔他們的數百鄉勇打崩,四散而逃。
「是你射的麼」王遇抓住一名鄉勇軍官,怒問道。
「將軍息怒。」此人臉色蒼白,戰戰兢兢道:「我見將軍身上甲胃精美,定是賊—貴人,便射了一箭。」
「還真是你!」王遇怒道:「給老子拔了。」
此人壯著膽子將箭失拔了出來。王遇冷笑一聲,抽出腰間鐵劍,卡察一下,斬進了此人頭顱。
…鐵劍一時並未斬斷賊人頸部,鮮血噴如泉涌,淋得到處都是。
王遇又用力割了幾下,將頭顱斬下,然後拎在手裡,大踏步走進了營內。
午後的陽光灑向大地,照在衝進大營的兩百定遠軍將兵身上,血紅色的光芒刺得人心慌意亂。
「哐啷!」有人扔了器械,帶著顫音道:「莫要殺我,降了。」
「降了,降了!」更多的人扔了器械。
王遇大步上前,一連踹翻幾人,冷笑道:「遠遠射箭的膽子有,近身搏殺的膽子沒有麼?」
人人避開他的目光,不敢直視。
「砰!」首級被重重地砸在了營牆上。
兩百甲士站在營中,渾身浴血,人人帶傷。
千餘梁地鄉勇盡皆伏地,不敢異動。
這一天,渡河而進的並不止王遇的定遠軍。經略、定遠、護國、歸德等軍共計渡河近萬人。因為缺乏統一指揮和互相增援,再加上龐師古跑路的消息被證實,梁軍的潁東防線全線崩潰。
鄉勇散得到處都是,紛紛逃命,狼狽不堪。龐師古預想中的拖延夏軍三四天的情況從一開始就沒有發生。
當天晚些時分,計劃中五月初三就可以撤退的堅銳軍整建制投降。李唐賓令其戴罪立功,追擊龐師古。
大撤退,似乎不可避免地演變成了大潰退。或許,他們一開始就沒有成功撤退的可能,無論如何掙扎,都無法改變自己的命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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