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唐浮生 第二十三章 祭拜與會見

    西城早就改為大安縣,李延齡的墓地位於縣城西南永業鄉黃水之原。

    邵樹德一大早就來了。

    千餘甲士遠遠下馬,滿朝朱紫簇擁著當朝皇帝徑直而來。

    數名守墓兵丁慌忙拜倒。邵樹德賞賜了一些錢帛,令其暫避。

    敬酒、上香、祭拜一套結束後,邵樹德盤腿坐在蒲團上,看著新修不過數月的墓地,感傷地說了句:「這老東西,一輩子貪生怕死,無病無傷,竟走到朕前面去了。」

    眾皆默然。

    能被陛下親切地罵「老東西」的,國朝也沒幾個人,李延齡兢兢業業,忠心無二,即便薨了,在陛下心目中的地位,依然無人可以替代。

    「關北千頭萬緒,一團亂麻,愣是讓你一條條理順了,揀選勇士、錢糧,源源不斷送往前方。」

    「當年打朱全忠,若無你籌集糧草、軍械,仗就難打嘍。」

    「打下汴州之後,朕又急著東征,若無你坐鎮河南,怕是又得後院起火。」

    邵樹德說著說著,讓人拿來酒,自斟自飲。

    眾臣也不好勸。

    一小姑娘上前,先擦拭了下墓碑,然後壯著膽子拿走了聖人面前的酒碗。

    邵樹德啞然失笑,又凝視起了老李的墓碑。

    「大夏故銀青光祿大夫、贈司空、理蕃院主事、濟陰郡公食邑三千戶李公諱延齡,豐州人也。學備張車,才盈曹斗。從師代北,授士關西。」

    「……公忠貞至玉石比堅,謹節而松筠讓操。內心腹而外爪牙,上匡扶而下邕穆。帝以忠勇推功除授昭信軍節度使。到任後,甘雨隨軒,靈珠赴浦。民謠五袴,家給千箱。袁扇風清,瘦樓月朗。滋王澤也,增民事也。」

    「……旋值我大夏皇帝初創乾坤,才磨日月。變家為國,授軒錄以稱尊。取地為疆,執黃圖而作帝。公以因隨折杖,俄逐揮鞭。遂步龍沙,皆歸鳳闕。」

    「……公英才卓秀,器度恢弘,除理蕃院主事。潛修厥德,安人濟眾。仁政俱行,寬勐兼濟。戢彼干戈,用興民利。」

    「……金門玉闕,服紫施朱。祿食萬錢,位兼一品。有子三人,長曰忠,除南衙樞密承旨,允文允武,能孝能忠;次曰乂,除涼州別駕,卷舒夷夏,懾伏頑凶;次曰仁,除長沙令,以恩及眾,使民忘勞。」

    「……人至靈兮無定常,石至堅兮無恆在。壽不永兮而皆傷,榮不長兮而可毀。貞妻在室,賢子當門。既失藏舟,難留去箭。死誰不傷,生誰不羨。已達幽關,又何悲戀。為槨工石,穴山餝金。礭乎不拔,線古貞今。壬年寅月,慶厚祥深。天長地久,永保徽音。」

    「建極十二年正月二十四日記。」

    「老李……」邵樹德最後撫摸了下墓碑,嘆息一聲,道:「走了。」

    翻身上馬,最後看了一眼松柏蒼翠的墓園,問道:「那邊的幾戶人家……」

    「陛下,一共八戶人家,都是李公子孫招募的莊客,耕種祭田,守墓灑掃。」王溥上前說道。

    「好。」邵樹德點了點頭,策馬而走。

    眾人依次跟上,往大安縣而去。

    ******

    篝火之旁,歡聲笑語不斷。

    農家杖翁咧著缺了大半牙齒的嘴,端著酒碗,目光追逐著大夏聖人。

    少年郎們幾乎是聽著聖人的傳奇故事長大的,此刻盯著遠遠遊弋的銀鞍直武士,恨不得立刻被聖人選中,加入此軍——事實上,豐州每年都有一些弓馬嫻熟的少年被選到洛陽,充當宮廷衛士。

    女人們不斷回憶著聖人的「傳說」,羞澀地看了看低開的衣襟,滿懷期待。

    一道道酒食被端了上來。

    烤得滋滋作響的牛肉、抹了蜂蜜的鹿肉、煮得噴香的黃羊肉……

    邵樹德敬了幾圈酒後,已是微醺。

    沒辦法,酒不醉人人自醉。看到父老鄉親,心情愉悅,一不留神便喝多了。

    「牛大!」邵樹德看著一垂垂老矣的田舍翁,漲紅著臉,笑罵道:「當年隨郝振威一起東行,你他娘的跑到振武軍就不見了蹤影,現在可後悔?」

    乾符末,牛大曾是西城鎮兵,隨軍出征,後來失蹤了。一度都以為他死了,可誰知這廝竟然熘了,且居然沒被軍法處置,算他命大。

    「悔死了。」牛大也喝多了,嘆道:「當時聽聞家裡婆娘偷漢子,心中一急,就跑回去了。」


    眾人聽了鬨笑不已。

    牛大也不嫌丟臉,又道:「回去後,正待宰了那對狗男女,卻發現他們卷了細軟跑了,也不知死哪去了。」

    眾人笑得更厲害。

    邵樹德也樂不可支。西城認識的人不多了,再過些年,怕是一個相熟的都沒了。

    他本來十分惆悵,不過這幾日看到家鄉的後生們對他十分崇敬乃至崇拜,心情又好了起來。

    是啊,有傳承的。豐州出了個邵皇帝,人人與有榮焉。

    別的不說,那隨處可見的提水車就幫了大夥許多忙。沒有這玩意,豐州能耕作的地方不太多,因為自流渠不多,取水困難。但有了水車,良田數量暴增,大安縣也有了一萬餘戶百姓,已是遠近聞名的大縣。

    光這一點,就足以讓家鄉父老們感激不盡了。

    邵樹德之前還去過九原縣,後面會去永豐縣看看,聽聞都人煙稠密,即便這些年不斷向外移民,但都沒有跌破一萬戶。後套平原這片沃壤,確實名不虛傳。

    「你們——」邵樹德抓起酒碗,發現只有淺淺一個底,一愣之下並未在意,道:「朕之桑梓,朕願意看到你們生活富足,安寧無憂。滿飲此杯。」

    「滿飲!」眾人紛紛高呼,端起酒碗,一飲而盡。

    邵樹德坐了下來,面前已擺好了幾塊切得薄薄的黃羊肉。酒碗也被接過去了,又是淺淺一個底。

    「你阿婆教的?」邵樹德瞟了一眼小姑娘,問道。

    「是。」小姑娘專心致志地切著黃羊肉,小聲說道:「我想去洛陽看看。」

    「洛陽有什麼好的。」邵樹德搖頭失笑,道:「你阿婆的心思啊,算了吧。回去後,我讓你見見皇后,讓她收你當義女。」

    小姑娘有些意動,隨即又搖了搖頭。

    「你這小饅頭,朕看不上。」邵樹德喝完酒,調侃了一句。

    小姑娘臉漲得通紅,切的肉也厚薄不均了起來。

    風卷過大地,篝火熊熊,已經有人開始跳起了舞。

    邵樹德和著節拍,一邊品評,一邊大笑。

    恍忽之間,他仿佛回到了三十年前的黃河渡口。閒坐無事之時,大夥便去打幾頭野物烤著吃,然後跳舞……

    老李略顯肥碩的身影出現在舞場中央,他跳著跳著,大笑道:「陛下,拼殺了三十年,最後關頭不能鬆勁啊,去搶了高昌回鶻的王后!金甌無缺!金甌無缺!」

    ******

    「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旌旗獵獵的草場中央,諸部酋豪數百人盡皆拜伏於地,黑壓壓一大片。

    邵樹德身披戎服,信步走著。

    每過一人,那人便將頭重重抵在沙土之中,恭敬無比。

    「朕好些年沒來北邊了。你們之中,有的人認識朕,甚至參加過拂雲堆祠的會盟,有的人不認識,對北衙的命令推三阻四。」邵樹德慢悠悠地說道。

    空氣仿佛凝固了,每個人都戰戰兢兢,心懷畏懼。

    「野利大蟲家的——」邵樹德停在一人面前,道:「你爹當年被朕追得上天無路,入地無門,一朝得赦免,跪在朕面前嚎啕大哭。怎麼?他死的時候沒對你說什麼嗎?」

    「彭!」邵樹德一腳踹出,將某個髡髮年輕人踹翻在地。

    「陛下饒命。」此人慌忙跪倒在地,嚎啕大哭:「河西道年年征丁征牛羊,就盯著我們部落,我也沒辦法,北衙有人公報私仇。」

    邵樹德默然片刻,冷哼一聲,道:「你所訴之事,朕自會遣人查清楚。總算你還知機,今天來了,就還有戴罪立功的機會。若沒來,河西党項就要少一家了。」

    野利大蟲也是個凶名在外的草原漢子,此時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偷眼瞄了一下,見聖人並無太過生氣的樣子,暗暗鬆了一口氣。

    邵樹德又走到一人面前,拿劍刃挑起他的下巴,道:「野利太子家的那誰?朕記不清了。當年跟著你爹來會盟時還算機靈,如今怎麼這般愚蠢?有人說你家與韃靼有聯繫,每次都出工不出力,派些老弱病殘來湖弄朝廷,可有此事?」

    「陛下,此乃誣告!」此人滿頭大汗,慌忙辯解道。

    「韃靼化的党項人,韃靼耶?党項耶?不清不楚,兩面討好,取死有道。」邵樹德拿劍身拍了拍他的臉,道:「朕再給你最後一次機會,拿你家親戚的人頭來贖罪。供出一個部落草場可免死罪,供出兩個,可盡免,供出三個以上,有功無罪。」

    「臣遵旨。」野利太子彭彭磕頭,應道。

    邵樹德收起佩劍,坐回到了胡床上,道:「朕老了,平生就只剩一個心愿了。值此之際,誰不出力,就是與朕過不去。回去準備一下吧,朕隨時可能西征,屆時你等皆要出力,不得有誤。」

    「臣遵旨。」數百人齊聲說道。

    邵樹德抬頭看了下東南方向。再清理一下內部,就沒人能阻止我西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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