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南方早就春暖花開,北方開始春播的二月,塞北的某座小菜園內,依然一片蕭瑟景象。
唯一能讓人感受到生命氣息的,大概就只有那在寒冷氣候中倔強生長的黃芽菜了吧。
邵樹德依舊躺在椅子上曬太陽,宮人默默採摘著冬菜,嬪御圍在躺椅旁邊,默默準備著糕點、茶水。
邵樹德輕撫著月理朵的面龐。
這個草原明珠也老了。四十八歲的她眼角多了很多皺紋,皮膚也不再像當年那樣白嫩光滑。
再加上邵樹德不愛惜,喜歡讓她懷孕,蒼老是不可避免的。
「朕走後,你準備怎麼辦呢?」他輕聲問道。
月理朵輕輕抖了一下,咬著嘴唇不說話。
這句話太有名了。
有唐一帶,並沒有妃子殉葬的陋習。但到唐武宗的時候,因為實在太喜歡孟才人了,病中的唐武宗自感時日無多,就問出了這句名言。
史書載孟才人請求唱一首《何滿子》,試圖打動唐武宗,搏得一線生機。但唱完之後,卻「哀傷」過度,昏過去了。太醫過來診治,說孟才人雖然身體溫熱,人還活著,但實際上已經「肝腸寸斷」,救不活了,後來「果然」死了,最後陪葬唐武宗。
記這段歷史的史官可能也激於義憤,不願為尊者諱,故意將細節都寫得清清楚楚,讓人一看就破綻百出,實情怎麼樣,心中都有數。
人殉實在太惡劣了,太不人道了,詩人張祜寫《孟才人嘆》一詩,既是同情孟才人,又暗刺唐武宗。
月理朵熟讀史書,此時聽到這句話,忍不住悲從中來。
她是有野心,是有很多想法,但這麼多年,聖人一直沒給過她機會啊。僅有的參政,也是在聖人允許的情況下,或獻計獻策,或書寫中旨。
二十年的服侍情分,懷胎十月,生下幾個孩兒,到頭來是這種下場嗎?
她嘴唇都咬出血了,看著聖人,求饒的話怎麼也說不出口。或許,說不說都沒意義吧。
「以後少點小心思,你也不小了。」邵樹德嘆了口氣,道:「朕走之後,放你回草原,跟十八郎過吧。安安靜靜過完這一生,再下來與朕相會。」
保聖郡王、十八皇子邵義常是月理朵為邵樹德生下的第一個孩子,今年十九歲,已之藩數年。
有兒子奉養,日子自然比住冷宮舒服多了。對年老嬪妃來說,這大概是最好的去處了。
「好。」月理朵輕輕應了聲。
她這才知道,服侍了二十年的男人在敲打她,讓她不要有任何小心思。但終究有些委屈,剛被擄來時,確實有很多想法,但二十年過去後,她早已放棄了。
不過,聖人終究是念著往日情分,讓她回到兒子身邊養老,非常不錯了,沒什麼可抱怨的。
「菩薩奴,你去禮聖州吧,找十九郎。」邵樹德看著身前的幾個契丹女人,一一說道:「余廬睹姑,你去捧聖州,讓十六郎侍奉你。」
阿保機一家子女眷,基本都在這了。
他的妹妹余廬睹姑與月理朵年紀相差不大,先後生下了二子二女,有一子夭折。
大姨子菩薩奴年歲稍大,生下了一子一女。
余廬睹姑之女蕭重袞這次沒有隨駕,她只育有一女,今年十九歲,年初剛嫁人。
月理朵之女耶律質古沒有生育,身體也不好,前些年病逝了。
蕭重袞與蕭十五娘熟悉舞樂、書畫,給邵樹德帶來了很多樂趣。但這會沒特別交代她們的去處,自然是去陸渾山行宮了。
其餘妃子,基本都按這個原則來。有兒子的跟兒子住,沒子嗣的就去陸渾山。
「你們——」邵樹德最後看了她們一眼,終究沒說什麼,揮手讓她們退下。
這些契丹系後宮,曾是他一生赫赫戰功的註腳之一。
月理朵的智慧與野心,曾讓他十分欣賞,享用時心理快感更高。
菩薩奴的大臀,渾圓似兩個半球,讓他得到了神仙般的享受。
余廬睹姑大薩滿的身份,在契丹八部之中人人畏懼,這也能增加心理上的滿足感。
至於那些禁忌快感,就不多談了。
當然,這些都成往事了。
到了眼下這個地步,他對一切都沒了興趣。甚至就連兒子才旦在象雄剛剛鎮壓了一次小叛亂都懶得關心——當然,具體執行的是輔政家族沒廬氏的人。
他現在只想享受最後的平靜生活。
身體沒有嚴重的病痛,但自家人知自家事,有些感覺說起來很玄妙,且沒有太多科學依據,但有時候就是准得驚人。
他知道自己大概率逃不過今年了。之所以沒有太多的痛苦,可能是老天爺給他的特別待遇吧。
這是福氣。
他想起前世村裡有個老太太,九十多歲還在給家人做飯,結果燒著燒著灶就去世了,沒有一絲痛苦,就像睡過去一樣。
他見多了臨終之人痛苦不堪的模樣。能像這位老太太走得這麼體面的,委實不多,是很多人求而不得的福氣。
老天爺待他不薄。
******
進入三月之後,邵樹德臥床的時間越來越長。
雖然對政事不太感興趣了,但偶爾也會抽出時間,聽一聽
洛陽情形一切正常。
從西域輪戍回來的禁軍,又被抽調了數萬人北上,再加上太子整頓後帶來的,聚集在豐、勝、靈三州的禁軍已經超過二十萬,全國精銳盡集於此。
河套草原之上,時不時展開大規模的練兵,太子吃住在軍營中,對部隊的掌控日漸深入,威望日漸增高。
其他地方,延續著同光以來的太平盛世。
在邵樹德的統治下,這個國家的人口從唐末以來的三千餘萬快速攀升,已接近五千萬。這個數字,比明朝、清朝開國時少,但比北宋三千萬多,也算不錯了。
財政收入逾四千萬,接近五千萬貫石。這個數字比北宋低,但百姓負擔也遠遠輕於北宋。事實上,百姓負擔達到北宋那個程度,在整個歷史中也不多見。
四大商社穩步有序地開展著業務,日復一日地為大夏維持低成本的邊疆解決方案。「給得太多了」這種事,讓安南、遼東、雲南、西域的地方土豪們欲罷不能,乖乖跟著洛陽的指揮棒走。
他的將軍們在威懾敵人。
他的官員們在治理地方。
他的學者們在完善新學。
他的工匠們在琢磨新工藝。
他的航海家們在探索新航路。
……
北方牧草返青的時候,中原已經夏收,南方的水稻則在茁壯成長。
東邊漁船收穫第一網魚的時候,中間的百姓已經起床,準備去田間地頭忙活,此時的西邊,沉沉夜幕之下,挎刀持弓的武士剛剛夜襲敵人營地,大勝而回。
雲南的熱帶叢林之下,火光熊熊,一片片土地給開墾出來。
湖南的瓷窯之外,濃煙滾滾,一件件瓷器被燒制出來。
襄陽的漢水之中,波光粼粼,一艘艘船滿載物資,駛往各處。
海州的碼頭之內,人聲鼎沸,一箱箱的絲綢被裝上船,向遠方帶去中國的問候。
代北的草原之上,一頭頭牲畜被驅趕過來,任人挑肥揀瘦,侃價議價。
就連苦寒之地的遼東,也有一所又一所的學堂被興建起來,越來越多的蕃人走進學校,開始知道他們到底是哪國人。
一切的一切,匯聚在這片古老、文明、富饒的大地上。交融互匯,推陳出新,不斷積累,慢慢穩固著新朝的根基。
這是他統治下的帝國。
新生、健壯、朝氣,蓬勃發展,氣象萬千。
帝國的開創者、設計師,即將功成身退,留下的只有中原百姓口口相傳的傳說,只有草原石碑中永恆的詔諭,只有西域無上皇帝峰那無上的氣魄。
這就是大夏王朝。
(不出意外的外,明天還有最後一章,下午或晚上更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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